沈香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鼻腔又起了那股子绵密的酸涩感。明明不必为她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他如今犯了同她一样的欺君之罪,他是把命也赌给她了。
很难说沈香如今是什么感受,有感动、也有迷茫。她害怕自己会拖累谢青,往后只能愈发谨言慎行。
夜里,沈香还是去了一趟谢府。
谢老夫人已经在安排匠人凿墙了,见孙媳妇儿来,笑得见眉不见眼:“小香来啦,快过来,让祖母瞧瞧。哎呀,你俩出门一趟,真是吃了大苦头,瞧瞧,人都消瘦不少。”
沈香如今要成谢家新妇了,面上难得羞怯。她刚近谢老夫人的身,一双柔夷就被老人家握在粗粝却温热的掌心里。
谢老夫人眼眶里俱是泪,笑着拍了拍小娘子的手背:“咱们是一家人啦,祖母盼这一日可盼得太久了。”
“这么多年让您挂心了。”沈香过意不去,她挨在谢老夫人怀中,像个孩子一般撒娇。
谢老夫人摸了摸小娘子柔软的鬓发,叹了一口气:“往后有什么事儿,你就和祖母商量,不要存心里,自个儿担待着,啊?怀青心思重,若是有让你受委屈的地方,也只管来寻祖母。孙子血脉亲缘重,打不走的;孙媳妇儿不一样,总得公姑家里人偏袒着、爱护着,方能养得门庭和睦。”
言下之意就是:谢老夫人会不论对错是非,一心帮衬沈香。反正孙子赶不跑,保孙子还不如保孙媳妇。
这话不管是不是客套,都听得人心里实在熨帖,沈香泪意更重了。
谢老夫人实在是有大智慧的人,怪道谢家即便没了谢老夫妻,也能家宅昌盛。
而此时,明明听到下人们传话、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媳妇的谢青,沉着一张笑脸,出了书房。
不曾想,刚走两步,便见沈香依偎在祖母怀中,他的笑意更浓厚了,戾气也更重了。
谢青温柔开口:“小香,来。”
他是要同谢老夫人抢人呢!
婚后日夜相处,竟一刻都等不及吗?!谢老夫人切齿,暗骂起自家的乖孙!
沈香被清冷的嗓音召回,一抬眸便见谢青立于廊庑之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山河初晓图纹大袖直领对襟长衫,用的东方既白的浅蓝色,被风吹起袖缘时,仿佛要羽化升仙,风仪极为优雅。
来府上这么久都不拜见上峰,反倒引得谢青出来寻她。
沈香失了礼数,颇不好意思。
“谢哥哥,我在这里。”
她忙同谢老夫人拜别,跟着谢青回了内院。
沈香忐忑地绞着五指,亦步亦趋追着谢青的影子。
黑影一顿,沈香冷不防撞上谢青的背,惹来低低的一声笑。
他在戏弄她,带点宠溺。
片刻,郎君开腔:“你同祖母,关系倒好。”
略微阴沉的一句话,教沈香寸许不解。
“我同将来夫家的长辈相处融洽,不是您期盼的事吗?听您的话音儿,倒有点……”那么一丁点的拈酸吃醋。
她胆大妄为,敢顶撞上峰了。
真有趣。
谢青喜欢她这一腔被他作养出的小性儿。
谢青回头,话里带笑:“是,我在吃醋。”
“……”沈香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与谢青对望。
为何能这样直白接下这句话呢?原本两厢含蓄,她还能推拉几招。眼下谢青全不按照常理出牌,沈香又无计可施了。
她只能怯生生地问了句:“为什么呢?”
