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个可以正式向大宁国宣战的理由!”谢安平重重闭眼,“你糊涂啊!”
谢贺怎么都没想到这一点,结结巴巴:“不、不会吧?毕竟是公主,他们不会不管她死活的……”
“一个‘尊贵’到,能被父兄轻易送出去当礼物,用以讨好大部落的小娘子吗?”谢安平嗤笑一声,“她的命,无足轻重。”
第40章
但, 人已经劫回来了,仇也结了, 再送回去怕是不能够了。
谢安平沉思许久, 还是开口:“人在哪儿?”
谢贺道:“柴房里。”
“不可对妇孺动手。”
“知道!您说过的,大宁将士有风骨,真刀真枪来, 便是敌国俘虏, 凡妇孺孩子,咱们也不伤人。”谢贺背诗似的嚷出这句话,随后邀功请赏似的朝谢安平一笑。他最是看重将军,这条命就是将军给的,为谢安平赴汤蹈火,他在所不辞。
谢安平颔首:“嗯。”
良久不语。谢安平心里算计着这位公主究竟能派上什么样的用场。
说来讽刺, 他也成了这样卑鄙的人,心计算到女子身上。只是谢安平知晓, 他不过动一动脑子, 已算得上光明磊落, 若是敌军,他们还有屠城欺压的卑劣手法,真论高低,谢安平哪有那些蛮子狠毒。
谢安平心事重重, 没睡成, 还是去见了公主一面。
他原想着被敌国抓住的小娘子, 定是荏弱的可怜模样。岂料对方看起来脑瓜子有点不灵光,一见谢安平就笑, 还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谢安平因她这一笑皱起眉来,沉吟了许久, 还是用阿格塔语,和她说了话:“我不会伤你,不必怕。”
两国交战,总有商谈的时候。北狄人学了大宁语,而谢安平自然也会学敌军部落的语言,这样才好谈条件。
倒是公主听到他说胡族语,惊愕地话都说不出来。她磕磕绊绊老半天,用阿格塔语答话:“我不怕你伤我,我认识你。”
“嗯?”谢安平想了想,他自小就是跟着父亲在边境从戎长大,父亲战死后,他便从少主子变成了新一任“定国将军”,胡族人认识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公主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你救过我。”
此言一出,谢安平沉默了。
他何时同这个女人有过干系?
“真的!”公主杏眼亮晶晶的,对谢安平比手画脚,“你以前和你父亲来过乌兰部落谈事情,我好奇中原人长相,曾经骑了黑娃偷看你们。黑娃吃了不干净的马草,发了狂,我差点要被马踩死,是你砍死黑娃,救了我。”
公主忘不了少年飞身而出的飒爽模样。那时,谢安平护在她面前,一个恍神,他手中薄刃一闪而过,黑马便应声倒下。虽然腥膻的马血溅了她满身,但金日下,谢安平从天而降,仿佛守护草原的神祇,令她迷醉。
再后来,她想见他,却没那样的机会了。
公主说的这些事情,谢安平都不记得。
于他而言,这种英雄气概的事实在陌生,他要保家卫国,要算尽战局烽火,根本无暇顾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只有公主这样冰清玉洁的小娘子,才有资格怀春,在闺帐中伤春悲秋。
他也有点厌烦这样的交谈——不好说原因,就好比贫户连下一顿的米都凑不出来,而富贵人家却打算烤了一整只羊羔,只吃酥皮与柴肉之间的那一点点丰腴的羊油脂膏子肉。暴殄天物,不是同路人。
谢安平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公主,眼下见她生龙活虎没出问题,他便打算退了。
知意中人要走,公主不满。
她胆大妄为拉住谢安平,笑道:“嗳!你等等。你抓我来,是想阻止乌兰帮助阿格塔吧?我告诉你阿格塔部落的主营帐在哪里,你留下来好不好?”
阿格塔部落是游牧民族,本营总在草原上迁徙,不属于部落的外族人压根不知道蛮夷居住的地方,更遑论要包剿王族内部了。
闻言,谢安平惊骇且不解地睥了公主一眼。
他缄默很久,说了句:“你可知,你这般是国贼?”
“我们是部落,不是国。”
“……”谢安平有点头疼,按了按额心,“我不信你。”
“为什么?”公主不明白。
“你很可能在撒谎,你没有帮我的理由。”
公主懂了,她道:“我和乌兰现在的大汗,也是有仇恨的。他是我父亲的特勒(弟弟),为了加入阿格塔部落,他联合阿格塔部落的王,杀了我父亲,继承了乌兰部落的王座,以及兄长的财富,还依照收继婚,娶了我母亲,我也就此成了他的孩子。如今,他野心勃勃,还想要把我送给阿格塔可汗……我跟他当然有仇啦!”
