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全鱼宴就出现了。
江惊岁数了数,餐桌上有六道菜都是鱼。
洗完手坐到餐桌前,殷湘招呼江惊岁多吃点,特意把水煮鱼的盘子拉到了她面前。
江惊岁本来还有些紧张的,但跟殷湘聊了几句之后,那点紧张也跟着散去了。
一般见家长的话,长辈们都会问一下对方的家庭什么的,但殷湘什么都没问。
就是单纯地喊他俩过来吃个饭。
聊的话题也都很寻常,工作忙不忙啊,平时怎么吃饭啊。
殷湘没有孩子。
当初离婚,也是这个原因。
之后嫁给连振成,是把连祈当成自己亲生孩子来对待的。
只是她和连祈之间,毕竟隔着连振成在,父子俩关系又不好,连祈不愿意来这边,所以即便是她有心照顾孩子,她和连祈的关系也不算很亲近。
吃饭吃到一半,连振成突然回来了。
公司里的同事聚餐,换了别人去值夜班,连振成在饭局上又喝了酒,站在门口江惊岁就闻到了酒气。
殷湘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到桌子上,她愣了愣,站起身来匆匆地迎了上去,手足无措又忐忑不安地挡在玄关:“……你今天不是要值班?”
连振成眯着眼看向餐厅。
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家里碰到儿子,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停在玄关没往里面走。
江惊岁心脏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连祈的手,紧张地跟着站了起来。
气氛莫名有些紧绷。
其实江惊岁有很多年没见过连振成了。
但他没变多少。
好像还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样子。
连振成身材高瘦,年过五十,也没像那些中年男人一样挺着个啤酒肚,还是很瘦。
常年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衬衫扣子整齐干净地系到领口,眉眼间带着很重的书卷气。
单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会动手家暴的人。
任何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是温文尔雅。
时钟秒针在一格一格地走,父子俩隔着客厅对视着,前者眯着眼睛辨认着模样,后者面无表情,眼瞳又深又沉。
前些年,连振成生过一场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爷爷过来找了连祈好几趟,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连祈去医院里看了一眼。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连振成意识到家里还需要有个孩子,开始跟儿子示好,也让殷湘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过去。
或许是因为那场病,也或许是因为年纪也大了,想跟孩子培养感情了。
那次出院之后,连振成的脾气就收敛了很多,酒也喝得少了,偶尔还会给连祈打个电话。
只是连祈不接。
逢年过节,也只会给殷湘发个消息,送份礼物。
连振成似乎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儿子造成的心理伤害,那些伤害是不可逆的,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再怎么粉饰太平,再怎么去弥补,都没办法把这一页平和的掀过去。
就像是一颗被钉进骨头里的钉子。
钉子是拔出来了,但骨头上留下的那个洞,则会永远在那里。
黑黢黢的,常年往里面灌进冷风。
“岁岁,你去厨房帮我倒杯水。”
连祈冷淡地看着连振成,话是对江惊岁说的。
江惊岁有点担心地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闷闷地应了下来。
她知道连祈是有意把她支走的。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事,太复杂了,她没办法参与进去。
厨房和餐厅隔着一段距离,房门没有关上,依稀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
流理台上放着台家用饮水机,旁边是托盘,倒扣着两排玻璃杯。
江惊岁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只杯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刚才也从殷湘那里听来了一些只言片语,殷湘说连振成平时性格还算温和,只是喝了酒,就会六亲不认,控制不住自己脾气。
江惊岁正分神想着这话,连振成倏然大发雷霆,音量一下提高上去:“是我生了你,你就是这样跟你爸说话的?!”
