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卿从叙不同, 他从来不会去说“你要成为我的骄傲”或者“你要让我骄傲”这种话, 他仅会在忙完之后亲亲她的额头说“爸爸和妈妈想让卿卿当一个骄傲的小公主”来解释他刚才去干什么了。
对于他的溺爱作法, 姜辛北一般是笑一下, 然后抱起卿蔷逗她“我们的小蔷薇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啦”, 顺带还要得意地瞟卿父眼,意思是她比他会说话。
梦里的画面太过鲜活生动,卿蔷眼尾泌出道泪, 在月光下闪着光, 身边似乎有什么一顿,她的眼尾被温热的触感拂过。
梦还在继续,她没有理会梦外事, 只当错觉。
在六岁之前, 卿蔷往往被逗得咯吱乐, 不对, 她每天都在咯吱乐。
生在一个爱钱权皆有的家庭里, 她是被保护的最好的人,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卿蔷就被爱浇灌着长大的话,她会是最鲜艳欲滴的蔷薇花,会是自信又明媚的公主,她万众瞩目,又被人所羡。
可惜天不随人愿。
在她出生的第六年末,那年卿蔷上小学,卿从叙、姜辛北也忙了起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频繁,卿蔷多数回老宅。
结果在新年,她应该收入眼底的一切红色变成了白。往日总带着暖意、热烘烘地拥抱她的父亲,变得冷冰冰,变得青紫,变得在棺材里,她再也看不见。
在事情发生的那天,投在卿蔷身上的眼神有无数种,没一种是与以往相同的,每一种都或怜悯、或幸灾乐祸。
卿蔷属于那种性本傲的,不是个会被惯坏的孩子,只不过卿父惯她,她会很开心。而卿父不在了,姜辛北也好像跟着去了,她面对那些目光很平静,似乎是认定她总会让这些人换个眼神的。
她也做到了,成长速度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老爷子都问过她是不是卿从叙跟姜辛北之前都是在掩人耳目地培养她。
当然是句玩笑话。
也就是在那天,姜辛北将卿父离世原因的文件交给了她,她说她有权知道,也总会自己查,她还是不瞒着了。
同时,她让卿蔷离她远点,走出她的眼睛,别让她把她当成报仇的刀。
卿蔷不答应也没办法,因为姜辛北会选择自己走。
然后卿蔷知道了她家有个世仇,知道了江家的存在,知道了两家由项目之争逐渐递增的仇恨。
知道了她那被姜辛北弄去精神病院的二叔是如何与江家老爷子联手,又如何里外夹击逼垮了卿父,再如何拿她受伤的假视频,让卿父心急如焚、供血不足、死于半路的。
这事儿只有卿江两家的人知道,当年姜辛北封锁调查渠道,为的就是不让卿从叙黄泉之下还被人所扰,江家做贼心虚,自然没有多说半句,只是在纠缠中主动退步,南北分城,但仇恨未分。
卿蔷知道,她与江家的账是算不完的。
可是江今赴——
又该怎么算呢?
脑袋里的画面一转,她迈入了自家的祠堂,像做过很多次一样,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咚”一声响亮,膝盖的痛感还那么真实。
在祭奠以外的日子里,她跪过无数次,有时一天,有时一夜,开始还会昏,后来就锻炼出来了,从岛上下来回到上京那次,跪的伤得最厉害,她靠人扶着才走出祠堂。
她的爱有错,罪无可赦。
于是一次次消灭,一次次乞求原谅,一次次无可救药地跪下,从北城起始,至今仍无终止。
她在爱恨里翻来覆去受着折磨。
她要澄澈的爱,却不是澄澈的人。
时至今日,卿蔷仍深陷于自厌的漩涡。
她恨得不果断,爱得不利索,拖泥带水地循环往复,是将己身囚于禁地,她看了又看卿从叙写下的“至我明媚灿烂的小蔷薇”,想了又想江今赴落笔的“祝她生世风光,灯火常伴”。
诚恳与真凿进她心底,她什么都做不到。
爱有错吗?没有。
有错的是人,是她。
卿蔷蓦地攥紧手指,她的梦里天翻地覆,被供于香烛后的牌匾熔成一把利剑,剑柄黏在她手上,向后一刺,是穿透血肉的声音。
雪与白纸钱洋洋洒洒分辨不清,在黑云下显眼到极点,红日一轮悬悬欲坠,整个画面荒诞又夸张。
江今赴骨感的指节上缠了红绸,在她脸侧顿住,含笑的眉目骤然冷淡而不可置信,微微睁了眸,像下一瞥,胸膛血色弥漫,一剑挑了心尖。
卿蔷怔怔的:“你为什么不喊疼?”
江今赴仍是不答。
卿蔷有些崩溃,她吼他:“说啊!你为什么不喊疼!”
江今赴却挑起了个笑,嗓音因生命流失变得柔和,几分缱绻,还是摸上了她的脸:“我荣幸至极。”
“——!”
