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到回答,她便听到周围传来了一阵惊呼。
“公仪徵竟想突破法相!”
困在阵中的男子半身浴血,俊美的脸庞平静从容,眉心焕发出耀眼的金光,如受难的神子一般圣洁尊贵。
元婴破境,须以神魂凝聚身外法相,与天地共鸣,方得逍遥。
心境若未圆满而强行突破,轻则修为大退,根基受损,重则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公仪徵双手结印,纯澈的神魂自神窍疯狂涌出,冲霄而起,于身后缓缓凝聚法相。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嗡鸣,似乎天道之上,有不能直视的存在正垂眸审判,降下了让人颤栗跪伏的威压。
公仪徵脸色一白,鲜血自唇角溢出,身形轻轻一晃,便又重新站稳,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
晏霄终于明白公仪徵的意图,他想强行突破来打开结界。然而他困于半步法相,心结未解,经不起天道审判,只怕凶多吉少。
“公仪徵,你停下!”
晏霄厉喝一声,感应着公仪徵的气息,向前一步想要阻拦他,却被天道意志震退了两步。
“你心结未解,强行破境会死的!”晏霄失声喊道。
公仪徵轻轻一笑,想要回答,却开不了口。
体内一股剧痛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而背脊之上的道骨却迸发出明日般灼热的力量,撑着他的神魂与躯壳度过天道审判。
于此同时,位于阵眼的他受到金刚伏魔阵的攻击,九道雷劫向他劈落。
麟照尊者如梦初醒,大喊道:“苦嗔行者,撤阵!”
苦嗔行者苦笑叹息:“这已不是我能插手的领域了。”
当他决意破境,引入了天道意志,那外人便再插手了。
麟照尊者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他便……
唉,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轰——
天雷如银蛇,劈落在虚幻的法相之上,法相骤然溢散,就在众人以为公仪徵破境失败之时,散开的神魂再度凝聚,更加凝实。
法相竟吸收了雷劫之力!
每一道天雷都让法相更加凝实,然而公仪徵的脸色也更白一分,九道雷劫之后,法相昂然立于天地之间,轻轻挥扇,坚不可摧的金刚伏魔阵应声而破。
晏霄眼前骤然亮起,入目所见的,便是半跪在地,半神浴血的公仪徵。
他耗尽了全力,破境,破阵,终成法相,还她自由。
——晏霄,你很珍贵,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伤害自己来交换。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阵春风,似乎还在耳边萦绕。
晏霄心口一阵绞痛——公仪徵,我又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来保护我?
第五十一章
晏霄扶着公仪徵,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抬手轻轻抹去他唇角的鲜血。
“公仪徵……”晏霄轻轻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只听到自己心口一声声的碎裂。
他的气息很弱,脸上也不见了从容温柔的微笑,身体也逐渐失去了温度。晏霄紧紧抱着公仪徵,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就好像怀抱着捉摸不住的月光。
早知是如此,她便不听他的话了,杀了这些人又怎么样,永堕轮回又怎么样!这世间一切,又哪里及得上他重要!
“公仪徵,你醒醒……”她埋在他颈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唤的声音颤抖着,恐惧着,“你不能有事……你要是敢死,我就杀了所有人给你陪葬!”
“公仪徵……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骗我心软,让我动情,让我输了那个赌约……”晏霄声音哽咽,“好,我认输……是我输了……”
“公仪徵……”
“我疼……”
——你受过的每一道伤,都会在另一人心上刻下同样的痕迹,这就是心疼。
——是会让人甘愿承受毒虫噬心、烈火焚心、万箭穿心的痛。
那些他说过的话,她此刻终于明白。她受过世间一切苦痛,唯独不知何为心疼。直到此刻将他拥入怀中,那种令人绝望的剧痛漫上心头,无知无尽无休,她才体会到他口中的疼。
比无间地狱更让人痛不欲生,难以忍受,摧毁了她心中的坚冰,在至柔至软的心尖刺入最深的一刀,让她忍不住开口喊疼。
他应该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亲吻她的眉心,安抚她,轻哄她,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无知无觉地躺在她怀里,任由她颤抖着流泪。
晏霄抱着公仪徵,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一滴泪划过脸庞,她抬眼环视那些陌生的面孔,眼中翻涌着悲痛与憎恨。
“是公仪徵救了你们。”晏霄哑声说着,“他的命还给你们了。现在,以后,他都只是我的人了。”
她转过身,缓缓朝山门走去,这一刻,无人敢拦。
但有一个身影却在此时出现了晏霄的去路上。
“滚开!”她眼中迸射出恨意与杀心。
“我是明霄法尊。”明霄法尊目光沉痛地看着几乎失去生机的公仪徵,“我能救他。”
晏霄一怔,凤眸渐渐亮了起来。
“你没有骗我?”晏霄声音轻颤,压抑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身怀道骨,又有九转金身护体,一息尚存,我便能竭力将他救回。”明霄法尊声音坚定,让人不自觉便生出信赖。
“好,我信你!”晏霄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将公仪徵交到明霄法尊手中,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明霄法尊抬手抚上公仪徵眉心,一股灵力涌入神窍,吊住了最后一缕神识。
他本是在后山闭关,被外界惊扰了清修,不得已打破了规矩出山查探,不想竟目睹了公仪徵神魂的消亡……
还好,还来得及。
天生道骨护住了心脉,九转金身留存了一缕神魂,他气息未绝,便还能救回!
