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音在结契大典上便从始至终未曾出手过,苦嗔行者心有不满,但也不能发作,毕竟对方是潋月道尊的直系徒孙,身份不同寻常。
此时苦嗔行者提出要求,想请道尊出山,还得缓和了语气询问徐音。
徐音眸色有些异于常人,眉眼间有几分蛇眼的神态,她扫了苦嗔行者一眼,淡淡道:“苦嗔行者的意见我会转达,但道尊正是紧急关头,恐怕无法出山。”
琅音仙尊原形乃一株千叶木芙蓉,与厄难书一样,诞生于三千多年前的两界山神魔战场。当时混沌珠与天命书的化身殊死一战,混沌之气溢散,混沌珠的一部分气息凝成了千叶木芙蓉,而天命书的一部分气息则凝成厄难书。三百年前,为了解救众生,琅音仙尊以身入药,化解众生所中之毒,形魂几乎散尽,只留下一瓣心花。这三百年来,潋月道尊避世隐居于四夷门内,便是以心头血和众生力滋养这一瓣心花,只等琅音仙尊花开归来。
道盟中诸多俗务,都由四夷门掌教曦和尊者作为代表出面。天下无大事,道尊不出山,她觉得自己不应再插手人间太多事务,她的道还在就行。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却不多,外人有时候不理解,便会心生埋怨。在场众人,唯有徐音和破月剑尊谢枕流对此最为清楚。
潋月道尊正是虚弱期,除非芙蓉花开,仙尊归来,否则她很难离开四夷门,更别说与阎尊对抗。一旦道尊身体有损,误了花期,这三百年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琅音仙尊为苍生而身陨,知情之人也不能见他就此消亡。
谢枕流心中暗叹一声,也附和道:“阎尊并无大开杀戒之意,我们何必咄咄逼人?”
苦嗔行者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若不是公仪徵阻拦,这方圆千里,数万百姓都死于天灾了。纵然她对我等心生不满,可其他人何其无辜,她因怒便生杀心,完全漠视他人性命,岂是良善之辈!阎尊生于阴墟,喜怒无常,杀性极重,这是天性,难以改变。有这一次,难道不会有第二次吗?我们不能将天下百姓置于危险之中,去赌她一人的喜怒。”
苦嗔行者所言也有道理,他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谢枕流微微皱眉,却也说不出反驳之语。他本就不善言辞,所做的判断也是出于直觉,比不上苦嗔行者这种传道之士,有理有据。
花吟芳与兰彩罗自然也是赞同他的话,厄难书这种恐怖的力量,不可掌握在凡人手中。
兰彩罗右臂被晏霄重伤,而且禽类本就最小心眼,若说苦嗔行者更多是出于公心,他便更多了几分私恨了。
“听说引凤箫之前便是落入阎尊手中,又被她震碎,她跳入炼狱海,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实则暗中逃入人间,这背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呢。”兰彩罗恨恨道,“公仪徵与阎尊勾结,只怕也不可信。”
公仪徵重伤昏迷,被明霄法尊带走,此刻引凤箫回到了众人手中,兰彩罗不信神霄派的人,因此只能交由四夷门的徐音保管——这本就是羽皇赠与四夷门的宝物。
谢枕流此时想起影像中所见,俊眉微皱,沉声向苦嗔行者问道:“行者手中那面水镜是从何而来?打伤公仪徵的人是谁,你可见到?”
苦嗔行者一怔,答道:“我也不知是谁送来,但可以肯定,这段影像绝无虚假。”
谢枕流垂眸细思:“难道你们不觉得可疑吗?我倒觉得,杀死广陵门九名修士的,与送来水镜的,是同一人,就是打伤公仪徵的那人,那人想栽赃阎尊,挑起道盟与阎尊的矛盾。”
谢枕流此言一出,满座巨惊,一片沉寂。
第五十二章
良久,才有人出声轻问:“那人有什么图谋?”
苦嗔行者看了一眼说话的徐音,又对谢枕流道:“这只是剑尊的猜测。”
谢枕流道:“那段影像中有一个细节,诸位或许没有看懂。无名之人一开始的剑气是攻向公仪徵的,见阎尊出现后,那剑气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转折,擦过公仪徵,打向阎尊。之后才是公仪徵舍身挡剑,以自身躯壳封印剑气。”
众人都不是剑修,看不出这其中门道,都只是用费解的目光看谢枕流。
谢枕流以指为剑,向前一刺,一道剑气激射而出,又在空中消弭。
“剑气与灵气不同。”谢枕流解释道,“灵气可以随心所欲幻化万象,而剑修的气,一往无前,宁折不弯,认定了目标便不会中途偏折。”
徐音恍然点点头:“可是影像中那人的剑气却偏折了。”
“是的。”谢枕流道,“所以那不是剑气。”
“不然是什么?”众人问道。
“是剑魂。”谢枕流叹了口气,“是二十五年前,被凤千翎盗走的无双剑魂。”
剑魂,是以剑气滋养出的一缕魂魄,已经拥有了灵识,能与剑主心意相通,因此剑气才能在空中转折,偏移既定的方向。
公仪徵不是剑修,并不明白这其中差异,但结合截天教得到的线索,也推测出了雾影黑袍的身份。而谢枕流则是凭借着对剑道的了解,断定那未露面的剑修定然炼化了剑魂。
众所周知,剑魂在凤千翎手中。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凤千翎所为……”麟照尊者神色微白,“他一早就知道阎尊的身份,却引而不发,等到结契大殿上,七宗法相皆在,他才故意挑破这一切,甚至杀了广陵门的修士,他知道苦嗔行者嫉恶如仇,定会出面,道盟与阎尊的矛盾步步激化,若不是公仪徵出手,今日道盟七宗定会死伤无数。”
众人眼中流露出惊骇之色,尽皆想起了二十五年那血红的八个大字——道盟七宗,不过如此!