噩梦霎时终止。
天光大亮被窗帘遮得严实,卿蔷坐起来还没从梦中抽离,手指无意识地动弹,发现在抓握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瞥——
江今赴攀了青筋的小臂上有几道血痕,另只手懒懒散散地支着侧脸,望她的面色有些怪,淡而怪那种,黑眸底的情绪驳杂,眉微蹙着,见她看来:“做噩梦了?大小姐。”
他估计也刚醒,要不就是没睡,嗓子哑的程度跟梦里差不多,卿蔷一时没分清,“咻”一下收了手,眼神挪到他胸膛。
江今赴活动了下腕骨:“急什么?不跟你索赔。”
他口吻平静,有意稳她的情绪一样,注意到她在看哪儿,一哂:“挠那儿也行,我现在脱?”
卿蔷却少见地没回呛他。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跌宕,怔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厚重的窗帘。
江今赴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丝绸质地的睡裙,两根带松松地跌在她蝴蝶骨上,长发遮住了她的肩,她实在是有些痩,在昏暗里也太单薄,与她一概的明艳不同,有些颓靡,像被抛弃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的野花,风一吹,瓣叶就散了。
他起身,一手拦在她眼前,一手捞过遥控器调开了窗帘。
她睫毛在他手背轻颤了下,被突出的骨节拦了一瞬,丝丝光雾钻了进去,她眸子是湿的,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卿卿,”江今赴缓慢地松开了手,给足她适应的时间,就那么环着她,“你被太阳照着。”
只要你想,你就会被太阳照着。
与太阳无关,与你有关。
卿蔷有了反应。
她回过了头,视线是垂着的,有些迟钝地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眼扯出个笑:“江今赴,我好恨你啊。”
她没说腻,他都听腻了。江今赴哼笑了声,还没给出回应,她又接着开口了:
“但我好爱你。”
氧气被她一句话弄得所剩无几,屋子里只剩制冷的声音,以及日光与尘末作响,为迟来数年的表明真心腾出了安静的舞台。
江今赴倏地顿住,气息也微屏,他看她的眼睛变含糊不清,没有了他一贯游刃有余的那股劲儿,他也招架不住她突如其来的直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江今赴,你......”卿蔷瞧起来没什么变化,她像个叙述者一般陈述事实,“你的感情等于送死,所以——”
她的话被他薄唇吞没。
江今赴收回了方才横在她眼前的手,揽她后颈把人拽了过来,又半点儿没迟疑地吻了上去,倒是没动,就是贴着蹭着,让人从尾椎骨升起酥麻的痒意。
江今赴不想再重复大起大落了。来来往往数年,浪费的时间都在相爱里,最卓越的操盘手也没这耐性。他贴了贴她的额头:“别再说了。”
卿蔷忘了他是个身体力行的人,眼尾的泪珠因睁大而滚落,她突然有了点儿荒谬的想笑感,好像一生中为数不多落的泪都在他面前。
在一个承载了她所有情绪的人面前。
卿蔷抬指点了点他的肩,莫名问了句:“还不垮?”
真垮了也就好了,她直接包.养他,什么爱恨也就都不重要了。
卿蔷唇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啄吻的湿润,身子被缓缓放倒,被炙热绮色炙烤,她的想法在往逃离悲哀的方向走,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一怔,猛地推他,听专属铃声都听出来了,是她爷爷。
“卿卿,你现在有空来爷爷这儿一趟吗?”老爷子的声音是一贯沉缓和蔼,停了停,补充,“方便的话,叫上江今赴。”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章就解开误会啦。
第48章 chapter 48 “江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一通电话让两人兵荒马乱了起来。
江今赴是想刚收到表白就要见家长了;卿蔷是想这下好了, 他不摊开说,她爷爷要准备摊开说了。
衣服是没法儿穿了,都皱巴巴的, 卿蔷联系了助理让送了两套衣服,换上后又懵了,是泛珠旗下一个分品牌的当季情侣装, 都是黑风衣黑裤, 女款袖口缀了钻,男款袖口是玉石, 设计得挺好, 一目了然的登对。
卿蔷当即下了定论:“让你助理送衣服。”
江今赴懂她的意思,懒洋洋扫了眼镜子, 她高挑他挺拔, 比附带过来的模特图还配, 故意似的, 勾了丝笑:“不换。”
卿蔷没想在这档口跟他较劲儿, 不冷不热地嘲了句:“嗯,二哥胆子大,你要就这样站了我爷爷面前, 还能好端端走出门, 我以后都把你供起来。”
江今赴不以为意,卿蔷就冷着眼看他一路,还以为他真傲骨铮铮, 结果到了机场他助理就送来了衣服, 卿蔷用带有讽意的眼神目送他去了更衣室。
挺突然的。
两人上了飞机心绪更不宁了, 先安顿空姐休息就行, 然后面对面坐在了桌子两侧, 对视了会儿,卿蔷端起茶杯抿了口:“你要是跟我爷爷动起手怎么办?”