说到这里,公主又羞怯地笑了下:“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我这么久,还特地派人来劫亲。”
“……”谢安平有点不能明白公主跳脱的想法,他又沉默了很久,艰涩回答,“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有蓄意劫亲。”
“乌兰最是仰慕强者。我已经被你劫持到你的营帐里了,我就是你的阏氏(王妻)了。”公主翘起嘴角,“你们不是有句话说‘夫唱妇随’?我往后是愿意跟着你的。而且你要是听我的话,去偷袭阿格塔王裔营帐的话,我就成了叛徒,再回部落,我会被五马分尸喂狼的。”
她破罐子破摔似的,坐到了地上:“反正我没地方去了,只能留在这里。”
谢安平抿唇:“若你真给我军提供了主营帐的所在,倒是大功一件。既是功臣,大宁国会善待你的。”
公主笑得眉眼弯弯:“我不要大宁国的善待,我只要你对我好。这样吧……你喊一声我的名字。”
“名字?”
“叫我塔娜。”
谢安平知道“塔娜”在乌兰部落代表“月亮”,只是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并不是白雪皎月一样的玉润,而是成日里骑马奔跑于草原上,肌肤被日光晒成了健康的铜色。他垂眸,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眉眼很精致,瞳色也和他们不一致,满满异域风情。塔娜没有戴耳铛,却打了耳洞,纤薄的耳骨上串了两条银色流苏链子,日光下烨烨生辉。仪容古怪,略带点放浪形骸,且很嚣张。
这样的样貌不符合大宁国人对于“美人”的凭准,甚至要说她“品相不佳”,但谢安平却觉得她算特别的,蠢笨的脑子又夹杂狐黠,笑容维持着皇族的不可一世。
说讨厌,也不讨厌。
不过她太蠢了,竟不知谢安平是什么样的杀神……小丫头片子也敢来谈条件,还不知死活撩拨他。
谢安平没应声,反倒是纳闷地问了句:“你说这么多话,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塔娜又是一笑,这次露出漂亮的贝齿:“我好怕喔。”
很好,她在耍他。
塔娜噘嘴:“快喊呀!你们大宁的男人好婆婆妈妈……”
“塔娜。”谢安平着了她的道,耳廓莫名发烫,“该你说了。”
“嘿嘿,好。”塔娜满意地指点他,“王族营帐在黑狐河以北的方向,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阿格塔为了这次战役准备了很多马,包括乌兰部落也送过去好多宝马。那么多的牲畜喝水吃草,必然要在湖泊旁边扎营。”
第41章
谢安平趁阿格塔部落无防备之时, 引一千擅骑射的精兵包抄了王裔主营。执着火弩的精兵来势汹汹,部落的骑兵不敌谢安平, 死伤惨重。
谢贺抓了一名居于上首的德高望重的老者, 作为待会儿他们杀出重围的人质,赶来的阿格塔部落可汗见状,失了分寸大喊:“不要伤害可敦(太后)!”
胡族把地位最高的女性称为“可敦”, 谢安平猜, 谢贺逮住的这位应当是可汗的母亲。
谢贺听到胡人讨饶就痛快,他正要执剑逼出老者颈上一点血线吓唬可汗,就被谢安平厉声呵斥:“不可莽撞!”
谢安平恨这些胡人,却不代表他会伤害妇孺。他这份心慈手软于天家而言,定是罪孽深重,但也因他待万物仁善, 才会拼尽全力护住手下的兵卒,受人爱戴。
谢安平道:“你的骑兵伤亡数千人, 近一年恐怕已无力同大宁一战……我还你可敦, 但你也要放我手下的弟兄离去。”
可汗怎样都没想到一个不留神, 家就被抄了。
这些大宁国的人怎会知道阿格塔部落的迁徙轨迹?这是行军的秘密,除非……
可汗眦裂发指:“是塔娜!是塔娜告诉你的,对吗?”
