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催,声音还是稳的,语气却多了一丝怒。
林秀敛眸,展开掌心,不甚熟练地使唤着魔气,伴着法罩,徐徐落地。
炼火砂被鲜血浇灌得沸腾,赤白的足踩在上面,烫出了痕。
他身上仙气与魔气碰撞,谁都不落下风,旁人惊疑不定,此时竟分不清敌友,倒是魔修,在他靠近时便一致做出退让的动作。
是魔?非魔?
俞子顾当然不信自己的师尊堕魔,他眼疾手快斩了那些退让的魔修,溜至他身边,神采飞扬——
“师尊!”
下一秒,魔气大作,冲碎了法罩。
魔骨逐步吞食仙骨,只余几分灵气苟延残喘,勉强昭示着他曾经的身份。
俞子顾一靠近,就被林秀挥掌击倒在地。
他口中吐出鲜血,眼里还发着懵。
魔修猖狂大笑,狗仗人势,杀得越发欢快,其余人皆是不可置信,其中一长老问:“混虚!你这是为何?”
林秀冷漠一瞥,道:“如你们所见。”
竟然是,倒戈了。
胖长老五味杂陈,若他倒戈,此间正道便再无重振之日,他们必死无疑——难不成通通去堕魔?
眼看着林秀手中聚气,威势磅礴,恐要灭了在场所有人,胖长老当即会起全身精力,与之一战——
然他并未还手。
剑气将近,快要刺破他脸颊,他掌中魔气突然又散了。
胖长老从未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剑已出鞘,收也收不住,而让他更为惊讶的是,林秀的修为,竟然跌到了化神期!
这化神期也不纯粹,似乎还在往下跌——
他根本接不住这一剑!
刹那,一股更为霸道的气劲震开了那剑,在即剑锋即将落脸时,打断了施法。
林秀倒在了地上,胖长老亦是倒地,剑刃即将落入肚腹时,胖长老灵活一闪,险险擦过脖边。
谢淮清终是露脸,她身上的红袍与林秀是如出一致,明晃晃地告诉众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可她踩上了林秀的手,红色的绣鞋还在上面碾了碾,那垂眸的眼神似乎怜悯,语气也是温吞柔调:“师尊果真心软。”
偏偏对她不心软。
“谢淮清,当初师尊就不该收你为徒!”
俞子顾看见林秀受辱的模样,哪还能顾虑别的,当即脱口而出。
刚才那一掌并未伤及他心脉,他自然有力气叫嚣。
谢淮清打量了他一眼,道:“师兄,您的话似乎有点多。”
俞子顾恨铁不成钢:“淮清师妹,你回头吧。”
她轻笑了一声,提着林秀的领子将他拉起来,目光灼灼:“回头有岸吗,师尊?”
林秀半吸着气,微仰着下颌,脑袋嗡嗡的,方才倒下时眼睛进了沙子,此时眼角挂泪,泛着微红,分外可怜。
那双涔涔的眸子疲累般眨了下,口中还是熟悉的那句:“孽障。”
先前的委屈求全似乎不装了,口中全乎是对她的厌恶。
可她在想什么呢?她在想,师尊啊,您就连骂人的时候,都词乏得可爱。
她该如何是好?
林秀的领口忽地被攥紧,吸气声都小了很多,眼前人阴郁沉沉,杀戾之气汹涌澎湃,左手结印,墨焰熊熊,其威势似要将在场之人全部诛灭。
飞沙走石,鱼溃鸟散,魔修瑟瑟跪伏,众仙者执剑以待。
四位化神修者立心誓,巧借天力,割血洗剑,口中喃喃有声,围着她,拢成阵场。
灵光夺夺,竟分开了二三分煞气,他们眼中露出喜色,再接再厉,自四肢经络中又逼出五六分灵力,欲图在此诛魔。
至于林秀,他既以入魔,那么自然也心照不宣地,该为正道做此献身。
铮铮剑鸣万道响起,直冲向谢淮清,那谢淮清又似和玩的一样,手中的印结了一半,突然不结了,威压散,她如待宰羔羊,眸中似癫似狂,不一会儿,平静如水。
领子被松开了,他失了力道支撑,滚落在地,万道剑鸣没了阻隔,越发锐不可当,剑气化一,目标直指心脉。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林秀,静静地没什么表情,眼睛眨也不眨。
她想干什么?
汹涌的剑气吹乱了她的鬓角,发间的白骨簪摇摇欲坠,她全然没有挣扎的意向。
林秀支起几乎要弯折的身子,站起身,不小心向后退了几步,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向前,将她拥住。
她果真是毫无防备,在拥住的一刹那,他甚至还能感受到那身体的僵硬。
剑气近身,斩断了他的发梢,断了凌乱的,许久未被人打理过的,红色绸带。
他身上仙法只展开了一息之长,转眼消散。鲜血吐在了她的衣服上,洇湿了她的裳。
弹指瞬息,谢淮清近乎是凭着身体本能掐灭了剑,他们引以为傲的剑气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道稍烈了点的风,但是——
“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她几不可闻地带了颤ᴶˢᴳᴮᴮ音,灵敏地被林秀听到了。
他口中鲜血汩汩,身体慢慢变凉,方才,算是提前透支了命。
“你说话啊。”
他张了张唇,脑袋嗡嗡的,快听不清了。
她的声音近乎扭曲:“您以为,我会吃您的苦肉计吗?”
