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波跟乔博闻说了声,拾起碗筷,平静地站起身,准备将它们放到餐盘回收处。刚走到陆生尘身后,他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似的,感觉到她靠近,突然横出来一条胳膊,一把将她拦下。
段凌波看了眼面前的胳膊,腕骨上的那串佛珠,眸光顿了顿。继而,她选择无视、一言不发地绕过他,走了。
留身后男生一脸错愕。
*
下午。
段凌波上完课就直奔阶梯教室,等了约莫十分钟,才看到那个小孩姗姗来迟。
他个子很高,穿着Adidas新一季的运动衫,身材修长。相貌跟照片上不太一样,比照片上看着还要显小一些。
段凌波自我介绍道:“Olá,o meu nome é Flávia(你好,我叫Flávia)。”
“Oi,pode me chamar Davi(你可以叫我Davi)。”
葡葡与巴葡在发音上有些许差异,她原先不怎么擅长巴葡,但因为大二的外教是巴西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段凌波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让他也简要地介绍下自己,方便她更了解一些,有助于日后的交流、学习。
没成想,这孩子果然是热情奔放的巴西人,完全没心眼,就差没把自己家底给掏出来了。
Davi告诉段凌波,他出身于圣保罗一个房地产商家庭,母亲在18岁那年便生下了他。
她实在难掩诧异之情,在心里算了算,这孩子不过才15岁,他妈妈18岁就生下他的话,到现在也才三十出头。这么年轻就放他一个人出来闯荡,不害怕吗?
想着,便问出了口:“你妈妈不会担心你一个人身处异国吗?”
Davi晃晃脑袋:“不会,她不是我亲生母亲。”
听他直言不讳,段凌波倏地瞪大了眼珠子,一脸不可置信。接着,他告诉段凌波,他的生母早在生下他便走了,他压根没见过,而且她和他父亲并没有婚姻关系,只是一段露水情缘。父亲的原配和他关系一般,带大他的一直都是家里的保姆。他从小到大跟随父亲辗转于世界各地,早就独立了,完全不用他们担心。
一时间,段凌波感到心情复杂,她说不出是Davi这样跟随父亲四处漂泊更心酸,还是自己这样缺少父母关爱着长大更心酸,想要安慰他似乎都找不到理由。
她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去别的国家,而是选择来中国学习呢?”
Davi手抵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下,告诉她:“我之前看中国电影,移花接木、飞檐走壁之类的,感觉大家都会武功,我想来中国学功夫。”
段凌波忍不住笑了,她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
然后才听Davi解释说:“我爸爸最近在中国工作,大概会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所以让我也跟着过来了。等项目结束,我就会跟他一块儿离开。”
“希望你待在中国的这段时间,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谢谢。”
二人又聊了会儿,Davi说他待会儿还要见一个老师,也是这个学校的,据说是个男生,他有些紧张,让段凌波陪陪他。
段凌波当然知道他不是真的紧张,身在异国,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聊得来的姐姐,就想跟她多说会儿话。反正时间充裕,她也就没急着走,陪他一块儿坐在阶梯教室里等着。
这个点的阶梯教室很安静,他们说话声不大,没几分钟,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脚步声便停在了阶梯教室门口。
段凌波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入目的是一双白色运动鞋,往上看是一双被包裹在运动裤里的大长腿。没等她继续往上看,来人径直朝她走来,接着在她旁边的座位停下,将她结结实实地堵在了座位里。
熟悉的植物香气覆至鼻息,段凌波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她下意识地撇过脑袋,尽可能地不去看他。
陆生尘倚着最左侧的桌子,大长腿随意交叠,一脸闲适地跟Davi打了声招呼,他们用的是英语。Davi的英语说得跟母语一样流畅,所以交流起来毫无障碍。
段凌波端坐着,明明说的话她都能懂,可她的意识却不自觉飘忽,心也跟着发颤。努力不去关注身边的人,却愈发觉得他的存在感极为强烈,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们二人聊得特别开心,Davi说什么时候要是能够一起吃顿饭就好了,他可以跟陆生尘聊更久。
陆生尘轻佻地挑了下嘴角,笑说:“No time like the present(择日不如撞日)。”
段凌波的心脏开始狂跳,没等他们继续说,她抱歉地跟Davi说,自己要回宿舍了。Davi看起来有些受伤,蔚蓝色的眼睛里仿佛蓄上一层水波,小眼神天真而委屈,他请求她能不能多陪他一会儿,让段凌波不忍心拒绝。
答应一块儿吃饭后,Davi说自己要回宿舍换衣服,让他们在校门口等他,段凌波点头说好。
陆生尘也跟着站了起来,双手插兜、闲闲地往门口走。段凌波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准备等他出了门,过一会儿再走。
见陆生尘走出去,等了大概半分钟,她深吸一口气,才抬步往外迈。谁知,她刚走出阶梯教室的大门,右侧忽然伸出一条胳膊,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揽过她的腰,往他的方向捞过去,紧紧地搂着。
心猛地一跳。
段凌波听到头顶上方响起陆生尘低沉的嗓音:“躲我呐?”
