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香便恢复女儿身,住在了假娘家里。她是以“谢青未婚妻”的身份被请到京城中的,特地住的谢府庄子, 同她随行一道儿来的,还有一名老妇人, 她假扮沈香的母亲。
从老妇人口中, 沈香得知, 她的儿子曾在谢老将军的手下当过兵,谢老将军当年还替他挡过敌军的一刀。只是战场刀剑无眼,儿子还是丧了命,不过将军能这样力保微不足道的一兵一卒, 令老妇人感念至深, 她一直想着报答谢家, 眼下总算找到了机会,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要让婚事进行得顺顺利利。
谢青和媒人一道儿来庄子上送纳采之物,备了些阿胶、长命缕、双子蒲等喻义往后夫妻俩百年好合、燕好欢洽的赠礼。
隔天又问名小定, 交换了新郎官新娘子的年庚八字,再就是纳吉拜问祖先关于两人属相合适与否,最终下财定下婚事。沈香对外是农门户,能攀上谢青这样的高枝儿,真是祖上冒青烟了。
艳羡她的小娘子不少,还有些官宦贵女想偷偷见她一面,比一比容貌的高下。然而他们在宅院外蹲了好些个时辰都没见着人,反倒是被谢贺还有阿景盯上,暗卫们特地搞了点小动作,惊了人的马,赶走了这些恼人的蚊虫。
沈香如今的身份不高,在大宁国唯有名门望族家的小娘子才会讨要高价“陪门财”,谢青乐得给她做脸,议婚的下财都是顶格,赠了四百匹娟以及万金,不过对外的话,谢青不想太高调,只说是赠了千金,以免朝中人眼红谢家的家底殷实。
夜里,谢青将下财的匣子递给沈香,笑道:“装金银的箱笼,我已经命人送入沈家,就是库房小了些,要理一理才能堆下。这里还有一叠庄子房契与地契,小香清点看看。若嫌不够,改日过了府,我再将余下的契书转至你名下。”
沈香盯着手里的一摞地契,咽了咽唾液:“您这是给了多少啊……”
“不过一半家产,倒也不多。”谢青抿了下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想法子同官家讨恩典,吞没一部分李家的家财。”
“不不,尽够了尽够了!”沈香要被他吓到了。若是谢青因婚事受阻被她逼成贪官污吏,那罪过可太大了!
谢青捋过沈香颊边的一丝发,道:“祖母已定下婚期,三日后我会过府亲迎。”
沈香一听婚期都定了,耳尖子又是一烫,她小心揉了揉:“嗯,劳烦祖母置办婚仪了,我家中无大人在,都不能替她分忧。”
沈香仍是客气,好似除了这些生分的话,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倒不是真同谢青生疏,她只是习惯以退为进,借此招数,掩饰自个儿的意动与羞怯。
谢青罕见的,没有为难她。
左右再过几日便是他的妻了,不急于一时。
婚礼那日,沈香没有依照前朝圆轻(团扇)遮面的习俗来行婚仪,而是戴了珍珠牡丹纹盖头,避免抛头露面,也好遮蔽容貌。
谢青为她想得很是周全,后宅婚房没有请女客来作陪,虽说此举引得官夫人圈子里哗然,却听闻谢青为了庇护农门小妻子,连官家往后设宫宴都替妻子推辞了。她们的面子,哪里及得上天家的大?若是谢青允她们入后宅见新娘子,礼数高过天家,倒是对皇帝大大的不敬了。
一时之间,大家伙儿也不好说谢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郎君了。
思来想去,也只得猜出一句:谢郎或许对这个寒门妻真有几分真情在,毕竟谁会为了家内而开罪僚臣,甚至是天子呢?
这事儿传出来,大家伙儿更是羡慕了——谢家的夫人能有夫婿撑腰至此地步,命真好啊。
官员丈夫们俱是不懂家中妻女闹的脾气,只知谢青狡猾鸡贼,办一次婚宴罢了,竟连累他们回府上受家内的气,忒不是人!
