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啦!”塔娜笑着揉乱了谢青挽的发,“我是你的母亲,我叫塔娜。”
她热情大方介绍自己,那艳丽的金眸仿佛太阳,夺目耀眼。
谢青待她是有抵触心的,但凡谁被父母亲抛下多年,都不可能很快热络。
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戴假面过活,闻言也只是温柔一笑,恭顺地答话:“见过母亲与父亲。”
“真乖。”
塔娜掐了掐谢青的面颊,全然不在意小子怪里怪气的掩饰。她相信血脉亲缘,相信母子连心,他们分离再久,也会彼此挂念的,谁让谢青是她腹中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呢?
谢安平的思儿情绪比塔娜不着痕迹得多,他只是拍了拍谢青的肩,同儿子说:“来庭院,陪为父练练。”
谢青的笑里有一丝嘲讽:“父亲,抱歉,我不曾习武。”
谢安平不傻,观这小子入屋的步履与稳健的下盘便知,他天赋异禀,便是无人从旁指点,也能自学成才。
好苗子,只可惜他在外从戎,守关多年,不曾亲手指点过谢青。
“过来。”谢安平往他怀中抛来一柄剑,发下话来。
谢青明白,他的谎话拙劣,被父亲看穿了。
啧。
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父亲,也讨厌在父亲面前无处遁形的自己。
塔娜没去看小崽子和老子的切磋,她知晓了闺中好友杜月华的死,伤神了很多年,如今她只想看看那个定下的儿媳妇沈香,还有杜月华的儿子沈衔香。
她远远瞧见一个身穿大红小袄的小娘子踉踉跄跄奔来,扎着两个珍珠米蝴蝶发带小揪揪,灵动可爱,闷头往谢老夫人怀里扑。
还没等小沈香搂住谢家祖母大腿,半道上,她就被一个雪脯丰盈的异域女子捞到怀里。
塔娜一眼就认出小沈香,她举起小娃娃转圈,又搂怀里耳鬓厮磨,爱不释手地揉搓小孩的脸。
奶娃娃比她家小子香多了,她忍不住下嘴,亲得沈香晕头转向。
什么?
沈香受了惊,眼瞳都震撼。她朝谢家祖母求助,心里盘算着——这几日都不要来谢家讨甜糕吃了啊!谢家婶娘太热情了她好害怕啊!
另一边,谢青还是被领到了空旷的庭院中。
谢安平执着木剑,与他对打。最起初谢青还想稍微掩饰一番,哪知父亲并未手下留情,打得他节节败退。
不知是这些年的苦闷积攒太多,还是旁的什么缘故,谢青渐渐起了邪心,出招也愈发迅猛。
是想羞辱他吗?
可恨!
谢青不过是九岁的儿郎啊!
为何要让他一个人留在京城,为何要抛下他……
谢青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稀罕再问了。
迟来的宽慰,便是施舍。
他不要,他嫌恶心。
谢青同谢安平斗得酣畅淋漓,汗与泪一块儿落下,最终湿了满面。
“啪嗒”一声,谢安平猛地击了一下他的腿骨,逼谢青收起手里的剑势。
谢青不敌重创,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他仍是笑:“父亲……果然厉害。”
谢安平拍了拍少年郎的肩膀,道:“我把谢贺留给你,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往后由他代我,指点你武艺。”
“为何不是您亲自……”
谢青这时才知,其实他嘴上说不在乎父母亲了,其实还是眷恋家人的陪伴。他对塔娜和谢安平仍怀有孺慕之情,父母亲缘总归是融于骨血,实难割舍。
“小子,待你大成那日,为父在藩镇等你。”
“好。”
谢青应下了。
虽然他的爹娘辜负他,哄骗他这么多次,但他还是愿意,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一家人团聚,不要再骗他了。
第46章
十五年前, 平阳镇。
谢安平利用其妻塔娜,策反了当时已是草原第二大的乌兰部落, 成功击败了阿格塔部落, 还将藩镇领地朝外扩了百亩,供藩镇的民众畜牧牛羊。藩镇百姓们被阿格塔部落的蛮夷欺辱这么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还逼这些狗.杂.种割让土地, 真心畅快。
而这一切荣耀,俱是谢家将赠予的。
正是谢家几代人守卫边境,才让他们有命活着,不至于被胡人铁骑践踏尊严。
谢安平在百姓心中,俨然成了战神,无人不爱戴他, 无人不敬重他。
大家观战局这么多年,早知帅府的几径势力争斗, 对于那位时常给谢安平使绊子的监神策军使刘云, 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百姓争相唾弃, 更有甚者见他的官轿行来也不行礼避讳。
刘云见他们蔑视官人,轻贱皇权,气得瑟瑟发抖:“反了!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天了!”
