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 谨慎,小心翼翼。
他冷眼看着楚真真对自己做的一切,看着楚真真教习他剑术, 看着楚真真靠近他时, 肩胛骨被他的利剑刺破。少女的眸光会在一刹那变得茫然, 似乎是对他的行径不可置信。
而他只会冷冷地想, 想她大抵终究会厌憎自己, 会厌倦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的付出。
毕竟他本就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仙君。他从皮肤到骨髓,都刻着马鞭上的脏污和血痕。
有些东西,他生来便带在身上,无论什么人来救他, 都无法再次改变。
譬如楚真真,譬如那个疯病缠身的娘。
两百年过去, 阮辽不曾再听闻她娘的讯息。他当上了仙君,却也并没有对那个疯癫的凡人过多的施以援手。
凡人如蜉蝣, 朝生暮死, 转瞬即灭。
关于娘的记忆, 最后只定格在阮辽十六岁的生辰夜里。
那时候,楚真真早将他接出明府。他住在宅中,日日修行,几乎要忘却娘的存在。
楚真真对他的生辰有种异样的重视。
她和他说,在她的家乡,生辰是很重要的日子,对于少年人来说尤甚。每过一岁,人便生长一年,许多事情就在这岁岁年年中交迭更换,不断向前。
阮辽听着她的话,神色淡漠。他无法对这样的说法心生实感,马厩旁的下人房里,一岁两岁,都只是这样长。
在遇到楚真真之前,他的生活,从未因为年岁的更迭有所变换。
但阮辽不会反驳楚真真的话。许是因着这点微妙的因由,这一夜,他当真见到了不同的东西。
他生在惊蛰,彼时春夜潮湿,楚真真眉目氤氲,在温软的厨房里为他做一碗蛋羹。羹端出来时,宅门却被叩响。
少年阮辽收了剑,正要去开门。楚真真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她欢欢喜喜地将手一擦,启开了宅门。
然后,少女愣住了。
门外,是一个衣衫褴褛、满头蓬发的女人。
朝下看去,能看见女人手里抓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宅门一开,女人脸上便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的神色。她双手紧紧握着菜刀,伸头进院中张望,在瞧见阮辽的一瞬间,那双颓丧的眼睛爆发出闪烁的光。
她伸出没握菜刀的那只手,一把推开为她开门的楚真真,然后奔向门口的阮辽,脸上绽开欣喜的笑。
“辽辽,生辰快乐。”
女人把手上发锈的刀子塞进少年阮辽手里,喜笑颜开道:“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娘知道,你一直想要当剑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样一把好剑送给你。”
阮辽低着头,看着她手上的刀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任由女人摇晃着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说那些颠三倒四的话。
楚真真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她抬起眼,想要看阮辽脸上的神色。
却不想阮辽也正看向她。少年一双鸦青色的眼瞳仍旧是淡漠颜色,他握住女人递给他的菜刀柄,定定地越过女人看楚真真。
楚真真仿佛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她上前,拉开女人,好言好语地将她送走。女人并不买账,她张大嘴,口里吐出恶毒的谩骂的话。
女人骂她贱,骂她居心叵测,骂她要分开自己的骨血。
楚真真皱了皱眉,将她关在门外。做完这一切,她回过头去。
院中却已经看不见阮辽的身影。她目光望向宅子内里,看见少年的身影投在灯下。或许是灯影的缘故,他看上去格外清瘦。
第二日,楚真真在厨房收纳秽物的桶中,瞧见了那柄菜刀。
刀上锈迹斑斑,只是多了几滴暗红的血。
……
思绪骤然停歇,阮辽垂下眼,唇角嘲弄地勾起。
这一切,她大抵都不会记得。那些肮脏的尘封的旧事,只会在她的心底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她会模模糊糊的知道他的脏污,然后在不经意间做出舍弃的举措。
这都很好理解。
只是他大抵仍旧不会释怀。正如楚真真无法忽略他的脏污,他亦无法再松开抓握光亮的手。
无论抓的是什么东西,两百年过去,五指的骨骼都会定型僵硬。
手也就无法再松开。
仙君眉间黑气氤氲,其间隐隐约约,泛起一点丹砂似的红意。
近日,他在三昧阁中看书,翻阅到一本邪修的书籍。
书上说,只要频繁入相知之人的梦,她便会对自己多几分眷恋,会对他更加难以忘怀、难以割舍。
