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线索处时,已是一更天。
这处人迹罕至,不见有人,余娴先闻到了一阵饭香,视线穿过一片白林,隐约看到一座小宅院,冒着炊烟。她示意护卫等在这里不许跟,让春溪守着他们,自己一人看准了白林中间的小道穿了过去。
先是一阵犬吠,吓得余娴顿住脚步,抬眸时,看见一对身着布衣的男女正从内屋走出来,茫然地盯向她。
几道视线交错,余娴脸蛋绯红埋下头,还是布衣女子先开了口,“姑娘你谁?找哪个?”
余娴搬出在马车上编排好的说辞,“我叫阿鲤,家母与令堂曾是闺中好友,当年事发突然,不想竟一别二十载,家母一直挂念着令堂,却不知为何令堂连信也不寄一个去,家母四下打听过,仍是不知令堂下落,这些日子又想起来,挂念得病了。许是菩萨见家母诚挚,终于让她托到关系寻着了人,家母病未痊愈,特意让我先来探望一二……不知令堂可还好?”
女子茫然看向身旁的男人,男人上前一步,门前的大灯笼才将他脸上的胡青映亮,“这是我媳妇,你要找的许是我娘,她早都死了。”
余娴讶然,连忙道歉,“是我唐突了。”
“没事,她带我来这没几天就郁闷死了,死了二十年了,你不知情不怪。”男子说话倒一点不端着,全然不见曾是高官家少爷的做派,“回去告诉你娘吧,让她别再挂念了。”
余娴踌躇一步,“二十年了?那你是如何……”她想问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又觉得不妥。
对方却并未在意,“我那时候也有十二岁了,识得些东西,有米有田的,怎么活不下去?”稍作一顿,他反问余娴,“不瞒你说,自我爹暴毙以后,还真没有所谓的故交找上门过,你是怎么知道这处的?”
余娴别开视线,故作淡然道,“把细些打听,总有线索。”
男子乐呵一笑,“我们要开饭了,你走吧。”语罢他携着娘子转头。
“可是……”余娴跟了两步,还未开口,男子猛地回头。
“你不是来问我母亲的吧?”他厉声呵道。
余娴被他突然的大呵唬得一愣,一默,周身有匆匆脚步声,原是护卫听见声响穿过白林赶来了,拔刀护在她身前。
这下男子愈发怒了,“饶是离城街偏远些,也是端朝的良民!你们干什么?”不曾注意,他身旁的布衣女子方才已进屋抄了一把菜刀过来,此时亦神色警惕地举起来作护。
余娴示意护卫都退下,“是我的护卫太鲁莽了。令尊当年受玉匣之祸暴毙而亡,近几月又有人将玉匣祸事重新翻了出来,这次大难临到我家头上,我怕家人受难,才想要寻令堂问个清楚,没想要乱你们清净。”
男子这才让自家娘子也收起菜刀退后,又怒瞪着余娴,“我爹为啥死的我娘不晓得,要不然她也不会郁闷得跟着去了,我那时才十二岁,更不晓得。”
余娴赧然,却不死心地追问,“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哪怕不曾见过玉匣,也该听说过?”
“我但凡知道一星半点,当初十二岁的心智,那些人随意审审就看出来了。”男子叱道,“没准和我爹一起归西了。”
余娴被他叱得双颊通红,仍要固执问下去,“毕竟你经历过一遭,饶是不知玉匣内情,也该看见了行凶者的面貌?”
男子不说话,乜着她,像乜个傻子。
余娴当然清楚,行凶大多是雇的杀手,饶是看见了面容,也无甚用处,而且这么多年,容貌易改姑且不谈,他也该忘了。但余娴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再想一想呢?”她回头,从春溪的手中拿过一个沉重的钱袋递过去,“麻烦你了。”
旁边的女子眼睛一亮,用手肘碰了碰男子,男子无奈,想了一圈,只有那一条,虽是无关痛痒,但好歹能打发了眼前女子拿到钱财,便道,“我只记得,那人从天而降,背着两把大刀。”
余娴诧异:“什么样的大刀?”
