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嬉者众,一座如画舫般的冰床①尤为醒目,雕团花勾珠帘,装饰华美,仔细看下方,冰刀赫然,帘子打起,几名女眷挤着脑袋探出头来,打趣拖冰床的几人不够卖力,再看拖床者,领头的不像府中瘦弱的小厮,人高马大,半截身子都裸在外头,千金裘衣就潦草地扎在腰间,肌肉贲起,余娴认出那千金裘,非等闲之辈不能有,应是画舫中哪位女眷的武将夫,其他几个倒是瘦弱文官的模样,在为兴起的妻子们卖力。再远些,年轻的儿郎抢球②,青丝合抱高高束起,掷球时跃起,端貌健康,热情洋溢,呼喊声尽爽朗,祁国公也混在其中嬉玩,老祁国公是大将,儿子体魄强健说得过去。一旁有女眷们滑擦嬉舞,各有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彼此,诸如双人叠高、滑射龙门等,更多的是背插彩旗、绑着冰鞋的自由者,星驰电掣,穿梭其间。
虽说称芜池为池,但其连通鄞江河,背倚高山,长不知数里,光用来遮罩的帷幕就极尽奢侈,元贺郡主为抢等③设了三道彩,三等为百步穿杨的劲妖弓,二等为珍贵无双的碧水玉,一等最为珍稀,御赐的牌匾“天下第一”,堪称无价之宝,这三等彩头供人抢夺,那些滑技不俗的佼佼者清晨就从天道亭出发,以芜池为终点,算算时辰,这时候差不多要回来了,且看谁人抢中第一等。
“寻常喜欢喝什么茶?”李氏招来奉茶侍女,“这里都有,按个人喜好供给,就是想喝御贡的葡萄酿,也是有的。”
余娴颔首谢过,“喝些暖身的花果茶就是了。”
萧蔚随和,“一样。”
“去备好。”李氏吩咐侍女,转头打量了番余娴,笑道,“你莫紧张,清儿说你不擅冰嬉,陡然被邀来,兴许会觉得无趣,特意让我照顾你。”梁绍清朝她微一挑眉。
“多谢夫人,多谢梁小姐好意。”余娴沉吟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方窄匣,“与梁小姐结交多时,礼数尚未周全,还承蒙小姐如此关照,此番来,略备了些薄礼相赠。”母亲让她赠礼,她也想过赠厚礼,但这毕竟是元贺郡主的宴,总不好越过郡主,且赠郡主的礼在外头随侍从拿下去了,她更不好大剌剌地在里头拿出礼来送人,便挑了便携的,贴身放着,伺机赠上。
略加思考便知道这是什么礼,梁绍清收得很快,向来随性的他也从不顾及礼数,当着人面就给打开了,见是一根红玛瑙石攒成的花簪,他甚是欢喜,“小娘子知道我喜欢红色?”
“梁小姐明艳夺目,红色正相配。”
这厢聊着,芜池那厢沸腾了起来,举目看去,原来是抢等的回来了,远远地就有人欢呼,稍微等了一会,一名银衣女子一马当先,闯入眼帘。
“是元贺郡主!”旁边正与男子谈情的少女活泼,也不再管劳什子相看的人,冲到帐前大喊,引得几名闲闲吃着炸春卷的女眷们一涌而出,“元贺郡主神武无双,天下第一!”
迎着欢呼,郡主冲入龙门,毫不意外地夺下头筹,转身看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几名男子争先恐后,没有第一等,拿下第二第三也是好样的,谁也没气馁,紧跟着,一男子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背手冲刺,拿下二等。
“今年的天下第一,又是郡主的,这一等彩头,要守到何时?”男子绕着元贺滑擦冰面,一幅摩拳擦掌的模样,“不如再以骑射一战!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第一!”他声音洪亮,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可怜无几人关心第三等。
这人好嚣张,是谁?余娴心下好奇,看向萧蔚,后者神色沉郁,低声对她说,“敦罗王。”
“谁是天下第一?当今圣上自是天下第一!你我皆为陛下守这浩荡江山,护这天下第一!一块牌匾,你的我的又有什么分别?只要不让天下第一旁落,又何必为此争出高下?”元贺郡主丝毫不怯,一个侧身跃出了敦罗王滑擦的包围圈,笑道,“王爷,你说呢?”
敦罗王一噎,他说的是拳脚上的天下第一!怎么又给上升扯到政事上?这女子智勇无双,与她聊天随时随地都有谋权篡位的帽子扣下来,所以他虽战功赫赫,却一直在朝事上隐身,全因不喜欢这些话语间的弯弯绕绕!