这个法子,大抵是书中最纯良无害的术法了。连他都觉得,可以一试。
只是入一个修者的梦而已,算不得什么邪修术法。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介意制造这样的幻象,让她觉得自己在她心中也有一席之地,让她能够觉察出一点对他的情意。
何况,在梦里,他是真真切切能够碰她。
如果身为仙君、身为了了的他,举措在真真眼里都太过孟浪的话,那么身为梦中幻象的他,总不至于太过破灭。
阮辽阖上眼目,唇角弯起一个温存旖旎的弧度。
*
楚真真仍旧在明府之中,与明秋色探查着府中古怪。
尽管她心下隐有不安,叶佩钰也明确告诉了她,仙君心绪波动不安,剑境不稳。但不知为何,楚真真心头偏偏就是生出了一股执拗的气性,不肯回去。
就像是在赌一口气,赌她不回去,阮辽的剑境也会自发复原。
叶佩钰的话语在她耳边久久不去。师姐话里的字字句句,都好像是在意指一些什么。
阮辽心悦她。
越是知道这个事实,楚真真便越是不想回去见他。仿佛一旦回去,有什么东西就要止不住地生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楚真真心不在焉地陪明秋色逛了大半圈明府之外,除了随处可见的伥鬼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探查出来。
朱林的识妖盘分明在府中不断闪烁,他们二人却没有在府中看见哪怕一只妖。
探查无果,楚真真只得叹了口气。
她对明秋色道:“既然没有探查出什么,我们改日再探吧。城中如今妖情紧急,我们不若先去剑境边缘,除一些妖魔,也算为华光河分担。”
不论道心如何,她都是一名修士。
修士占用了天地灵宝、引气入体,能力超凡,本就应该担负更多的责任。
加之楚真真如今也是仙门子弟,居华光河城中,受城民爱戴供奉,除魔卫道,原是本职。
明秋色咬了咬唇,漆黑眼眸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不甘。然而正如楚真真所说,城中如今妖情紧急,他理应去捉妖,而不是将时间空耗在没有头绪的明府上。
楚真真说完话便自顾自朝前走,走了几步,却发现身后没有动静。
少女看着明秋色无动于衷的表情,皱了皱眉道:“明小少爷,要我拉你走吗?”
明秋色却分毫没有被冒犯的模样。他只是瞥一眼楚真真,道:“你如今这样过去,真觉得自己能捉到妖?”
楚真真原想反驳他,但转念一想,明秋色到底是捉妖世家出身,尽管现今家族已经没落,然而世家大族的捉妖底蕴不会一夕消失。
思及此,她倒是多了几分谦逊。
楚真真诚恳请教:“请问明小少爷,我如今这样,为什么抓不到妖呢?”
她如今是化神后期修为,但凡妖修泄露出一丝妖气,都绝无逃过她眼皮的可能。
除了……她感知不到妖气的情况。
楚真真神色忽而滞了一滞。
而明秋色清朗的嗓音已然响起:“妖修诡谲,手段多端。更何况如今城中妖修肆虐,妖气却没有展露分毫,这说明妖修们早有隐匿身份的手段,且手段极高明,连你我都难以察觉。”
明秋色缓缓道:“就像你师兄的识妖盘一般,明明盘上闪烁,府中却至今搜查不出一只妖物。”
“故而若是要捉妖,便不能以修士的身份行事。”
楚真真恍然大悟。她朝明秋色竖起一个大拇指,接道:“所以我们如今,应当扮作凡人去妖修聚集之地,等妖物主动向我们下手。”
少年微微颔首,“换一身衣服,然后我们二人就可以去城中招摇一番了。”
一盏茶之后,楚真真身上的天玄门派服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鹅黄色齐胸襦裙,发髻扎作两团,观之俏皮可爱,全然一副娇俏少女做派。
而明秋色则换作世家公子打扮,清俊眉眼衬着一身月白衣裳,瞧上去倒是少年风流。
关于他们二人去何处诱妖的问题,明小少爷给出了专业回答:“去凡人欲.求最纷繁的地界。妖修最喜装作城隍仙子一类,去满足凡人的欲求,以此寻得趁虚而入之机。”
楚真真只稍作思索,便果断提供了一处地点:“追月楼。”
红尘浊欲,还有比花楼更好的地方吗?!
这个回答,换来的却是明小少爷略带鄙夷的目光。
“肉.欲横流之地,并不受妖修追捧。”
楚真真“哦”了一声,显然对妖修的清高习性不太满意。
明秋色对华光河城内地界不够熟悉,楚真真思来想去,又想到一个地方。
“兰若寺。”
兰若寺在华光河中,是求姻缘的胜地。寺中有一株兰若树,树上挂满了缕缕红签,签上求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多人还是以求姻缘为主。
明秋色闻言也无异议。这种祈求天缘奇遇的地方,确实讨妖修喜欢。
与明小少爷一拍即合后,楚真真便与他并肩行在去寺庙的路上。
谁知在路上,楚真真差点被明秋色的一句话惊掉下巴:“你我二人,这一路上,便以佳侣相称。”
楚真真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她问:“为什么?”