晏霄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公仪徵,又问明霄法尊:“他什么时候能醒?”
“七日之内,或有希望能醒,但要完全复原,须得三年五载。”明霄法尊声音沉重。
晏霄稍稍松了口气,明霄法尊这么说,定是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公仪徵能活过来,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好,我信你,你治好他!”
晏霄倏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看向高座之上一众法相,冷厉的声音在道场之上响彻:“今日,是公仪徵用自己的命救下了你们,任何人敢对他有丝毫怠慢,本座必屠尽七宗,为他报仇!”
晏霄撂下此言,最后看了公仪徵一眼,不舍地收回目光,拂袖而去。
“尊主,等等我!”拾瑛挣脱了黎缨的手,焦急地追随晏霄而去。
七煞也紧随其后,无人敢再阻拦。
一场喜事,只余满地荒凉。
舒月倚梧桐,晏霄脸色发白地半跪在树下,捂着心口,猛吐出一口心血。
“尊主!”拾瑛红着眼眶,轻手轻脚地扶着晏霄坐下,又拿出帕子帮她擦拭唇角的血痕。
晏霄微微合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魂承受着业力的反噬,让她痛不欲生,仿佛有无数的厉鬼正在撕咬她的神魂。
那些被厄难书吞噬了的业果,成为她力量的来源,也成了她痛苦的根源。
厄难书的力量不是她一介凡体所能承受的,道骨能护着她的心脉,让她近乎不死,但也只是让她在濒死的线上承受更久的痛苦。她曾经想过,或许这就是厄难书选择了她成为宿主的原因,这世上很难找出第二个比她更能承受这些罪业的人了。
“尊主,你是不是疼得很难受?”拾瑛带着哭腔问道。
“疼……”晏霄恍惚地睁开眼,“是啊……”
她心口疼得厉害,胜过神魂撕裂的剧痛。
鲜血不断地从唇角溢出,染红了整块方巾。
拾瑛手忙脚乱地从芥子袋中翻找灵药。
地上堆了十几个瓶瓶罐罐,有的是公仪徵留给她的,有的是微生明棠留给拾瑛的,拾瑛无措地颤声问道:“尊主,哪一种药能治好你的伤?”
晏霄怔怔看着那一堆凌乱的药,伸出手按住了一个方形的木匣,指尖的血染红了木匣,颤抖着打开,却是一盒子的糖球。
她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糖球,失神地看了片刻,方才缓缓投入口中。
甜味融进了血腥之中,缓缓地驱散了苦涩。
她的伤因业力而起,因情动而痛,药石无灵,或许这糖球能解半分心痛。
那是一个小姑娘给过她的一丝善意,让初入人间的她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在小姑娘简单的世界里,没有糖球不能治愈的难过,她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将自己的珍宝赠给了她,赠给了她一份欢喜。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想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公仪徵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希望她爱上他,亦希望她热爱这个人间,他带她领略世间的万般美好,亘古不变的明月,稍纵即逝的烟花,入口香醇的美酒,热情友善的师友,还有缠绵悱恻的情爱……
她曾短暂地爱过这个人间,直到她发现,这个人间并不爱她,她本不属于这里。
揭穿了表象,知道了她的身份,因为她身上烙印着的阴墟二字,因为她拥有着凡人无法抵抗的业力,那些善意便都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厌憎与恐惧,猜疑与敌意。
那些畏惧忌惮的目光环绕着她,即便身处黑暗,目不能视,她仍然可以感受到冰冷刺骨的恶意。那一刻她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是人间,还是阴墟?