“高看我了,”江今赴昨晚翻进她窗户就听她接连不断的梦呓,加上揣摩跟配合被划,脑子和身体就没停下来过,这阵儿困得厉害,散散垂着眼,回答道,“我挨打。”
卿蔷对不上他的脑电波,以为他挺有自知,轻笑声不再开口。
触手可及的云层被窗户挡住,卿蔷出了会儿神,莫名也有了个见家长的想法,但他俩这真是不如不见。
世家里面一多半儿人都可能是家长先见敲定了后双方再见,一见可能就是同居婚后;还有一小半是自由恋爱门当户对,像季阮那样的,自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季家上下肯定也开开心心。
卿蔷觉得,季阮的人生当真属于顺风无阻,季家捧在手上的小公主,天真是天真,干净也是真干净,一点儿弯弯绕绕没有,那天婚宴,她看沈封那表现,也疼她得很。
卿蔷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丝丝羡慕的心情。主要在相比之下,她跟江今赴就属于门不当户不对,真要在一起,那天可能都得电闪雷鸣、五雷轰顶,有点儿逆天之举的即视感。
下了飞机,有人给江今赴送来了个木盒。卿蔷瞟过去眼,江今赴拆开给她看了看:“明乐永年间的瓷器。我之前听说过老爷子差这一个就成套了,正好顺带去给老爷子凑个整。”
“......”卿蔷是真看不懂了,他为什么不像去挨打的,反倒像去提亲的,红唇轻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二哥,我一直以为你干事儿是挑时宜的,”她停了停,坐上自家车,抬眼看他,“你想好了,确定要去。”
就是他现在要走,卿蔷也能给他找到说辞。她私心大概也不希望他去,毕竟有些事儿一旦戳破就没劲了,往后都没劲了。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感,可能是怕吧,前几次快刀没能斩了的乱麻,今儿要被利刀做个了断了。
但江今赴明显没有她想得多,弓身坐在了她身边,眉尾撩吊着问她:“现在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吗?”他没听清她后面那句话,还又问了遍。
卿蔷无言片刻,随他生死由命去了。
车窗外的雪极速倒退,横成一道道细长的线,像“古筝计划”里取了一个游轮上的人性命的钢丝,泛着寒光,落在地下却消散无踪。
管家见到他们两人一同前来也并无讶色,想来是老爷子打点过,他往里引着二人,路上碰见的人多是驻足低头,没什么奇怪的目光投来,但卿蔷心里却越来越闷。
园林里红梅沾湿,一簇一点飘缀在假山上,池塘是控温的,依然流水潺潺,雪还未靠近便化在其上,拥起了层浅淡的薄雾,松竹凛冽,在框景里与湖边石上的光影成画。
在会客主厅的门要被推开时,卿蔷开口了:“等一下。”
她看向江今赴:“江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别让自己落到进退为难的地步,好吗?”
别让他们落到进退为难里。
卿蔷不想。
她的眼眸再没了往日遮藏,透亮如镜,把想法写在了眸光里。
江今赴喉结随着脖颈脉络动了动,侧脸看她,清寡的笑并不明显:“卿卿认为我不该进吗?”
他还在懂装不懂,卿蔷仿佛被火裹了个透,抿了抿唇:“我想你对自己什么身份是应该有清晰认知的。”
江今赴似是兴起般地“哦”了声,问道:“除了世仇子弟,我还是什么人吗?比如卿卿梦里说的那些话,我倒是还没顾上问。”
“你也知道是世、仇。”卿蔷笑意不达眼底,“卿家可没什么优待俘虏的习惯,二哥怎么还不走呢?”
“大概是——”江今赴凑她近了些,声音低而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卿蔷懂,这个‘虎子’大概是指她的,她噎了几秒,还没想出说什么,就见江今赴招招手,示意人开门了。
会客主厅的圆形灯藏风聚气,中外古今东西明界,古董隐壁龛,书画三两幅,雕塑压角。卿老爷子新鲜劲儿来去块,用来摆放的物件最多两个月就换下去了,里间茶室窗外一溪,霜花水墨,不失恢宏。
老爷子对面儿坐着人,卿蔷还未看清是谁,先叫了声“爷爷”。江今赴可能还没想好怎么称呼,往里走了两步,倏忽怔住,停在原地:“爷爷?”
卿蔷早看出他狂,没想到他能这么狂,什么都敢叫,她刚要出声撵人,抬眸一望,也愣住了——
她爷爷对面儿坐的那个人,竟然是江家老爷子,卿家恨之入骨的仇人,江见舟。
卿蔷难免失态,嗓子一瞬哑涩,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卿老爷子:“爷爷?”
卿老爷子似乎也没想到两人就这么进来了,落后几步的管家叹了叹,两人在外面儿私语了会儿,他自知不方便听,就走远了点儿,结果没看住门就开了。
事已至此,卿老爷子挥下手,屏退了屋里的人。待门再次合上,他朝卿蔷招了招手:“卿卿,到爷爷这儿来。”
卿蔷稳了稳心神,抬腿往过迈,几步路走得恍恍惚惚,今天这个场面要是放在她梦里,该配个血溅四方的背景才合适。
可现在非但没有血溅四方,还祥和又平安。
对面儿江见舟也朝江今赴挥了手,后者却没立刻行动,朝卿蔷与卿老爷子的方向看,似乎在斟酌站到那儿会不会太唐突,直到江见舟叩了叩放置一旁的木拐,他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