“小香归京以后,同我疏远好多。”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她搞不懂他了。
“啊?”沈香摸了摸后颈,她每次困惑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在京中,我不想拖累上峰,总得避嫌的。”
“眼下是府内了,四下里都安插谢家的人,你不必畏惧。所有家奴都是几代传承下来的家生子,父亲将他们教得很好,便是知道你身份,也不敢在外多说一句。”谢青提点她,“因此,在谢家,你可以恣意做小娘子,不必拘谨。”
沈香没想到谢青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一切,谢家的家宅固若金汤,无人能漏出她的秘密。再有暗卫把持家宅,此处只会是最安全的地界。
他同她成婚,是盼着她有个松散的地方,能够稍稍松一口气的。
沈香低下头,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她很要脸,所以不想暴露难为情的一面。
谢青也体恤她,装作不知,只抬手,轻轻揉了下沈香的发:“还有别的事想问吗?我知道你疑虑很多。”
他要同她成为亲密无间的夫妻,总得亲手拆下高高塑起的心墙。他是能容她躲入自个儿羽翼之下的,只要她想,他无所不能。
沈香掖去了眼泪,灿然一笑:“咱们寻个地方喝酒吧?我有好多话想同您说。”
“密谈之前,我这边有一条规矩,盼小香能遵守。”谢青轻轻捻住了沈香的下颚,留有温情,又故作唐突,指腹暧昧摩.挲。
“嗯?”沈香被蛊惑似的,哼了声。
“往后不要再喊‘您’了。”
“啊,是,谢哥哥。”
“也不可喊‘谢哥哥’。”
“……”沈香不解,那喊什么?
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红霞遍布,整个人都被火燎上了。
谢青,不会是想让她……喊夫君吧?
郎君何等的聪慧,眼前小娘子含羞带臊的娇样,定是洞悉了什么。他坏心起了,半阖上漂亮的凤眸,弯起唇角:“嗯,我确实是小香想的那个意思。”
“您、你是会读心术吗?”沈香眨眨眼。
“智周万物不敢说,谢某才疏学浅,只能浅谙小香。”
“你真是谦虚了。”沈香满头汗,心道:这厮哪里是略懂皮毛啊,分明把她琢磨得透透的!
第29章
谢青早早在小东房设下了家宴。
锦缎饭桌被搁在霜月芦花图珍珠玳瑁平脱工技屏风后, 阻挡了外头来往的奴仆冒犯,亦防止两盆冰山的寒风散到屋外。
这样很隐蔽, 也很消暑, 沈香喜欢。
她和谢青前几日在外出生入死,什么样的狼狈没见过,如今穿戴整洁衣冠, 倒又拾掇回下司的矜持与拘谨了。
落座时, 谢青问:“小香的小日子一般是在月份里哪几日?”
他风轻云淡问出这样一句私话,吓得喝茶的沈香一呛。
沈香接过谢青递来的帕子,小心擦拭嘴角,回过味来——谢青是要问她何时来癸水,方便定婚期吧?沈香是听任平之说过的,小娘子来月信儿的时候不能成婚坐婚帐, 嘴上说忌讳忒多,但思来想去, 也只是怕洞房花烛夜, 小两口无法圆房。
谢青怎生急赤白脸问起她了?不过沈香家里没大人在了, 若是由谢老夫人来问,也挺难为情的。
沈香苦恼地挠了挠发:“您是为了婚期吗?”
谢青挑眉,不解。
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笑容暧昧不清——“糖蟹。”
“啊?”沈香, 愣。
谢青慢条斯理地说:“官家赠了我几只糖蟹, 秋蟹可致宫寒。若你小日子将近,不能吃太多寒食, 以免月事腹痛。”
原、原是如此吗?!
沈香误会大发了,臊得差点都要找一道地缝钻进去了。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太羞耻了太羞耻了!救命!
沈香急得一头汗, 结结巴巴:“是、是我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我近日确实来了小日子,不过快好了……”
她想要为自己辩白,却越说越多。
“噗嗤。”谢青发笑,他抻手,碰了一下沈香的指尖,“都是汗。”
被郎君摸过的地方仿佛着了火,沿着四肢百骸,浩浩荡荡烧进来。
谢青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作怪,又说了句:“不过,也多谢小香告知月信日子,定婚期上,确实有用。”
“……您在算计我。”
“唔?”
“嘴上说‘糖蟹’,实则是为‘婚期’。”
沈香悟了。她觉得谢青单纯无辜,其实郎君可能就是满腹坏水。
腹黑到深处,反显出纯良。
“小香真有趣。”谢青不答她,只弯起嘴角,不置可否。
沈香泄了气,只觉往后要被谢青拿捏得死死的了,郎君可太难斗了!
