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强占土地,而是为了心中的大爱。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爱“人”啊。
君不懂如何爱人,怎可能护民。
严盛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
严盛还是打算杀了谢家这对受人爱戴的夫妇,他畏惧谢安平,也畏惧他的胡族妻子塔娜。即便塔娜是友军的公主,但有了胡族第二大乌兰部落的协助,若是谢安平起了反心,那塔娜便是增援兵力的关键。
他们都不能活。
严盛不能明面杀他们,会招来风言风语,他只能做个卑鄙小人,暗下动手。
于是,严盛劫持了所有跟着谢安平出生入死的谢家将领,他们有总兵的能力,将士们也认他们的脸,不能留存于世。既是大宁国的臣子,那么就该听君王的话,毫无怨言赴死,即便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军令,也是君令。
他们令君主畏惧了,所以必须“英勇就义”,来宽君主的心。
来啊,给朕看看你的忠心吧,谢安平。
……
谢安平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眼前的谢家将尽数被围剿,残肢满地,血流成河。
他们一定是挣扎过,不甘心,所以才会乱刀斩杀。
不能死得这样不体面啊,不能伤他们啊。
谢安平头一回有了泪意与无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他只是跪下来,给弟兄们磕了个头。
谢安平愧对他们。
今日死的是这些跟着自己报效国家的勋将,明日就要害死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了,还有他的儿子谢青——是他和塔娜盼望着、爱着的孩子啊。
他想,幸好一两年前,把谢贺留给了谢青,谢贺能幸免于难,还会替他们照看好谢青。
谢安平为了家中老小,必须遵从君主的旨意,老老实实赴死。
刘云领着严盛赐的毒酒,命李岷给两人送去。
他怕谢安平发大疯,自个儿不敢露面。
其实他大可放心,谢安平的母亲与儿子都在京中,他穷途末路了,只会好好听话,不敢再给家人惹是生非。
谢安平接过毒酒,对李岷道:“今日,本帅会饮下毒酒,于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死去。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把话带给天家,家中母亲与稚子无辜,还望官家饶他们一命。”
多荒唐的话,明明是功臣,却不能活在世上。只是李岷不懂这个道理,今日能死谢家,他日不也能死李家吗?真愚蠢。
刘云听他讲话还算冷静自持,似是想哄他快点自尽一般,笑道:“节帅放心,您只管走好,身后事自有天家照料,必委屈不了您的家宅!”
“如此……甚好。”谢安平讽刺地笑了一声,喝下了毒酒。
他没有把毒酒递给塔娜,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然而塔娜却无所畏惧,径直端起酒盏,递到唇边。
“等等,这酒有毒。”谢安平道。
塔娜眨眨眼:“我知道啊,我如今大宁话说得可好了,全听懂啦。”
“那你还……”
“你们大宁国不是有句俗话叫‘夫唱妇随’吗?我会跟着你的。”她说完,将毒酒一饮而尽。
毒性没那么快发作,还给他们夫妇俩留了点时间。
喝完了毒酒,刘云和李岷松了一口气,他们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俩夫妻伤害。
谢安平没有说大宁话,而是改口,说了阿格塔语和乌兰语。
夫唱妇随嘛,塔娜也跟着他一块儿说。
这算是谢安平最后的倔强吗?至少不想以“安国将军”的身份死去。
谢安平伸手抚上塔娜的脸,她的眼眸金灿灿的,比金日美丽。他很少夸赞她,不是不愿意,而是羞怯。
说起来很好笑吧,他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男人,在面对爱妻的时候,竟也会害羞。
谢安平笑了下,对塔娜说:“你很漂亮,是草原最美的姑娘。”
塔娜也笑了:“我知道啊!我一直都是草原最厉害最美丽的姑娘!所以你娶了我,真的不亏!”