听完对话,余娴脑中对敦罗王的评价只冒出两字:莽夫。却不知为何萧蔚要露出提防的神情。
“不知萧大人可曾试过冰嬉?”李氏突然开口点他,“我听夫君说,前些时候,南方遭遇了近百年未遇之寒,数以万计的难民无处避寒,不少人冻死街头,官府难以救济,上疏陈情,众人皆束手无策,是大人献计,将难民作临时兵用,安排到各站点听从调遣,不仅能帮助赈灾,还能让他们分得粮食,与普通士兵同吃住,只待捱过隆冬,就地解散,如此解了三司之急。还有往年河道被冰封,船运滞涩,南方的粮物运不来,只得等过几月再行,今年也是大人献计,在船头傅铁横长锥④,舟过处冰破。大人能献此良策,想来对冰雪天气了如指掌,冰嬉也不在话下吧。”
这人真老实,朝堂上这么厉害,却从未跟她吹嘘过。余娴心道,陛下到底为何让他作个小小给事中呢,此番献计,又会否让朝堂上的本职官员眼红,上疏说他不务正业,太过僭越?
话又说回来,南方向来暖和,河道能结冰,是百年难遇的冰灾,难民冻死,尸骨成石,然则北上鄞江贵族却以冰嬉戏,想来也是讽刺。萧蔚虽是南方人,但五六岁就在鄞江生存,对治冰灾有钻研,说得过去,至于冰嬉么,他应该没机会这么奢侈。
却听萧蔚道,“了如指掌谈不上,只是南方冰面薄,要破化容易些,那日几位大人面圣,商议此事时,在下正巧在御书房,听得久了,便将几位大人的心得总结一起,顺便提了一嘴而已,称不上正当献计,又恰巧遇上薄冰,一攻即破。这主要是大人们合力攻破难关之功劳。”
果然很会做人,还担心他被眼红,原来早把功劳让出去了,真是狡猾。
萧蔚侧眸看了余娴,也不知是不是在耀武扬威,“至于冰嬉,略玩过一些,再年少些时,凭着一腔莽劲,曾也抢过民间一等。”
果然是深藏不露的杀招,余娴噌地回头,什么?他会玩冰刀?还抢过一等?民间的一等,那可是上千余众之间的博弈啊。
萧蔚心满意足地收回眸,被崇拜的感觉还是很惬意的。
“哈?萧大人抢等?”梁绍清问出了余娴的心声,拧着眉打量他,“您从前不是在小楼……”
话未道尽,李氏轻咳,微皱眉瞥了梁绍清一眼,遂又迅速恢复温柔神色,“大人有经验,何不上场与郡马爷一道嬉玩,您的许多同僚也在此,不分上下其乐融融,这场宴,本也是为了结交,如此良机,大人不去?”
萧蔚抿唇,“多谢国公夫人好意。”他并不谈机遇的事,“在下想陪着在下的夫人。”
他自己要坐着,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啊?余娴侧颊一红,低声嗫嚅道,“但是,我想去冰嬉……”
萧蔚侧眸看了她一眼:?
李氏看着两人,一愣,掩唇失笑。
“苏媛,你跟孩子躲在这儿笑什么呢?”不曾注意,元贺郡主已穿上夹袄,一边擦汗一边走近,脚一顿,活像掘到宝似的双目发光,“哟!好俊俏的身板儿!啊不不,好俊俏的郎君,好健硕的身板儿!”
她这一双隔衣识人的眼睛真是毒辣,盯着萧蔚目不转睛,“既然来了,上场玩冰去呀!躲这作甚?这是几个偷懒的猫待的地方!”说着才看向梁绍清,“你难得来我这玩冰嬉,就打算陪你娘?她是个病人,你也吹不得风了?”劝完这个又劝那个,视线转一圈落到余娴身上,“你是阿鲤吧?多动动,看你纤细的,今日有上好的烧酒,只给烈性人尝,没上场玩冰的,统统和小孩坐一桌!不,小孩都在那头堆冰人呢!”
一场劝完,谁也没动,郡主纳闷,李氏笑道,“阿鲤倒是想玩,她不会,你寻个懂教习的女官教教她。”
“这好说。”郡主当即招手,唤贴身婢女去请教习官过来,又看向萧蔚,后知后觉道,“诶?那你就是萧蔚呀!真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郡马爷说听过你的戏,当时看你实在貌美,还给你打过赏!诶你别介意啊,男子汉大丈夫,唱过就唱过!唱得好唱得妙!想当年我在军中,常与战友们开怀畅饮,载歌载舞,给大家解乏时也唱戏!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对了,方才敦罗王正找你呢,你也上场去陪他抢个球吧!我看他实在是找不着对手。”
余娴跃跃欲试,已然站起身。萧蔚很无奈,他穿的新衣服,不想弄脏,敦罗王又喜欢说白话,一点不打哑语,问东西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很不好相与。但余娴要去玩,他便也站起应承,“好。”
“你这性子,怎的这般沉郁寡言?”郡主皱眉头,“高兴起来不行吗?要上场了,欢快些!”