第36章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 稍稍使了点儿劲,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衣传到她身上,令段凌波感到全身都带有他的体温, 不自觉神经紧绷, 下意识地想要逃跑。然而她刚想有所动作,腰上的力道便收紧了几分,让她动弹不得。
陆生尘闲闲地贴在墙边,眼梢吊起、微低下头, 将唇贴在她耳边,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她听到他又问了一遍:“是在躲我吗?”
得亏这会儿一楼没人,要不然真的没办法解释,他俩的姿势实在是太过暧昧。
段凌波敛了敛眉,好半天才说:“......没有。”
这长达五秒的犹豫简直要给陆生尘逗乐了,他短促地呵了一声, 在心里暗骂, 这没良心的。陆生尘不打算放过她,轻挑嘴角, 语气蔫儿坏:“没有的话, 那我们聊聊吧,这几天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段凌波深埋着脑袋, 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睫颤了颤,良久,才下定决心般, 一字一句地说:“我碰到了一个渣男。”
陆生尘将手松开些, 黑沉沉的眼睛显然有些怔愣,他眯了眯眼, 语气带着三分轻佻:“怎么,掩饰都不带掩饰的,就这么直接骂我啊?”
“不是,我不是指你。”段凌波的语气有片刻的慌乱,她定了定神,双目凝视着洁白无暇的地面,深吸一口气,“抱歉,是我的问题,我太冲动了。自己情绪不对劲,却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迁怒于你,实在是抱歉,对不起。”
听到这声正儿八经的道歉,陆生尘的眸子顿住,他松开搂住她腰的胳膊,抓住她肩膀,将人旋转180度,面向自己。看了眼面前低垂脑袋的女孩,石膏脱落、绞作一团的手指,他轻叹了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段凌波倏地抬起脑袋,眼中的情绪好似漂泊在无边无际海上的小舟,因他的话终于泊到了岸边,嘴角慢慢绽开一抹笑意。
见她笑了,陆生尘微微勾起唇角,抬步往前走:“走吧,去吃晚饭。”
段凌波却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动,她好像没怎么听清他的话。因为他不计前嫌的样子,以及随口的一句“走吧,去吃晚饭”,就好像一下子抹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
太不真实了。
等她回过神来,陆生尘已经快走到拐角处了。
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于是刚走到拐角处的陆生尘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段凌波感到心尖一颤。
真的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他便收回了目光,好像并没等她的意思,面上也毫无波澜。然而只是一刹那,记忆仿佛回到了那年冬天,那随意一瞥,一瞬间的回眸,温暖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
段凌波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无法摆脱陆生尘了,这个人就好像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她不断靠近,不断靠近。
段凌波慢慢朝他靠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落在他肩上,她呆呆地看着,仿佛失了魂。
二人走到学校东门,站在柏树旁等着。这个时间段的校园异常热闹,校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学生,有赶去外头聚餐的,也有闲来无事在小径上散步的。段凌波站在陆生尘身侧,一边忍不住打量他,一边盯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她在思考平时这样的时刻陆生尘会干嘛?是去校园外头、奔赴一场又一场的约会?还是会像这些人一样悠闲地散着步、又或者干脆去运动呢?她总是遇不到他,若非这几次意外碰面,她和他貌似怎么都无法相遇。
段凌波不禁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性。
没有遇到陆生尘的段凌波,兴许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平淡地生活着,艰难地与她的葡语日常做斗争;而没有遇到段凌波的陆生尘,却并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他照样能够混得风生水起。
这人好像无论怎样都能过得特别好。
若是把有关陆生尘的这段记忆从脑海中剥离,段凌波的人生大概是黑白色的,惨淡又无趣,所以她特别庆幸能够遇到他。
Davi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段凌波不再多想,跟着他们上了邻近的出租车。
司机问他们要去哪,段凌波茫然地眨了眨眼。
虽说她在朔城生活了近两年,但除却日常兼职以及偶尔被人拉着出去逛街,眼熟几个地方,她对这座北方城市还是极为陌生的,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说好要去哪儿吃饭。Davi自然也不知道,他才刚来中国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对朔城压根就不熟悉。
熟悉的只有陆生尘一人。他想了想,跟司机师傅说:“去城北的兴盛大厦。”
兴盛大厦位于朔城有名的商业区,这一带无论是吃的还是玩的,都比别的地方多一些。