男子思索片刻,“大刀把上,各有一只金虎头。”
余娴和春溪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惊惶,脑海里的虎啸于无声处迸发,冲得两人昏了头。
按下心绪,余娴将钱袋给了他,打道回府。
马车上,余娴回想外公的话,他说寻常长刀不会那样重,他手中那两把是专程做的。虎头刀常有,双刀常有,大刀亦常有,可两把为一套的虎头大刀不常有。难道当年那些高官,都死于此。
外公将虎头刀束之高阁,是因为杀了人?余娴的手抖得厉害。良阿嬷想看的决心,原是这么个说法,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顷刻间席卷了全身,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余娴走后,女子将一整袋银子倒在饭桌上,挨个的咬,男子却蹲在一旁沉默不语。
“有这么多银子,你还想啥?”女子招呼他来,“全是真金白银的真!”
男子握住她的手,“媳妇,这钱你不能花。”
女子一愣,“为啥?”
男子的眸底便酝起森冷的寒意,“我要买命。”
女子吓得从凳子上瘫下来,“啥?你买谁的命?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男子要扶她,女子却吓得不让他碰,好一番拉扯间,男子终于脱口解释道,“我同你说过的,自从我到了这处,从来没有我爹娘的故交上过门,更没人认识我。如果把细打听,就能打听到我的住处,还知道我爹娘是谁,那她能来,旁的人也该能来才对!我娘死前就跟我说,我爹并着几个看过玉匣的大臣一死,邀我爹看玉匣的人就出狱了,从此以后,外头的人都想要玉匣,按理说上门探问的人该不计其数,可谁都打听不到我家住处!倘若有朝一日谁寻上门,那这个唯一知道我姓甚名谁的人,你说会是什么人?”
女子想不明白,摇头。
男子急道:“那一定就是杀了我爹,却把我和我娘藏起来的人呀。”
女子眨巴眼,“可方才的姑娘瞧着只有双十,而且,若是她害得你,必然知道玉匣内情,又为何来问你从前的事?”
男子攮了她一下,“你傻了?她不知道,她背后指点的人肯定知道!出行有护卫丫鬟,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让她来,兴许是什么富人家的解密游戏。这样的阵仗在麟南不多见,找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是谁家的。”他冷眸一沉,“我要绑了她,引背后的人出来!我要杀了当初拿刀的人,给我爹娘报仇!媳妇儿,倘若这钱绑不了她,我就让人杀了她,大不了鱼死网破,让背后的人如我一般痛苦半生!尝尽至亲分离之苦!”
第27章 慌乱
陈家寻不着余娴, 险些将麟南翻个底朝天,还是良阿嬷回来,也不知向他说了什么, 陈雄才略微放下心,紧跟着余娴也回来了,时辰已是半夜。
远远的,陈雄从门口迎来她便开始数落,“上次遇到歹人行凶的事你转眼就不记得啦?不知道让外公多担心!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余娴向陈雄致歉,心底却虚得打鼓, 她带的这些护卫都是陈家的死士,定会将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问了何事逐一禀上, 倒不如先同外公说开,“外公, 其实我是去了……”
“下次可不能这么晚回来了, 你看,晚膳也没用吧?饿不饿呀?”陈雄似乎不想听,反倒在她说出口前抢先一步问她。
余娴一怔, 看向一旁的良阿嬷, 后者凝眸颔首向她示意,她恍然, 应是良阿嬷向外公说了什么, 可外公这幅浑然不敢听的模样, 是怕她质问金虎头大刀吗?
“厨娘给你蒸了红豆糕,外公背着你, 还偷偷尝了一个, 香甜得很呢,你可吃?”余娴听着陈雄喋喋不休, 忽然将视线落到他的发丝上。
年近古稀,外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她本应该庆幸的,可想起再早一些,她幼时,外公也是满头白发,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抱在怀里喂饭时,揪着外公的白胡子玩。是什么让外公早早地就生了白发,是杀过人,魂牵梦萦逃不掉的过去?还是为母亲,归顺朝廷难释重负?
可眼前笑哈哈地同她说,自己偷吃了她的红豆糕的老头儿,真的背着两把大刀从天而降,如索命阎罗一般,毫不心慈手软地杀了数名朝廷命官吗?陛下知不知道?是不知行凶之人,还是因故没有追究?
谜团犹如乱麻,攒在一起,实则光是知晓外公杀人无数这一条,就让她胸闷得透不过气,她想弄懂为何,遂深深看向外公,别有深意地回,“想吃的。外公要不要来我院中,陪我再吃一些?”
“你长大了。”陈雄亦凝视着她,“恐怕不能陪你了。”
他的话也像意有所指,重重砸在余娴的心上。余娴怔然,人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院中。待外公走后,她在白玉桌边坐下,良阿嬷向她福了福身,安排厨娘为她呈上温热的红豆糕用,见她神情木讷,盯着一点并不动筷,良阿嬷便拿起筷子递到她面前。
“阿鲤怕了吗?”