“我对不起你,跟着我,你吃了好多苦。”
他不敢这样说,他怕她责难。
但谢安平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不想留有遗憾死去。
塔娜热情地抱住了丈夫,她埋首于夫君微微发颤的肩头,小声哄他:“我没有后悔过,我很高兴能和你结为夫妇。你一定不知道吧?你救我那次,你英姿飒爽的模样就成了我年少时的美梦。我嫁给你啦,心愿成真,真的很幸福。我和你生了孩子,留有我们的血脉,还跟你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一直对我很好。”
“平时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知入内室时在炭盆边上烘手,驱散寒意后,再来抱我。明明没有起夜的习惯,却知我夜半会口渴,特地睡在外侧帮我端茶递水。夫君一直都是很温柔的人,我只觉得自己幸运,能和你在一起。”
她说了好多话,腹部阵阵绞痛,咳出了一口血。
谢安平感受到肩头一热,泪水不自觉滚落,他死死抱住了妻子,温柔缱绻地抚摸她的头发。
“对不起,我没有起兵造反。”
“对不起,好不容易国泰民安,我不想再给百姓招来祸端。”
“对不起,我为了母亲和谢青,不敢同皇权较量,一争天下。”
“对不起,很对不起,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补偿你。”
塔娜咬了一下谢安平的颈子,但是她没了力气,只能留下一丁点猩红的血色印记。
她目光涣散,好似看到了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太阳挂在天上,烤得人身上那层牦牛皮衣也发烫。
她对谢安平说:“不要当牛做马,下辈子,你还当我的夫君。”
这句话,好似让谢安平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他何德何能,他配不上她。
“好不好?当我的夫君。”
“好。”谢安平应下了,他把塔娜抱得更紧。
他想和她融为一体,彼此成为对方的骨与血,密不可分。
下辈子,一定要有下辈子。
他想和她只做一对长命百岁的夫妻,不要国难,不要家仇,不要血雨腥风。
他想和她平平安安或者,归隐于现世。
谢安平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安国将军”。
他为谢安平挡住了射来的长矛,他的膝骨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护住身后的孩子。
那日飘了大雪,皑皑的,柔软的雪,落了满地。红白辉映,血花也更耀眼。
谢安平也想当父亲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想和他一样,战死沙场,守护心中大爱。
他做错了吗?他辱没门楣了吗?所以落得这样的局面。
为何啊?他明明爱着大宁国啊。
为何啊?要这样对待他啊?
为何啊?谢安平不明白啊……
他心力交瘁,呕出了一口血。
他还是不肯松开怀里的爱妻,他唤着塔娜的名字,和她一块儿闭上了眼。
谢安平亲吻塔娜的面颊,笑着,说:“你总说我不解风情……如今我解了,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
“夫君,我好累。”塔娜与他耳鬓厮磨,喃喃,“夫君,下辈子,我还叫塔娜。”
“好,那我也还叫安平。”
“夫君,我等你来找我。”
“好,我一定会去找你。”
“夫君,草原好美啊……”
“嗯。”
谢安平仿佛也看到了举目千里的草原,他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感受风声。
而马蹄轻快,眯眼望去——他心爱的姑娘塔娜,口中叼着一根翠绿的草,红裙蹁跹,骑马的姿容张扬恣意。她眼里只有他,一昧朝他奔来。
谢安平一直在等他的草原姑娘,而她,也真的如约来了。
这一定……是下辈子会真实发生的事。
谢安平,一定找到塔娜了——他最心爱的妻。
第47章
谢青被骗了。
他早说过, 爹娘不是好人,他们抛弃他, 不要他。
谢青卸下心防去接纳他们, 结果还是落得这样的境地。
从今往后,他不会期盼任何人,也不会再信赖任何人。
谢贺当着谢青的面吹了口哨, 一只鼓吻奋爪的海东青压低翅膀, 自天际盘旋而下,俯冲入屋檐,立于谢贺臂膀上。
谢贺取下海东青尖喙衔住的衣布,上面写了四个血字——“弃武从文”。
这是让他弃了“安国将军”的头衔儿,入仕当文臣。
谢青是聪慧的郎君,一观便知究竟, 这是父亲的字迹。
他认得。
谢青曾背着人在书房之中,仔细端详父亲留下的一些兵书夹批。
他面世时常说, 他自八风不动, 今后无关人间七情六欲。
实则冠冕堂皇的一番话, 也不过是为了遮掩,谢青耻于让人知晓这些心底辛秘——他也只是个稀松寻常的小郎君。
渴望一家团聚,有人爱他。
许是越得不到越想要,渐渐成了沉疴, 亦扭曲了他的秉性。
谢贺带着谢青一起, 跟随海东青的行踪, 去了那个全是谢家军士尸山的地方。
尸体烂了数月,白骨森森, 一团腐臭,无人打理。
谢青带走了父母的尸首安葬, 并燃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宅院。
惊雷天里,荒郊野岭起山火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许是皇帝误以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惹了神威,也没有派人一探究竟,主要是怕遭天谴。
就这么一场火,把一场灾厄,烧了个干干净净。
熊熊烈火啊,烟熏火燎,仿佛佛前燃的香火鼎。
香烟上九天,直达天听。
南无观世音菩萨,可曾听闻六道苦难众生?