“大监消消气,如今战事平息了, 自有法子治谢安平!”出言规劝的人乃李岷, 几年前他用亲妹子投石问路, 作为敲门砖,和刘云接结了姻亲, 打那儿以后,他便被绑在了刘云的贼船上。
也不知是刘云的功勋, 还是官家有什么旁的想头,他被天家任命为节度副使,居于谢安平麾下做事。
大家心里头都有一本账目,自然知晓,皇帝的意思是:让谢安平领着李岷操练,好顶替他的缺儿。
任谁知道这一步棋心里都不畅快,偏偏谢安平沉得住气,他真带李岷总兵,教他如何行军布阵。
李岷受宠若惊,没想到谢安平这样好讲话,身上的权势说放就能放下,眉头都不眨一下。李岷自认,若是换成他,那还真不好说舍不舍得抛开这些年积攒下的功勋。
怎知,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谢安平是将职权发放给他了,可是那些兵将眼里不认兵符印信,只认将领,没有谢安平首肯,就是他拿兵符总兵,兵卒们也不会听话。
李岷受此大辱,心里怎可能意平!
他将话传到刘云耳朵里:“大监,您瞧瞧,这些将士都被谢安平豢养成自家的府兵了,拥兵自重,他想做什么?!自立为王吗?!”
“打嘴!”刘云拍了李岷一巴掌,“这话焉能乱讲?!人家是耿介忠臣,是咱们能指摘的吗?”
“唉。”
“咱家也不是不信你,只是凡事都要有个证据……”
“您的意思是?”
刘云给李岷递了一颗干枣儿,笑道:“总得拿捏到人家的罪证嘛!”
李岷懂了,这是有大计策,他冷笑接下了蜜枣儿,且等着谢安平的死期吧。
他和谢安平的梁子是早早就结下了的。
当年,一次敌袭。他为了活命,随手抓过一名守卫的兵卒,用他的肉身挡掷来的长枪。
他侥幸活下来,那名兵卒却死了。
这一幕教谢安平看在眼里,他气得双目猩红。
待敌袭平息后,他径直抓住李岷的衣襟,当着上千军士的面痛殴他。
李岷不敢反抗,颜面尽失,只得仰首大喊:“您这样是做什么?!都是在朝为官,您太无礼了!”
“无礼?!你贪生怕死,轻贱将士们的性命!我留你一口气在,已是顾全了天家的颜面!”
“我是将军,他不过是个兵卒。能护我一程,是他荣幸!”
“住口!你就比他高贵多少吗?!杂种!”
谢安平拳脚相加,李岷被打得像条狗一般跪地。
那时,他就想,不过是比他官阶高些就敢这样欺凌僚臣!他定要要谢安平后悔,他一定要谢安平死无葬身之地!
刘云抓了平阳镇的一名小娘子,命李岷将其□□至死。
他们趁谢安平外出之时,特地将此事嫁祸给谢家府邸的一名将士。
待谢安平得到消息赶来时,那个名叫“王进”的将士已然奄奄一息。
他浑身都是血,流得那样多,那样浓稠。伤口不是胡族人刺出来的,而是自家人。
王进似乎是在装死,他留了一口气,等谢安平来。
听到将军来了,王进眼睛发酸。他指尖发颤,沾了红梅一般的血,往谢安平所在之处爬来。
他仰着头,望着战神一般耀眼的谢安平。明明是个大男人,这时却委屈地血泪横流。
他说:“将军,我、我没有……”
“将军,我记得……您说的,没有欺负妇孺。”
“将军,我没有……”
他咽下无数猩血,哽咽、含糊说出这句话,接着,声音慢慢弱了,渐渐归无。
“我知道,我信你。”在王进的手垂下的一瞬间,谢安平握住了他粗粝的五指,重重拍了拍,“都是好将,都是好将!”