连祈冷漠地嗤道:“我倒情愿你没生我。”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旋即客厅里就是哗啦一道巨响,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江惊岁眼皮猛地一跳,立刻放下杯子跑了出去。
第69章 她不听69
餐桌上的花瓶砸到墙面上, 砰地一声碎裂开,陶瓷碎片四处迸溅,连祈鼻梁骨擦出两道细细的血痕。
地板上滴答答的一滩水迹, 郁金香被鞋底踩着碾碎其中。
江惊岁的瞳孔微微一缩, 看到了连振成扬起来的那条手臂。
她连呼吸都是急促地一顿。
曾经无数次梦见这种情景, 酒意上涌的男人, 满身血迹的孩子,绝望又黑暗的夜。
她好像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深秋。
江惊岁的脚步像是生根一样定在地板上, 恍惚间几乎看到了男人手里高举的皮带,曾经受伤的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她无意识地眨了眨眼, 眸子上覆盖的那层雾气退去。
眼前不见旧日的那个只能挨打的小孩。
连祈径直挡在殷湘面前, 一把攥住连振成的手腕,黑沉沉的眼眸抬了起来, 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再打一下试试。”
他的嗓音低沉冷硬,裹挟着冰冷的戾气,明显是压着火。
江惊岁跑过去将摔在地上的殷湘扶了起来。
连振成还在醉醺醺地嚷:“她又不是你妈,你管这干什么?”
他声音很大, 说话时带着浓郁的酒气,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
连祈神色里是厌恶, 是冷漠,是隐忍的情绪。
漆黑的瞳孔滚着起伏的戾气,他攥着连振成腕骨的那只手收得很紧,骨节甚至都在微微泛白,手背上绷出一道道凌厉的筋骨线条。
“你打谁都不行。”他哑声说。
江惊岁将殷湘扶进了卧室里,房门暂时隔绝了外面的争吵。
殷湘手足无措地给连家大哥打了个电话。
连振成大哥一家住得近, 就在同一个小区里,前后楼的距离, 很快连华茂和妻子杨燕就一块匆匆赶了过来
老爷子也被惊动了,给殷湘打来电话询问消息。
连华茂关上门和弟弟在吵,连祈也在外面,江惊岁和杨燕在卧室里陪着殷湘。
过了十来分钟,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连祈站在门口,冷淡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没心情跟大伯母打招呼,只喊了江惊岁的名字:“岁岁。”
连振成被大哥拽进了书房里,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老爷子焦急地在家等消息,两人把殷湘送到大伯母杨燕那里。
老爷子心脏不好,最忌讳着急上火,杨燕安抚老爷子两句,让殷湘先在客房里休息。
连华茂还没回来。
连祈被老爷子叫进书房,杨燕也跟着走了进去,似乎是在劝什么,连祈的表情一直很冷。
江惊岁在客房里陪了殷湘一会儿,走之前,殷湘拿了两个红包出来,有点局促地塞到江惊岁手里,让她收下。
说一个是她给的,一个是连祈他爸爸给的。
每个红包里都是一万一。
北安的习俗,第一次见家长,都会给红包。
一万一,取的就是“万里挑一”的寓意。
江惊岁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都这样了,殷湘居然还想着要给连振成挽一点面子回来。
这个红包,一看就是殷湘准备的。
江惊岁捏着红包站在原地,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来:“殷姨,你不想离婚吗?”
殷湘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来无奈地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再离婚让人看笑话。”
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
再离婚,不知道会让别人怎么想。
江惊岁有点不理解。
生活是自己的,为什么要管别人的目光?