不,人间和阴墟,又有什么区别……
情感冲昏了理智,她仿佛又回到了无间地狱,回到了孽火烧灼的阴墟,她失控地唤出厄难书,想要这个破开禁锢她的封印,埋葬这个充斥着敌意的人间。
但是公仪徵拦着她。
那一刻她甚至想将他一同杀了,却听到他说——我担心的是你啊……
轻轻一句,击溃了她的心防。
他怕她背负业果,受无尽轮回之苦,生生世世,永堕阴墟。
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知道她的身份,却从未对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冷意,哪怕与道盟为敌,他也坚定地站在她面前,与她并肩而立。
——公仪徵……
晏霄无声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与思念。
那颗糖已经化了舌尖,却丝毫没有减轻心头的剧痛。
“十殿阎尊,叱咤天下,威慑七宗,竟会沦落至此。”一个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三分张狂的笑意。
拾瑛与七煞防备地转头面对来人。
阴影中现出了神启高大的身形,英俊的面容。
晏霄淡漠地看着天边月,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我早说过,你的身份一旦揭穿,便只会有此结局。”神启幸灾乐祸说道,“听说公仪徵命悬一线,看起来你也身受重伤。”
晏霄淡淡道:“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神启轻笑了一声:“公仪徵是聪明人做糊涂事,而你是无情人中多情毒,人一旦有了心,便容易心软,杀伐决断变得优柔寡断,你把那些人都杀了,把公仪徵绑走,哪会有现在的烦恼。”
那确实是晏霄当时的想法,但是她不愿辜负公仪徵的良苦用心,更何况那其中有许多公仪徵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若是杀了他们,公仪徵会有多难过……
她不愿意见他难过,这就是神启口中的优柔寡断。
“截天教教主闲着多嘴别人家的事,难怪被道盟七宗压得抬不起头。”晏霄冷冷瞥了他一眼。
神启脸色微微一僵,拉下脸来说道:“我来此是为约定之事,引凤箫呢?”
晏霄道:“在公仪徵手上。”
神启一窒,皱眉道:“你们答应过今夜将引凤箫还给我。”
晏霄冷笑了一声:“那你自己去神霄派拿。”
“你想毁约。”神启微微眯眼,神色不善地盯着晏霄。
“本座没答应过你什么,是公仪徵答应的。”晏霄漠然说道,“他如今重伤昏迷,引凤箫估计被道盟拿回去了。有羽皇黎缨在,他们应该这几日便能破解其中奥秘,找到凤凰冢所在。谢枕流也应承过,你可以一同前往查探,你去找他履约。”
神启眼中迸射出怒火,沉声道:“事涉我截天教的隐私,怎能让道盟之人知道。”
“那与本座何干。”晏霄神色懒倦,头也不抬,“你先前以曝光本座的身份作为把柄,威胁公仪徵,如今这个秘密举世皆知,你还有什么底气在本座面前吆五喝六,说三道四。本座不杀神霄派之人,是因为看在公仪徵的面子上,你截天教可没有这个面子。”
神启自恃修为高深,横行一世,睥睨天下,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傲慢,但如今晏霄让他体会到了,何为嚣张的嚣。
七煞看着神色晦暗的神启,语重心长劝道:“神教主,我们尊主此刻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惹她生气。”
神启深呼吸平复胸中怒火。晏霄在神霄派大闹一场,多少法相在场,都奈何不了她,任她来去自如。神启虽然是当世顶尖的法相,但面对厄难书这种源自天命书的混沌神器,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只能忍气吞声了。
见神启冷哼一声,铩羽而归,七煞才松了口气,卸下了防备。
晏霄此刻的伤势远比看起来的更加惨重,不过是强提着一口气唱空城计,吓退神启罢了。
而且,她也厌倦杀戮了……
“七煞为我护法,我要闭关养伤。”晏霄缓缓说道,“拾瑛去神霄派打探,若有公仪徵的消息……便将我唤醒。”
拾瑛速度迅捷,身形娇小,比七煞更适合打探消息,而且即便失手被擒,有黎缨在,她也不会吃亏。
拾瑛虽然不舍,但晏霄的命令她向来毫不犹豫地服从,屈膝领命,红色的身影便消失在山林尽头。
神霄派大殿上,气氛十分凝重。
不只是麟照尊者颜面无光,其余六宗一样神色黯然。在事先埋伏的情况下,又有七宗法相联手,竟然眼睁睁看着阴墟阎尊逍遥离开。
更悲哀的是,这已经是算好的结果,厄难书翻开之时,他们都生出了一股绝望的无力感,那一刻他们相信,晏霄是完全有能力将方圆千里一同埋葬。
如果不是公仪徵拦下的话,这里恐怕已经是一片荒芜了。
苦嗔行者眉宇深锁,道:“厄难书这样恐怖的神器,落入一个极其危险的人手里,对苍生来说是一种不可预测的灾难。”
麟照尊者苦笑一声:“那又能如何?”
那完全是另一种境界的力量,可以说是神明的伟力,绝非人族所能抗衡的。
“那只能请道尊出山了!”苦嗔行者看向四夷门的代表,“徐音道友,道尊隐居四夷门三百年了,等闲小事不敢劳动道尊大驾,但阎尊携厄难书现世,恐怕天下又起灾劫,只能请道尊出面镇压了。”
三百年前,人族帝王妄图成神,修炼邪功,以亿万苍生为祭,是潋月道尊镇压了那近乎半神的力量。外人或许不知道,但七宗法相都很清楚,潋月道尊掌握着众生愿力,而她的道侣琅音仙尊亦身存三分混沌之气,想要镇压厄难书,非这两人出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