沈香与谢青在门堂外侧的“青庐百子帐”中行完交拜礼后,便进了新房。
谢家规矩重,不让亲朋好友“戏妇”,也没允人入门撒帐,唯有谢青独自进屋里同小妻子行合卺礼,即为饮交杯酒。
沈香是被谢青牵引着走到这一步,她什么都不必多想,什么都不必多做,他总会为她置办到最好。
看啊,原本最惶恐的一关“闹婚房”,如今也平平顺顺捱过去了,好似在谢青身边,她什么都不必怕,总有人为她摆平一切。
沈香下垂细密纤长的睫羽,盖头底下,是她局促不安绞着的一双手。指甲上染了花色,还点了金箔,流光溢彩,是小娘子的偏好。
今日种种,像个虚幻无实的美梦。很怕梦醒了,梦碎了。
恍惚间,谢青已然挑开她的盖头,漏出底下的花容月貌。沈香是庶人嫁娘子,只能戴金银琉璃花钗与青色大袖襦衫裙,只是谢青乖戾,偏生要在她的素纱中单衣里织金绣花,为她偏执地讨来这一份体面与恩典。
沈香心里头暖融融的,好似淋了一层蜜汁子。
谢青总看顾着她呀!
不远处的龙凤花烛还在燃,一簇簇火苗噼里啪啦地跳动,迷乱人眼。
她谨慎抬眸,迎上谢青的一双春山如笑的凤眼。火光也适时跃进他的眼眸之中,震荡了那一池寒潭。
沈香似乎能感受到谢青眼底的温度,不再骤雪寒霜一般骇人。这次,他的笑蔓延至墨色眸子里。
谢青是三品大员,可着宽袖对襟紫色公服行婚礼,明明是见惯了的官人模样,被喜庆的红烛映照,又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韵味来。
霞姿月韵的郎君,今日更比寻常俊俏几分,令人心动。
沈香不好意思看他,摸了摸鼻尖子,怯怯垂首:“您今日很俊朗……”
她夸不出其他来了,只能干巴巴地说上这一句。
谢青嗓音更为柔和了:“小香着嫁衣打扮也很美,嗯,很讨为夫喜欢。”
他倒是胆大,自称“为夫”了。
沈香紧张极了,说话也要磕巴。
丢脸。
她纤纤五指在榻上摸啊摸啊,就是没捞到什么可挡脸的事物,沈香只觉得自个儿都要烧起来了,连呼出的气儿都带着热。
谢青斟了酒,分她一杯,小夫妻交臂共饮。
自此,礼成,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沈香的心跳好快,隆隆的,震着她的耳,吵得她头晕目眩。
平素没觉得酒有多烈,偏偏这次,一灌入喉咙便浩浩荡荡烧进肺腑,烫得她眼角都潮红出泪。
谢青起了狎昵的心思,抬指,掖去她的泪花,取笑:“若是哭,也不该是这时。”
“轰隆——”无尽的烈火一声空响,自心房顷刻间焚烧,火烧火燎,吞噬了沈香。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偏要这般坏心眼作怪吗?沈香周身烘烘,忍不住咬了一下唇。
偏生是今夜要说起这些话吗?怪难为情。
沈香眨了眨眼,不敢多辩,也不敢和郎君对阵。
她只能避开话茬子,搬来救兵,问起旁的事:“一直忘了问,我乃刑部侍郎,又是您的下属,今日不出席婚宴,无碍吗?”
谢青:“无碍的。”
他转了转酒盏子,又说:“沈家不出席也好。”
“为何呢?”
“总该早日摆出立场。”
沈香不傻,她立时反应过来:“您是想让朝廷的人知晓沈、谢二家因婚事而闹不合,就此关系破裂吗?”
谢青今日纳罕,竟没接小妻子这话,只笑不语。
沈香知道,谢青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此举,大有深意在内。
心头莫名升起一团惶恐来,沈香悄悄问:“您究竟想做什么?家仇难道不止是杀李家?”
谢青定是怕牵连沈家,这才借婚事表态,逼她不要出席,尽早把沈家摘出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险要事,谢青得设下这么一个局?
沈香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猜。
谢青怜惜地抚了抚她的手背:“小香别怕,你会很安全的。便是有罪,也祸不及沈家。”
他从未想过,沈香会因此受伤。
此时此刻,沈香才懂,谢青其实并不明白她想要什么。
无言的失落涌上心头,她咬住下唇,眼眸又是一层泪雾。没由来的委屈,不好分说,倒教人笑话。
谢青定然不懂,而执意要他懂的自己,很狼狈。
“您这样不对……”
沈香头一次,对谢青起了一丁点火气。
“嗯?”谢青茫然,他是站着的,居高临下凝望沈香。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肩头发颤,那一身婚服裹不住她战栗的臂膀。
哭了吗?为什么?