为何不救善人?
为何包庇恶人?
那样猩红绚烂的火烧进谢青眼里,他简直要捧腹大笑——“您这一生多可悲?保家卫国,最后连尸身都没人替您收。这世上,做好人真难啊,好人……一点都不长命。”
“算是施舍您吧,我替您报仇,还了养育之恩。”
“不过,我不会继承您的衣钵,做个好人了。我既不庇护您的君,也不再爱世人。”
“今后,我要做妖邪,而不是心存怜悯的神佛。”
……
那时的谢青,是这样起誓的吧?小孩子狂妄又狼狈的言论,如今想来,真是不够端稳啊。
谢青记不清了,太久远的事,过去好多年了。
想起来就头疼,太阳穴口一阵阵痉挛,疼得他想皱眉。
沈香默然听完这个故事,一些周折情节的前因后果,稍作思忖,便能知悉。
“夫君。”沈香忽然唤他。
姑娘家伶仃的手轻轻搭拢住了谢青的五指。
郎君的手背很凉,霜雪似的冻人,指骨白皙修长,指腹鲜少厚茧,全然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她忽然缠他,谢青心里欢喜。
谨言慎行的小娘子,拿柔情蜜意哄人都细致,丝丝缕缕的枝蔓绕过来,得他应允才敢放肆。
沈香小声,体人意地问:“您这些年,很辛苦吧?”
“辛苦吗?”
谢青困惑了一瞬,没能立时给个回答。好似饮药汤子习惯了,因此觉不出苦味。
“今后我会陪着您。”沈香主动覆上谢青,靠在他的怀中,小心翼翼试探他。
“好。”
谢青微笑,眼尾都扬起喜人的弧度,若是沈香把谢青比作一棵树,兴许能发现他发梢都长出娇艳的花儿。
沈香如今懂了,郎君便是难过也会笑的。
她倚着他的肩臂,一寸寸游上来,最终,同秀致的谢青对视。
寝帐帘幕遮蔽,热气蒸蒸,仿佛万物都要融化开来,汪成一滩深春甘露。
沈香难得献吻,她磕磕绊绊临摹郎君的熟稔伎俩,情是缱绻了,可技法实在磕碜,上不得台面。
小夫人好热情啊。
谢青哑然失笑,回敬她,眸色都带些妖冶与懒倦。
他把着她的腰,此前拆解过外衣,如今只剩下纤薄的一层绸纱。
裹挟所有半遮半掩的,一痕雪色春山。
郎君埋下首去,倏忽发问:“小香此前说,想要于公事间帮为夫吗?”
沈香被他的动作一惊,落了水似的,只觉得琵琶骨湿濡。
她颤抖,悸栗栗答话:“嗯,在外你我掩人耳目,疏远些。这般,我好帮您做事。”
谢青一笑,媚态横生:“就如兵家引经据典的那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吗?”
“算……是吧。”
“那么小香知道,陈仓里会发生什么吗?”
“啊?”
等一下,陈仓不是楚汉之争的一处地名吗?
在此地,还应当做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吗?
“呵。不明白吗?那么,我来教小香……”
郎君的声线儿软绵,好似山间取来的一径雾霭梨花香,薄纱一般的湿气缠着她的面门,教她呼吸一窒,气儿都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