方才剑气反噬,众仙倒地不起,魔修轻轻松松便提了几个人头来杀,谢淮清抬起手,似乎还要给他们撒盐,却被林秀支离的掌心按住了。
“别杀……”
他颤颤抬头,眼中有恨。
她登时清醒了,这才对,这样才对。
“可他们要杀的,不只是我。”
她在提醒他,如今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
林秀扯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讽刺地说:“这是因为谁呢?”
他在怪她。
他怎么可以怪她?
分明这一切的错,都是因他而起!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要杀!
“我求你……”
她掌中刚聚气的魔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法光明明灭灭,手腕一直被林秀紧紧攥着,他的唇讨好地亲了亲她的耳垂,留下一个带血的吻痕,引起一阵心悸。
谢淮清想,她绝不能因他而留情,可当那只没了力气,当他的头缓缓垂下,当他的眸见证不到血腥,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好乏味。
他看不见,她又何必动手,该痛苦的是他,该纠结的是他,不该是自己。
于是谢淮清当着他们的面抱起林秀,掠过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影子,冷冷转身,任凭魔修屠杀。
他们的事,与她何干?
林秀被谢淮清放在了她经常睡的那张床上,她握起他的手,脱了他的衣裳,一遍遍地查看他身上的伤痕。
手是被她碾碎的,脚是被沙砾划伤的,她将魔气渡入他的身体,不厌其烦地盯着他的伤口愈合。
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这般冲动,冲动到不顾一切,冲动到撞了崖还死不悔改。
她觉得烦躁,倦怠。
她拿起放在玉盒里的折扇,一遍遍翻看。
折扇当初随着她一起跌在崖底,因为是仙物,被魔气侵了好几个洞,她后来不知怎的想法,缝缝补补,又把它补了回去。
折扇展开,里面的银杏依然栩栩如生,和烙进她腕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她不忍看了。
“啪”一声,她将折扇合上,走出了卧房,拧眉坐在大殿的骨椅上
“拿酒。”
一旁的魔侍乖顺地为她斟酒,陪了她一杯又一杯,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神智慢慢被麻痹时,他的指尖,突然碰到了她的手。
她缓缓抬眉,眼里泛着潋滟的水渍,仿佛寒冬里飘着半朵梅的冷泉,让人不敢直视。
那魔侍半大少年模样,发尾系着红结,脸上浮着红晕,关切又脉脉地对她说:“尊主,不宜再喝了。”
林秀醒来时,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全了,可惜修为跌落得越来越快,不过是睡了一觉,便已经跌至金丹。
想必再过不久,便会彻底沦为一个普通人。
他这次的待遇稍好,被放在了被窝,被窝是暖的,旁边还放着一件轻绡白衣,一条红绳。
林秀换上衣服,用红绳随意扎了一下,推开了卧室的门,门外只有一条长廊,长廊无人,直通大殿。
他顺着廊间走至大殿,便看见空落落的殿内,似乎依偎着两人,分外亲密。
其中一人酒盏半倾,肩头半露,手持一柄折扇,坦坦荡荡地回望了他。
那折扇的另一端,还搭着别人的下巴。
作者有话说:
啊,又发晚了
第123章
◎问道◎
他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那年轻魔侍见有人来了, 下巴顺着扇面抵,与谢淮清靠得越来越近,千娇百媚, 差点抵到她的肩头。
眼里又是挑衅又是嘚瑟,仿佛争宠的家妾。
他看不下去, 转身想回去,却不料听谢淮清说:“过来。”
魔侍不怎么乐意, 他费尽心机爬床, 可不想和别人分一杯羹。
但为了显示自己的乖巧,他还是装作大度的样子, 羞涩地对谢淮清说:“尊主若是想要三个人……也可以的……”
他故意说给林秀听,因为他不信, 那个什么狗屁仙尊会乐意。
林秀站在原地没动,只给她留了个瘦削的背影,清白如画。
一抹乱糟糟的红占了画中一点, 仿佛一颗痣, 在她眼中愈发火热。
酒在这时才烧起了醉意。
那个不来,没事, 她旁边还有一个。
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就近的长发,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林秀, 手中的触感太糙了,眼前的倒让她看得越发馋。
她的目光又顺着林秀的背脊, 滑至他的发梢, 就停在了他的红结处,仿佛止渴般, 她将手里的红绳反复揉挲。
齐整得不像他, 若是师尊的, 想必一扯就掉了。
“尊主……”
魔侍急不可耐,自以为尊主是在怜惜他,扯起了她的袖。
谢淮清回过神,用那柄折扇将他的下巴抬正,叫他离远了些,又端着来回仔细看,扇柄不时地在他脸上刮擦,仿佛在验一种货物。
被这般姿容的人如此近地看着,怎会不心动?