谢青微微抿唇,唇峰一道紧密的白。
“别哭……”他再次哄她,温柔缱绻,一心要稳住她。
沈香也不想大喜日子给人难堪,只是鼻腔酸涩,好似闷了一拳,她哪里都疼,实在忍不住。酸酸涩涩的触感遍布心口,越有人在意,她越是受挫。
沈香喃喃:“是啊,您会护我的安危,不惜用婚事作筏子,教外人知道沈、谢二族不合,意图全力保下沈家。可您有没有想过,我既然决定同您成婚,就是想着往后成为夫妻,与您生死与共,生同衾,死同椁。可您呢?”
“这样对小香最好。”谢青不明白,他已经为她铺好所有的路了,她为何还要难过?他确实很卑鄙,既想招惹沈香,留住她,又不想她受他带累。所以他早早布好棋盘,为她留下一条逃生的路。
哪里做错了吗?他实在不懂。
“您一定不知我心绪,您甚至还以为自己很厉害,算无遗策吧?”沈香讨厌自作主张的谢青,她的眼泪也来得莫名。倔强地瞪大眼睛,眼泪却啪嗒啪嗒落下来,“出了事便想舍下我,您没有把我当成家人……”
她知道谢青是什么样的郎君,他不知道的,她说给他听。
沈香已经尽力教他了,愿不愿意学,那是谢青的事了。
只是,她好挫败啊。洞房花烛夜,她竟顶撞了上峰,今日的吉祥和睦,算是被她毁了。
思及至此,沈香哭得更凶了。
第33章
若是往常, 谢青几句笑语也能糊弄过去。
他一贯擅长粉饰太平。
沈香知道他多有手腕,为人处世八面玲珑。
但今时今日, 他滞着不动, 腕骨嶙峋,绷了道青筋,想蜷指擦她的泪, 起又落, 似乎不敢。
他对她缴械投降了。
谢青应当很少有这样谨小慎微的时刻吧?沈香兀自咂摸着,心里的苦闷少了许多。
她止住了眼泪,泪痕还挂在腮边。哭完了,沈香又很难为情。
不如尽兴下一场雨,好歹电闪雷鸣,割裂开天地。
可沈香舍不得, 所以留有余地。雷声大雨点小,自个儿把气先忍住了。
受尽委屈啊。
谢青一定很好奇, 姑娘家说落雨就落雨, 说收就收, 起伏从心。
早知道就不声嘶力竭这样辩驳了,眼下不知道拿什么理由来搪塞。
沈香偏一偏头,低语:“您是不是不大懂呢?”
谢青只觉得她可怜,哭的时候, 明明是湿了她的眼, 却揪着旁人的心。如今不哭了, 鼻尖子红彤彤的,微微发颤, 受惊的鹿儿一般,更为我见犹怜。好似连绵的阴雨天气, 地打湿了,半干不干,没淋着衣裳,却让人通体受寒。
他难得起怜悯的心思,邪神也会偏爱世人。
谢青含笑,第一次有不甘心的心绪,摇了摇头:“我确实……不太懂。”
懊丧呀。
他从不觉得没有人情味是一件坏事,可此时此刻,他怨自己。若谢青多洞悉人心,是否就能为沈香排忧解难。
沈香怯怯地说了句:“其实,跟着您跳崖那次,我也是怕死的。”
闻言,谢青被怔住了,墨色瞳仁收缩——什么意思呢?小香明知是陷阱,也义无反顾跟着他跳下来吗?
沈香抿了下唇:“还是不懂吗?”
“抱歉。”谢青不语,说出答案,像是会重伤她,不愿开口了。
沈香泄了气儿,教他:“我不怕死,也不怕跟着您死。但我怕您推开我,同我疏远、同我生分。我以为和您成了亲,往后就是最亲密无间的人了,可您好像还是把我当成外人,您在瞒着我。”
谢青想开口,新房外却有人三催四请,喊他出去陪席吃酒。
一记筷子抛出,势如破竹,带着飒飒风声,瞬息间刺开新房的窗纸,钉在廊庑的红漆柱子上。
奴仆们受了惊,不敢再催,逐个儿退下。
谢青道:“我不曾把小香当外人。”
这是实话,可是没什么说服力。
“您这样说,但我感受到的不一样。”沈香不想和他争论下去了。
她嗟叹一声,小心帮郎君理一理袖缘:“您先出面招待宾客吧,晚间咱们慢慢说。”
“嗯。”谢青不放心,叮嘱了句,“莫要背着我哭。”
“好。”沈香又得体地笑起来,乖顺极了,“一定不会。”
得了应允,谢青这才放心出面照顾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