转念间,她又想。她何必赢过谢青呢?只要他这样厉害的悍将能心甘情愿臣服于她就好了,能支使运筹帷幄之中的谋臣,说实话她更厉害。
不过要驯服谢青,应当很难吧?除非……她给他什么好处。
沈香又要想歪了,只能勉力拉回思绪。
好在谢青没怪罪她,只是拿小刀给她剔刚烤好的热腾腾的羊腿肉。怕膻味重,谢青还洒了点蒜酱,又给沈香斟了一杯添了盐星子的团茶。
沈香被谢青这样一打岔,都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斟酌片刻,她回过神,问:“前几日,我们被李岷麾下的刺客追杀,不知我的女儿身有没有在他面前暴露?”
谢青道:“刺客不识你,此事不会暴露的。况且,我送了他一份大礼,他怎样都不会再来触你的霉头。”
“那普济堂落难的小娘子呢?咱们要不要把此事奏报官家?”
“不必担心,我还有一步棋要走,待尘埃落定后,我会差人去救她们。”谢青不是一个爱给自己惹麻烦的人,所以这些事,他都早早筹谋妥当了。
问完了所有,还有一件事,藏沈香心里很久了。
“李佩玉……是您、你藏起来的吧。”笃定的语气,沈香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青笑得眉眼弯弯:“小香聪明。”
“为什么呢?”
她没有怪他,只是问原因。她好像,总觉得谢青有苦衷。
“你想听我解释?”
“你愿意解释吗?”沈香沉吟,“要是你不愿意,不解释也可以。”
“也可以?”谢青讶然。
“嗯,谢哥哥做事,定有自己的理由。”
“你不怕我作恶?”
“应当……不会吧?”沈香其实隐隐约约也能意识到,谢青是个多危险的郎君。可她同他一路走来,知道了那么多真相。他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好人,暂时还没发现误杀的例子。
她不在意谢青是怎样的人,她天生全心全意依赖他。
孽缘。
真到了这一步,谢青反倒什么都愿意说了。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肉,饶有兴致看着小娘子腮帮子鼓鼓,缓慢咀嚼。
谢青笑说:“家仇得报,李家欠我们谢家太多条人命了。这些事想起来总让我头疼,往后有机会,再和你说。眼下李岷受了我一份大礼,决计不会再同我作对的。”
“好。”沈香受宠若惊,没料到谢青竟直接告诉她原因了。
谢青帮她擦了擦嘴角上的汁液,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小香。”
这话来得莫名,宠溺之中又满含杀意,教沈香略有几分不安。
沈香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句:“婚前,我也有一事,想谢哥哥答应。”
“小香,请讲。”谢青懒懒地答话,可见心情颇好。
“不能无缘无故杀人,若是要动手,请告诉我原因。”沈香总觉得,世上唯有自己能独得谢青信赖了。既如此,她是他最亲近的人,请不要瞒着她。如有什么罪孽,她愿意同他一块儿担待。
谢青柔声问:“那若是我心情不好的缘故呢?”
嗯?
这算什么理由……
她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句:“你心情什么时候会不好?”
“小香不要我的时候。”
“……”
啊,眼前的谢青,即使再强大、再能耐,也好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啊。
她忽然笑了一下,或许是这个比方打得太古怪了。
怎会有人,既柔弱又凶悍呢?好矛盾啊。
沈香翘起嘴角,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丢掉您的,绝对不会。”
“好。我今日,心情很好。”谢青很高兴,或许今天,是他活过的岁月里,最欢愉的一天,“所以,我想奖励小香。”
谢青没头没尾地说出了这句话。
沈香再抬头,对上郎君那一双深不可测的凤眼,墨黑的眸镜倒映出她俏丽的脸。
谢青眼里满载着她,容不下旁人。
少顷,谢青衔起一支筷子,直刺出屏风,钉碎了屋檐筒瓦前垂下的避雨宝莲纹瓦当。
“啪嗒”一阵响,瓦片四分五裂。
只动了一声,代表要扈从现身。
“尊长有何吩咐?”
谢贺和阿景带着暗卫们从天而降,伏跪于地。
“唔……”谢青不过轻轻挥了一下衣袖,屏风应声而碎,粉尘飞扬。
他与小妻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现身于暗卫眼前。
好、好多人!
沈香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乌泱泱的一片人啊,各个铜筋铁骨,腰上缚着漆黑长剑。
她一个哆嗦,朝众人作揖:“初次见面,诸君安好,在下乃邻府的沈二娘子……”
她郎君礼行多了,一下子开口自称“小娘子”,还有点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