余娴的视线调至那双筷子上,又抬头看向良阿嬷,“是阿嬷让外公将金虎头大刀拿出来洗一洗的吗?”
良阿嬷点头,“阿嬷也不妨告诉你,你若要继续查下去,所知之事,尽然如此。或许你会发现,人之恶,是没有底线的,而恶与恶的不同,又盘根交错,总是会引你误入歧途,端看你心中坚信的正义,到底能支撑你走到哪一步。”
余娴毫不犹豫地接过筷子,“那就愿我心怀正义,踏入地狱,于幽深恶道,抓住往事里让阿娘和你一起坚守至今的那一线天光吧。”
良阿嬷笑了,整个人浸在红灯笼散发的暖光中,松和了不少。
红豆糕着实香甜,外公是对的。
毕竟红豆糕在麟南,也算是一大特产,而另一大特产,正是替余娴寄信的马。整座麟南城最快的马,虽有夸大之嫌,但不算春溪胡吹,因着那马儿确实就在三日内,将麟南的风吹到了鄞江。
送信人风尘仆仆,御马好似腾云驾雾,神情严峻,萧管家远远瞧见了,心底便生起不好的预感,夫人已去了半月,突然有了音信,竟是差了这等风驰电掣的马儿来,难道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迎上去一问,送信人果然说要亲自见萧蔚,把夫人托的东西亲手交给他。
在管家吩咐小厮跑腿前,那送信人又擦着汗添了一句“春溪姑娘说是十万火急的信,可莫要耽误了。”
吓得管家大爷慌忙推了小厮一把,“快去,跑起来!”
气氛撺掇下,小厮也急了,双腿似轮般直滚到书房,门口有护卫把守他也顾不上,一把被拦下来,喘着气想解释,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彼时萧蔚正闭目凝神,听见动静,遂睁眼起身,陡一拉开门,小厮几乎趴倒在他脚底。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夫人出大事了!”小厮脱口而出,吓得身旁的人俱是一惊,收刀凝神。
萧蔚的身体僵了一瞬,连带着心绪神思俱是一宕,他向来稳重冷静,此时却生出一股慌乱,他想,玉匣之谜还未解开,唯一能帮他接触真相的人若出了事,便不知要再从何处切入了,如此,紧张是自然的。
“出什么事了?”萧蔚并未察觉自己的语速都快了许多,语气也重了。
小厮指着外院:“传信人在正厅,管家正招待着,大人快跟……”
话没说完,萧蔚已经消失在眼前,几个护卫跟他迈着大步朝前厅去了,小厮喘了几口气,皱起脸跟上去。
“那送信人骑着高头大马,跑起来跟飞似的,还和管家说了,春溪姑娘交给他的时候吩咐要尽快送到您手里,亲手送!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信!”小厮一边叙述原本,一边夸大其词,“如果耽误了,恐怕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萧蔚厉声,“谁的性命不保?”
小厮想也没想,“肯定是夫人的!”
萧蔚沉眸横了他一眼,匆匆赶到正厅,管家容色焦急,不待他说话,萧蔚直接绕过他问送信人,“信呢?”
送信人把信交到他手里,并着一个小袋子。萧蔚顾不得看袋中何物,只是接过时因这手感,揣测是否为绑架人寄来的余娴的贴身璎珞串珠子,更顾不得有礼有节地招待送信人离去,既是十万火急,他当然一刻也等不得,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拆了信封,也不管封口被撕得狼藉,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
越看,萧蔚的神色就越诡异,从凝重变成迷茫,陡然一阵风吹卷了信纸右上翘角,连着将他的心慌抚平,添入了另一种意乱,风走抽丝,霎时教他魂飞魄散。最后他双颊晕红,如血潮袭了满身。
方看了两段,他一把合上信,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一点,愣住了。心口有什么东西亟待跃出,是方才随风送进来了一只鱼儿么?
管家和几个余府来的小厮护卫也都担心余娴得很,急忙问,“大人,可知夫人是什么情况了?怎的不看完就收起来?难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越问,萧蔚的脸越红,越红,就越爱装作若无其事,导致他如今侧颊绯红,眸中却冷漠的样子实在违和怪异。
送信人也很疑惑,刚才还急成什么样,如今怎的一句话也不说,“大人,可是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