余娴没忍住,低头失笑。他要不沉郁,真高兴起来了,谁都遭罪。哦,她自己遭老罪。萧蔚听见笑声,又侧眸觑她一眼,还真抿出一抹笑来,“郡主说的是。”
身穿袍服的女官神采奕奕,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她刚也参加了抢等,虽没拿到筹,但也位列第十,教人绰绰有余,微一欠身,她笑问,“这就是要学冰刀的姑娘?”
郡主抬了抬下巴,笑着示意她好好教导,看向余娴,“你阿娘虽与我不大相熟,但我知道她是出身锻兵世家的虎女,她不爱动弹,且看你的胆量如何了。”
“郡主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余娴点头,又笑盈盈地拜过女官,“劳烦大人了。”
“可不敢。”女官回礼,“郡主,这就带她走啦!”遂引着余娴走出大帐。
萧蔚紧随其后,心道她还真是迫不及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方梁绍清畅然的声音传来,“那我也去玩一玩吧!”
“去吧,小心些。”李氏颔首。郡主却拧眉,“哎呀,小心什么小心,摔断了腿大不了就接上!绍清,把那几个男人都打趴下!抢到球,姨母重重有赏!”
如此,几人都朝偌大的冰场去。侍女们拿精致的银攀脖帮余娴绞起袖子,女官为她挑选合适的冰鞋绑缚脚上。萧蔚抬手止住向他伸手的侍女,自己迅速解开外衣,很快准备好,站定在余娴身前等她。
余娴抬眸看他稳稳立在冰面上,偏头问道,“你怎么有机会玩冰刀的?”
第45章 我怕你占我便宜
萧蔚稍抬手, “你看到拖冰床的人了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光膀的武将还与几个文官大汗淋漓,乐此不疲地拉着自家妻眷, 穿梭在冰面上,女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帷幕间,余娴也不禁为这幅美妙画卷笑起来,“他们看起来真美好。”
“唔,是么。”萧蔚沉吟片刻,坦然道, “以前我觉得,这样的笑声是世上最刺耳的声音。但是, 一边觉得刺耳,一边也觉得甚妙。”
“嗯?”余娴狐疑地望着他, 隐约有个猜想, 欲言又止。
“你很聪明。”萧蔚看出她的纠结,低声一笑,“是, 如你所想的那样, 早年间,我在小楼尚未出头, 入不敷出, 便会去做做散工, 譬如,给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拖冰床, 然则, 这样的活无须会滑擦,有气力的人都能赚, 所以彼时不算健硕的我赚得并不多,只希望她们笑得开心,我能得打赏。”
他说得很坦然,丝毫不避讳一旁的女官与丫鬟,所幸旁人也没有用异样眼光瞧他,余娴轻声说道:“难怪你虽是文官,却有武将般的身材。”
不知遐想什么,萧蔚的耳廓飞霞,犹豫着低声问道,“…你不喜欢么?”
余娴旁顾左右,见几人都憋着笑,她的脸庞发起烫,转移话题,“做这个,当年吃了很多苦头吧?”
萧蔚抬手轻触鼻尖,“没。后来我就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趁等活的空档,借场子苦练冰嬉,年年抢等。因为民间的一等彩头,是金银财宝,普通人得一次彩,三五年的着落都有了。”
他说得轻巧,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人,只要定了目标,就必然能达成的?余娴面露怪异,“你全然不提苦练冰嬉时的艰难?民间高手众多,初时,你怎把握自己能得头筹?说什么一劳永逸?”
问到此,女官也好奇地觑了萧蔚一眼,个中辛苦她再清楚不过了,会玩冰刀不难,但要脱颖而出,天赋绝不可少,其次就是长年累月的练习。
“衡量过了,在冰场练习并不耽误做杂活,既然做了决定,当然要全力以赴。”萧蔚回想了番当时练习的辛苦,“固然很艰难,但我信这世间不存在什么事,坚定了目标,走好了每一步,耗费了精力时间,还拿不下的。”
这番话,一致让身侧的人肃然起敬。余娴清瞳微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所以,他不惜耗二十年,去解玉匣之谜,一步步接近阿爹,为正当的报仇作铺垫。而这二十年间,不同的阶段又细分了不同的目标,诸如初时谋生,其次谋财,再次谋官,而后谋私利……纵然为利娶她的这一步实在下作,但不得不承认,他生来就该平步青云,位居权臣。
薛晏么,作为疯子是挺可怕,但萧蔚,赋予了薛晏坚韧,一个充满耐心的疯子,更为可怕。
“情字除外。”
蓦地,萧蔚迅速补了一句。余娴一怔,抬头看他,他若无其事地眺望着远处,仿佛没说过话似的。啊,她好像懂了他一点,害羞么?再将这四字细咀嚼,余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情字也没有除外啊,她这不是被拿下了吗?想到这,还有点挫败,以□□人,真是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