刘云对谢安平道:“咱家知道,节帅近日立大功,要归京了,手下人一时高兴,难免看管不严。只是在外逞能便罢了,欺辱到自家人身上,还闹出了人命,这就不够意思了。不过是一只闯入门闹事的家雀,咱家越俎代庖处置一回,帮您处理干净,您也省心不是?”
谢安平看了王进一眼,道:“胡说八道!王进于三年前腿侧受损,已不能人事,如何会欺辱小娘子?!”
这是大家伙儿众所周知的秘密,于男儿郎来说太过耻辱,等闲不会提及。
刘云这伙人自个儿犯了错,竟想要他谢家将士顶罪,欺人太甚!
闻言,刘云笑出声来。
他朝李岷飘了一记眼风,李岷抛出一样鲜血淋漓的事物:“您不过是为恃强凌弱的家臣们开脱罢了!只是不巧,如今‘死无对证’,怕是也不能验证您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啪嗒”一声落地,众人定睛望去,各个骇然。
那物件,竟是王进的子孙根!
这群阉党,这些畜生!
他们怎敢动用私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场的军士们纷纷怒火中烧,拔出刀剑!
刘云见状,高举起兵符:“反了尔等!我乃监神策军使,尔等目中无人,是想要我的命?!是想罔顾天家的旨意?!真是谢家教出的好狗,竟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谢安平实难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他手里刀拔了又按下,杀气腾腾。
若是咽下这口气,往后他该如何面对谢家将士与出生入死的兵卒?若是不忍,一时痛快杀了刘云,那他们刚打赢胜战就动了官家的人,这是有反心,无人能容!
骑虎难下啊!
好,好你个刘云,竟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谢安平冷笑连连,最终,他还是举刀,划开了刘云的衣裤。
“哗啦”一声,刘云那无根的残缺之身毕露于数千军士面前,一览无余。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不绝于耳。
刘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狠招,人都要气得背过气儿去。
谢家……
“谢安平!”刘云不知该说什么话,他忽然畏惧成千上万的军士,忽然害怕他们手上舔过外族血气的锐刃。
害怕他们发了疯,要将他斩杀。
刘云贪生怕死啊,他不敢叫嚣,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凄厉地,再次嘶吼出一句——“谢安平!”
他一定!一定会杀了谢安平!绝对会!
谢安平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将士们道:“脱下衣袍,裹住小娘子的尸身,好生安葬她。还有我们的弟兄,他时日无多,给个痛快,也带走吧。”
他心很痛,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官场如战场,不可轻举妄动。
他若急躁,手下的人都得赴死。
大宁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该死在对阵的战场上,而不是家府内战,太小家子气了,他不允许。
只可惜,这事儿还是传到了皇帝严盛的耳朵里。
一个阉奴受辱,他全然不会在意。他忌惮的是,刘云拿出兵符印信也无法驱使这些谢家将,一整支实战多年的神策军啊……在关外同草原骑兵历练过这么多年,见过血气开过刃,哪里是他那些豢养京中的府兵能奈何的。
他压不住谢安平了,若谢安平忠心耿耿倒还好说,要是人家起了异心呢?
只要谢安平活着,他就能凭口舌驱动那些效忠于他的兵将。毕竟这是谢安平一手调教出的好兵,是他的手中刃。
变天了,如今受拿捏的人……是天家啊。
这样的祸端,他不允许。
只是谢安平战功赫赫,又帮着他平定北狄,严盛不能因一己私欲动他,得想个法子。
严盛夜里不得安睡,每每入梦便见到谢安平提着寒光粼粼的长剑,走向他。他听到谢安平狂妄大笑,对严盛说:“国是我谢家护的,庙堂是宏才大略的沈家守的。你这样只会在营帐中纸上谈兵的官家,又有何用?不如龙椅换个人坐坐。”
“哗啦——”
刀刃斩下,破开床围幔帐。
“啊——!”严盛自榻上坐起,冷汗涔涔。
他睡不着了,差人喊了一盏滋补的杏酪枣泥麦粥来食,压压惊。
严盛养尊处优多年,半点不知塞外风沙有多割人,也不知有多少将士用血肉筑造城墙,挡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入侵进犯的敌军。他以为兵将驰骋沙场,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为皇权而奋战,他不知,将士们心怀大爱,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而这个家里有妻有女,有父有母,他们只是恰好生活在了大宁国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