魔侍脸上的红云越来越浓厚,动作也越来越大胆,他亲昵地蹭了蹭扇柄,不敢直接冒进吻她的肩,反倒是先凑近了她的酒杯。
扇子的动作停了,就停在他的下巴边儿,他含住了杯沿。
魔侍咬着杯沿看她,作为情场上的老手,他最是明白如何挑逗人心,他的皮囊是极受欢迎的,他想,这涉世未深的魔尊,怎可能招架得住他?
可谁曾想下一刻,那杯中酒水全乎泼到了他脸上。
灼烈的酒差点烧瞎了他的眼,魔侍捂着眼睛满地翻滚,嚎叫连连。
谢淮清在座上冷笑着问:“好喝吗?”
他仓皇跪地,磕头道:“属下,属下不敢了……”
杯子“哐当”摔到了他的耳边,摔得四分五裂,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膝盖颤颤,心知再留下去,自己的下场恐怕会和这杯子一样,于是闷声屁滚尿流跑出了大殿。
经过林秀时,他还用那双烧红的眼瞪了一下。
殿内少了一个人,彻底恢复了清寂。
谢淮清瘫坐着,撩过酒壶在嘴里乱灌,目光依然钉在林秀身上。
空荡的殿内飘浮着醉人的酒香,静得能听到喉头吞咽的声音,那目光如有实质,让他不忍回望。
她半阖着迷离的眼,似是疲惫,又似是无奈:“这下,你可以过来了吗?”
他迟疑半晌,终是未曾理睬。
抬腿,落下,他人已经跨过门槛,瞬息之间,身后威压逼近,黑气腾腾,却又恰到好处环在他身边,不伤他,只是逼吓他,让他不能再动一步。
她攥紧了酒壶,眉头压抑着怒,缓缓踱步到他背后,脚步越来越近,一声一声地,沉沉地,敲打着他的防线。
酒香越来越浓,她骤然伏在他的耳边,牙齿切切:“师尊,您不要不识好歹。”
酒气侵略着周身,余香翻滚,似要勾人缠绵——他不经意瞥见她雪白的肩,却又故作淡然收回了眼,镇定道:“我已不是你师尊。”
“呵。”她的手穿过他的发,环住他的腰,脸颊轻轻擦在他的头发上,“那我该叫您什么?”
林秀不过轻微动了一下,她便勒得越发紧。
“混虚?仙尊?还是——林秀?”
她一个个细数着林秀的各种称呼,最后蹭了蹭他的脖颈,还是道:“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毕竟您现在受制于我,不是吗?”
她抱着他温存,壶中的酒顺着长嘴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脸挨着他,挨着他的耳垂,发烫。
他的身体紧绷,直言不讳:“你喜欢我。”
语气笃定,逼着要与她撕破脸。
她亲昵的动作僵硬了一瞬,某一刻连指尖都无处安放,却又像自暴自弃般,借着醉酒说:“这样不好吗?”
她抚摸着他的胸口,似乎还想感受他的心跳。
“恶心。”他恰当表现出了一丝嫌恶。
“恶心?”她口中反复呢喃,像是被激到了,突然大笑了一声,身子不住往后倒,又握住了扶手,拎着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拉近,狠戾地凝着他,“我恶心?师尊,当初,不是你教的吗?”
她双颊酡红,似乎眼睛都被熏红了,酒气氤氲出水光,潋滟夺人。
“您诱哄我剔骨,不是更为恶心?”
说到这句,她慌忙又给自己灌了一壶酒,酒水夹杂着苦涩顺着嘴角下滑,肩头白雪下了雨,晶莹地滚入了深处。
他不答话,她也无可奈何,她最恨沉默,这份沉默始终在提醒她,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谁都无法挽回。
她的眼中似乎有怨愤,又似乎依恋,似乎不解:“您对我太好了。”
“我对旁人皆是如此。”
她身体晃晃的,站也站不稳:“旁人会和您靠得这般近吗?”
她蓦然凑近,呼吸交错,睫毛与睫毛的距离不甚分明,酒气流窜,在方寸间交融,似乎只要一方再动一下,便可轻易亲近。
林秀偏了偏头,避开她,道:“换了另一人,我依旧会帮她ᴶˢᴳᴮᴮ。”
他帮她懂得了情。
她彻底瘫坐在扶手上,垂着头低低地笑,壶中的酒似乎喝不尽,她一口接一口,任凭酒水打湿她的领口,放浪形骸。
恍惚中,她似乎见他眼中仿佛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