Davi好奇地看着他:“我们去吃什么啊?”段凌波也跟着朝他看过去。
陆生尘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随口道:“Brazil barbecue。”
Davi面上一愣,段凌波却是忍不住笑了。
后来听陆生尘说,夹在他们两个选择困难症当中,令他十分头疼。所以他花了0.5秒的考虑时间,一下子就替他俩做出了决定。之所以会选巴西烤肉,是因为害怕这孩子思乡情切,给他缓解思乡之情来着。
正值晚高峰,那天的路况却出奇得好。他们成功地绕开了所有的拥挤路段,一路畅通无阻。
段凌波跟着陆生尘一路走到大堂,这家餐厅周边的环境极为舒适,景色怡人。一眼望去尽是高楼大厦,灯火辉煌。室内设计也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灯光、盆景与墙上的装饰物都很有南美特色,组合在一起非常有异域风味。这家店的烤肉味道也极好,火候刚好,肉质鲜嫩,分量充足,只不过没吃一会儿,陆生尘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段凌波没想要偷听,将目光一转,开始跟Davi聊天。
陆生尘看到是陌生号码,短暂地凝视了两秒,划开屏幕,然后他的眉心便皱了起来,似乎不想让人察觉出他身上的戾气,他语气平静地说:“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段凌波忍不住朝他看过去,一旁兴奋地说着话的Davi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问他:“What happend(怎么了)?”
陆生尘飞快地放下手机,面上平静无波:“Nothing。”然后愉快地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这顿饭吃了将近两小时,期间Davi不停地跟他们聊天,对中国的大小事物、甚至于餐厅里的景观树都展现了莫大的兴趣,除去那通不知是谁打来的电话,整顿饭吃得可以说是相当圆满。
送Davi回到留学生宿舍后,陆生尘又习惯使然地送段凌波回来。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宿舍门前。互道晚安后,陆生尘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凌波呆呆地注视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慢慢转过身。
往楼梯口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段凌波的脚步一滞,目光犹疑地转过身,才发现喊住她的人是陈倩倩。
其实她们一点儿也不熟,基本没说上过几句话,但陈倩倩是个自来熟,而且一眼就能瞧出有话要对她说,段凌波便站在原地等她。
还未走到她身边,就听到陈倩倩开口:“我听说哦——”说到这,她下意识地顿了顿。
只是“听说”这两个字,段凌波便认为她会说出一则没有事实依据的谣言,又或者是被过度传播、听起来真实性有待考据的真相。
段凌波静静地回视她,想听听看她究竟会说出些什么。
“你知道吗?刚刚你室友和学长在楼底下吵架,动静闹得挺大的,把系主任都招来了。”
听到这,段凌波心想,他俩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怎么还能吵架?
她微微拧眉:“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是转述,陈倩倩其实也不太清楚是个什么状况,她原本是打算从段凌波这里探得一些确切的消息,但她貌似完全不知情,陈倩倩便开始跟她分享八卦:“好像是学长来找沈梓溪复合,她不同意,那家伙就说她给脸不要脸,天底下哪个男人不会犯错?至于吗?”
闻言,段凌波瞬间觉得无语,她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倒打一耙这个词真正的含义。有的人真的好奇怪,眼睛里仿佛只看得到自己,允许自己风流浪荡、三心二意,却指望别人能够宽宏大度、忠贞不渝。
可真够搞笑的。
不用再继续听下去,她就已经能够猜到沈梓溪会说出什么回怼的话了,但她一定被伤透了心。
陈倩倩又跟她聊了几句,情绪异常激动,段凌波却越发沉默,她便也收敛下去、不再八卦。
回到宿舍,段凌波看到沈梓溪在认真地翻看课本,似乎完全没受影响,即将脱口而出的安慰话又被她咽了回去。她静静地看了她两秒,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开始翻译。
直到段凌波完成第二遍稿子、合上电脑时,她听到沈梓溪主动开口说道:“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至于听到了什么,她没有明说,但是段凌波没有否认。
“谈恋爱的时候没有轰轰烈烈,分手时反倒闹得沸沸扬扬的,这段感情可真是不值当啊。”沈梓溪叹了声,她没有提下午吵架时林景说出的话有多伤人,也没有提在她让他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嫌他恶心时,林景冷笑着说“嫌我恶心?那当初跟这么恶心的人在一起的你,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呢”,自己有多难堪。
她只是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我那时是真的爱他,我以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可以教会他爱,我以为我可以让他付出真心。但我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百分百的爱情,浪子也绝不可能会回头。”
她用满腔的真心给自己一个教训,告诉自己,别试图用真心让一个风流浪子迷途知返,这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