明秋色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一男一女两个凡人,一道去兰若寺,除了这个缘由,还有别的可能吗?”
楚真真道:“当然有。就比如说我是你娘,只是看上去比较不显年纪。”
明秋色:“……”
他实在对楚真真的思路感到无言。
兰若寺中,并不如楚真真所想的人声鼎沸。因着妖修肆虐、人心惶惶的缘故,并没有多少城民还敢外出,尤其是出到城西这种略微荒僻的地界,来求劳什子姻缘的。
楚真真与明秋色站在树下。兰若树十分高大,摇曳拂动的翠叶之间悬挂着不少鲜红的布带,带上尽皆是各种祈愿祝福。楚真真瞧着,一时亦有些恍惚。
她此时与明秋色情侣相称,来到这样著名的景点,自是要写红带悬到树上。身侧少年冷着一张脸,却已经上前扯了几条红带,递了两条到楚真真手上。
树下,一个老人笑吟吟地看着二人,说道:“二位感情真是不错。”
楚真真看了这老头一眼,没说话。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瞎到这地步的,竟然能睁着眼睛说出这种瞎话。
楚真真垂眸看着手中的红带子,一手执着笔,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如今身侧妖修肆虐,谁也不知道四周是不是已经有妖在窥伺他们二人。而想要引妖修对他们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一个凡人无异。
她要和明秋色来此,若不挂这红绸带,总也不太相宜。
楚真真深吸一口气,撇去脑中许多纷乱思绪,脑中却又无端浮现了阮辽的模样。
说也奇怪,她自从结算了任务之后,每每想起阮辽,想的都是昔日的少年阮辽。
今日却不一样,她想的是阮辽眼眸低垂,目光深深看着她,低低说心悦她的模样。
楚真真指尖颤了一颤。笔尖顿在红带上,洇出深黑的墨迹。
不知怎的,她无端觉得心头失落。
阮辽说心悦她,然而她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喜爱的。如果说,他是因为从前的任务对自己有情,那么这一切根本就是虚幻的谎言。
或许就连阮辽自己都不够清楚,他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
这样模糊不清的情谊,又如何能够妄言一句“爱”呢?
心头被惘然淹没。
她最终提起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阮辽天天开心。”
阮辽少年受此磋磨,一路行来成为仙君,又谈何容易。
如今他做成了仙君,却还在因那段模糊不清的少年梦魇,而对她产生这诸多纠葛。
兜兜转转,阮辽好像总是被困在那一段少年时光里。即使成了仙君,骨血之中烙下的痕迹,也总是无所遁形。
她亲自看他一路走来,并非不怜他。
只是,她到底更希望阮辽能从那段梦魇之中重新走出来。
而不是困顿其中,溺于这一湾黑暗,这般的对她念念不忘。
楚真真手上捏了两根红带。为阮辽写完一根之后,楚真真又为自己写了一根。
——“早日完成任务,早点退休。”
整日盘桓在别人身边,她也很累的。
楚真真握着手中两条写好的绸带,小心翼翼地挂到了树上。
而另一边,明秋色也将手中的红带挂上了树。
他挂绸带的动作有些僵硬,表情也拘谨,仿佛挂这带子是什么极让人羞赧的事情。
方才他写绸带时,神色很有些莫名和古怪。
少年漆黑的眼频频落在一旁的楚真真身上,不知为何,他很想知道楚真真写了什么。
因为他写这带子时,满脑子都是楚真真。
不知为何,明秋色总是对楚真真有一种莫名的忌惮。
忌惮她的花言巧语,忌惮她的笑意吟吟。楚真真的从天而降,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未知的谜团和威胁,每时每刻都胁迫在他心头。
明秋色抿紧了唇,最终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不要骗我。”
他害怕被骗。昔日明氏灭门,便源于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骗局。
那骗局简陋得可笑,仅仅只是一个门房通报说有妖魔,阿爹阿娘便奋不顾身朝那一处奔赴而去。
兰若树上,红绢招摇。
明秋色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看楚真真,似要将眼前人看进眼底。
楚真真察觉到他的眼神,偏头看向他,眸中泛起明晃晃的疑惑。
与此同时,兰若树下的老人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老人颧骨高凸,白发苍苍,捋着长长的白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对着楚真真笑道:“这位姑娘,来兰若寺,是想要求自己和心上人百年好合吗?”
楚真真闻言,瞥了一眼身后的明秋色,脸色不改地应道:“是的,希望我们长长久久,平安顺遂。”
老人眯起眼睛,低低道:“姑娘,见你心诚,老儿引你一条明路。老儿在这寺中待了许久,第一次见你这般心诚之人,决定助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