谢安平没应这一句,只冷冷再发话:“我说了, 我的人, 全须全尾带走后, 自会把可敦还你,否则……”
“好、好!”可汗不敢同他掰扯太多, 眼下救母亲的命最要紧!除却血脉亲缘这一点,母亲所属的大部落也是要拉拢的势力, 不好开罪。
他还是放了谢安平离开,好在有“可敦被擒”一事作掩护,不至于败得太狼狈,否则真要打起来,可汗剩下的骑兵未必能顺利斩杀谢安平。
谢家将真是奸诈,多年来同北狄争斗,早已学会了他们养马练兵那一套,麾下养的骑兵比之草原胡族,不相上下。今日真见谢安平领兵作战,可汗这才意识到,他们虽守城不进攻,但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大宁国已经不是百年前任人摆布的软骨头了。
攻城之事,恐怕得从长计议。
谢安平如约还了可敦归家,他不会伤害老人,于良心上不安。
只是翌日,阿格塔部落的可汗还是来城外叫嚣了:“谢将军!我敬你是个血性男人,也很感激你信守承诺送回我母亲!阿格塔可以同大宁国休战一年,但和谈条件是,把叛徒塔娜交还给阿格塔。”
谢安平立于城墙之上,俯视底下全副武装的草原悍将。
他知道,可汗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妻,而是想把塔娜这个叛徒带回去惩戒。
她让他们伤亡惨重,已是千古罪人,绝不可能留下性命。
谢贺闻言,早早把塔娜绑来。
交个女人就能赶走这群蛮夷的狗,那可太畅快了。
众人都希望谢安平交出塔娜,就连塔娜自己也知道,今日恐怕难逃一死。
唯独谢安平不动声色,不知在思忖什么。已是寒冬腊月,天地间飘起了茫茫的白雪。雪霜落于他轮廓锋利的唇上,很快融成润泽的水渍。
他犹豫不决,为了一个女人。
原因很多,谢安平一时难能说明白。
他以为塔娜会骗人,带有豪赌的心思,领了一队人马包剿阿格塔王族,若是败了,他必将万劫不复。
可是塔娜诚实,她说了实话。
谢安平成功破了这个局,合该感谢塔娜。谁料这时,竟有人逼他交出她的命。若真如此,言而无信之人,就是谢安平。
他说过会善待“俘虏”,却对一个小娘子撒了谎,不能忍受。
谢安平又想起塔娜天真地朝他笑,说她成了叛徒,回去定会被五马分尸。她不知他的秉性,若他是阴险恶毒的人,那她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不想……辜负她的好意。
谢安平重重闭眼,朗声对底下的可汗道:“阿格塔部落是战败方,你们没资格同大宁谈条件。”
今日是逼他给人,明日又提出无礼的割让协议呢?
他们是战胜国,应该摆出高位,而不是任人摆布。那样,打赢了战役又有什么好处?况且,谢安平借偷袭一战,也提前探了可汗的底。他并没有谢安平想象中那样强悍,如今的大宁国还能守住社稷峥嵘。
可汗没想到谢安平会拒绝这样惠而不费的好处,又或许他聪慧,早知可汗元气大伤,近一年本就没有对战的能力。
今日,可汗也不过是借“塔娜”一事,开一个和谈的口子罢了。
两军心知肚明,本该交出胡族俘虏,谢安平也乖乖顺坡下驴的,而不是这样撕破脸,气氛胶着。
谢安平想得更远,要是他真交出塔娜,那么往后,谁还敢信谢家将?物尽其用后,便弃如敝履,这样的名声传开,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些胡族俘虏也不可能再信“招安”的鬼话了。
可汗和谢安平对峙一番,终是笑了声,切齿:“也罢。谢将军,那咱们后会有期。”
谢安平目送胡族大军离去,待人走后,他才缓步回了城中。
雪下得更冷更大了,至少这样的寒冬,藩镇百姓是安全的。
在刘云眼里,谢安平竟能不战而胜,击退胡族大军,真是盖世之才。但他同谢安平有过节,他越是强悍,越让刘云觉得伤眼,他所受屈辱便不能及时讨回了!真可恨……
刘云想到了那一名曾送往谢安平住处的胡族公主,微微眯起眼眸,心里有了算计。
另一厢,藩镇战事将熄,谢安平也收到了官家封赏的旨意,命他入京领赏。说的犒劳勋臣,其实谢安平也知,这是打算“杯酒释兵权”,皇帝不会允许他无战事的时候还留在藩镇,调教他手底下的兵,必要将人囚于身侧,才好安坐龙椅。
不过谢安平在边境征战数载不曾归家,母亲每每只能同他家书互慰,定是思儿得紧,他也该回去一段时日,膝前尽一尽孝心。毕竟父亲战死之后,最苦的便是母亲了。
谢安平想着一堆家中琐事,冷不防撞上了个小娘子。
他定睛望去,原是塔娜!
“你怎么在这里?”谢安平忙忘记了,都没能安置她的去处。
塔娜倒是笑得意味深长:“你前几日为什么保下我?我以为这次肯定死定了!”
谢安平愣了,顷刻,答:“我只是不喜拿妇孺来当和谈条件,况且你是大宁国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