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日子是要自己过的。
再说了,就算是离了婚,连祈也不可能不管她。
生活方面不用殷湘操心,找不到工作可以在家,连祈也会给她生活费。
但殷湘就是绕不过这个弯来,不愿意离婚。
“那您要这样一直过下去吗?”江惊岁看着她胳膊上未消的淤青。
殷湘有点躲避地低头,轻声细语地说:“他现在脾气已经好很多了,除了喝醉酒的时候,偶尔会发火。”
还在给连振成找理由。
江惊岁看着她欲言又止半天,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安顿好殷湘,江惊岁和连祈回了家。
已经是深夜时分。
江惊岁从柜子里翻了医药箱出来,拿了创可贴,在连祈眼尾和鼻梁上都贴各了一条。
伤在脸上,还是要注意,最好不要碰水。
贴完创可贴之后,江惊岁摸了摸连祈眼皮,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没伤到眼睛。”
就差一点。
在眼尾下半公分的位置。
一道细细的血痕。
连祈拿了盒烟过来,要点的时候忽然想起江惊岁感冒刚好,偶尔还是会咳嗽,手顿了顿,又把烟盒丢回桌子上。
他沉默地揉了揉头发,直起腰向后靠到沙发背上,后脖颈微微仰起,眸光望向天花板。
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江惊岁从厨房倒了杯水出来,抬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连祈。
他很少这样沉默。
他的情绪一般不会带给她。
江惊岁看他片刻,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跪坐到沙发上,伸手抱住了他。
连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头埋在她颈间,脊背微微弓下来,像是卸下了浑身的力气。
唯有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很紧。
他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
疲惫又倦怠。
江惊岁低下头来,手指穿过他柔软的黑发,像是安抚,又像是劝慰。
颈间的皮肤有些潮湿,带着某种温热的水汽,江惊岁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微不可查地一晃。
她的动作停住,而后抿紧了唇。
一切安慰的话语,在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说什么,都没有用。
“岁岁,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连祈有点自嘲地开了口,“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不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
不论是曾经的蔺絮,还是现在的殷湘。
他仍旧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种无法抵抗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荒谬又无望。
“不。”江惊岁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跟他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他那时候分明也还是个孩子。
个头还没有父亲的大腿高,一次次地被推开,却仍然固执地、努力地站在母亲面前。
江惊岁捧起连祈的脸,额头抵着额头,眼神直直地看进他眼睛里,语气坚定地说:“你看,你今天保护了殷姨。”
连祈眸底仍是晦暗。
殷湘被推倒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被打的母亲。
那个时候,他没能保护住她。
等他长大了,有能力保护她了,蔺絮却早已不在了。
那是连祈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
深夜,外面又下起了雨。
两人躺在床上,连祈忽然说:“岁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妈妈?”
江惊岁摇了摇头。
连祈从来没提过他的母亲,江惊岁只知道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连祈在黑暗中低声说:“她是在我七岁时去世的。”
那天连振成在单位值班,家里只有母子俩人。
蔺絮带儿子去菜市场买菜,问连祈想吃什么,连祈指了指海鲜缸里的虾,说想吃柠檬虾。
于是蔺絮就买了虾回去。
刚到家没一会儿,原本说要值班的连振成回来了。
夏季的天热,防盗门也都敞开着。
连祈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写作业,装虾的塑料袋就搁在旁边。
蔺絮去换衣服了,还没来得及把菜拎进屋里。
连振成中午的酒劲儿还没醒,上来楼往家里走的时候,也没注意脚下,被搁在门口的塑料袋绊了一下。
连祈立刻把袋子拽到一旁,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却没躲开连振成踹来的一脚。
连人带板凳地翻倒在门框上,连祈额头被磕出了一道口子,血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连振成还在骂骂咧咧。
他心情本就不顺,又喝了酒,借此大发雷霆。
蔺絮听到动静,匆匆地从卧室出来,看到满脸是血的孩子,当时就急了。
顾不上再跟连振成吵些什么,一把推开他,扶起儿子来就要去医院。
连振成被推了个踉跄,扶着门框勉强站稳之后,更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抄起脚下的板凳就砸了过来。
蔺絮将儿子挡在身后。
争执中,两人一起摔下楼梯。
蔺絮当时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送进医院的时候大出血,没能抢救回来。
那成了连祈最后的记忆。
时至今日,连祈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他说要吃柠檬虾,蔺絮就不会买,连振成就不会借此发脾气。
可能也就不会有那样一个结局。
“不是这样的。”江惊岁说。
她的侧脸贴在连祈的心口,咬字清晰地重复一遍:“这不是你的错。”
是连振成的错。
是动手的那个人的错。
跟连祈没关系,跟柠檬虾也没关系。
连振成想打人,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
要道歉,也该是连振成道歉。
受害者,在终生不安。
施暴者,却没有半点反省和懊悔的心。
没道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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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连祈给殷湘打了个电话。
殷湘反复说着没事,又跟他俩道歉,说自己不知道连振成会突然回来,让他俩都没吃好饭,还跟着为自己的事操心。
连祈始终是不放心,又过去两趟。
江惊岁担心他和连振成再有什么冲突,每次连祈过去的时候,也跟着一起去了。
没碰到过连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