苦嗔行者脸色煞白,冷汗流了下来,握紧了手中檀珠。他惊惧地意识到,自己恐怕被人利用当枪使了。
“凤千翎与道盟有什么仇怨,为何要设下这么阴毒的圈套?他是想借阎尊之手,覆灭道盟七宗?”花吟芳花容月貌也蒙上了阴影,秀眉轻蹙,我见犹怜。
徐音撇了撇嘴,说道:“如今才算明白过来了。其实阎尊早已分辩过,只是大家心存成见,先入为主,听不进去罢了。如今是剑尊所言,你们才愿意相信。”
兰彩罗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辩驳道:“就算此事是凤千翎的阴谋,是他有意挑起道盟与阎尊的冲突,但是阎尊本性残忍嗜杀,却是不争的事实,厄难书落在她手中,也不是苍生之福。”
苦嗔行者听了也是微微点头。一码归一码,凤千翎作恶,不能说明阎尊就是无辜。
徐音摸了摸下巴,说道:“我相信剑尊的判断,也觉得麟照尊者这一番推论颇有道理。不过,如果这一切是凤千翎的阴谋,凤千翎没有死,那凤凰冢又是从何说起?”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刚解开一团迷雾,又陷入了另一重迷雾之中。
“那或许是另一个陷阱了。”麟照尊者叹了口气,“但我们就算知道是陷阱,也不能怯而避让。”
谢枕流道:“等公仪徵醒来吧,他应该知道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公仪徵昏迷第三日,拾瑛在神霄派附近见到了微生明棠。
微生明棠领着拾瑛下山,来到聚仙镇上,还是天一楼,还是同样的厢房,只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微生明棠叫了一桌拾瑛喜欢的菜,她却闷闷不乐,一口也吃不下。以前爱吃,是因为妖气灵气不足产生的饥饿感,自从黎缨给了她黎火手镯,这种情况便改善了许多。而现在她更是因为晏霄的遭遇而愤懑,更因担心晏霄的伤势而担忧,因此一点胃口都没有。
“放心吧,你们尊主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微生明棠心疼地摸摸她的脑袋,“这几日我都有去药园看公仪徵,虽然见不到他本人,但是见到了他父亲。公仪伯父说,公仪徵恢复情况很好,也许过几天就能醒来。”
公仪徵天生道骨护住了心脉,又有九转金身留存一缕神魂,因此躯壳未毁,神魂尚存,在明霄法尊的圣手之下,总算是留住了性命,苏醒只是时间的问题。
拾瑛知道晏霄最牵挂的就是公仪徵,此刻听到好消息,她也为之松了口气,但眉心依然紧紧皱着。
“尊主如今也在闭关,她吐了很多血,伤得很重,她从来不说疼的,这次一定是受不住了,才会说出来。”拾瑛哽咽着红了眼眶,“那些人明明不是尊主杀的,他们为什么都不相信呢。”
微生明棠垂下眼眸,黯然苦笑,这样的冤枉,他自小便深有体会。因为母亲的死,他对父亲心怀芥蒂,在父亲心里,他便是忤逆不孝的东西,无论他说什么,父亲也不会信,久而久之,他便不为自己分辩了。
“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微生明棠叹息道,“断章取义的真相就是谎言,但只要这谎言能印证他们心中的成见,那他们便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真相。你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重要,你的存在本身在他们眼中就是错误。”
他说的是晏霄,是拾瑛,也是他自己。
“我不喜欢这里。”拾瑛垂头丧气,没有了往日蓬勃的朝气,眼睛水汪汪的,连光芒也黯淡下去了。
“那便离开这里。”微生明棠轻轻抚摸她细软的鬓发,声音低柔轻缓,“我们无法改变世人心中的成见,只能保护好自己,不被他们的成见所伤。拾瑛,你跟我走吧。”
“去哪里?”拾瑛问了一下,又摇摇头,“不行,我要跟着尊主,听尊主吩咐。”
“你不是她的下属,也不是她的宠物。”微生明棠无奈叹道,“拾瑛,你的一生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永远依附于尊主。”
拾瑛迷茫地蹙起眉心,她妖生不长,懵懂无知时受过无数的折磨,但晏霄帮她化为人形,教会她认字修行,在她心里,晏霄便是她永远的尊主,是她追逐的背影,也是她守护的后方。
拾瑛黯然耷拉下肩膀:“我知道……我现在还太弱了,没有办法保护尊主。而且……也永远都不会比尊主更强大,尊主不需要我保护,甚至还要分心保护我,但我只想她难过的时候,我能陪着她。”
“笨猫儿……”微生明棠低笑了一声,温暖的掌心轻抚她的脑袋,“以前她需要你的陪伴,以后会有公仪徵陪着她的。”
拾瑛眨了一下眼,心头泛起一阵被抛弃的酸楚与醋意。“我不笨!”她嘟囔了一句,闷闷不乐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尊主不需要我了……”
在看到尊主为公仪徵落泪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那个人在尊主心里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让尊主眼中不再有孤寂与冷漠,让尊主会笑,也会哭。那都是她办不到的,哪怕她修行到足够强,能够独当一面,也无法填上尊主心中的缺憾。
微生明棠看到拾瑛娇俏的小脸满是被遗弃的落寞,不禁失笑,却又生出了几分柔软的怜惜。
修长的五指试探着轻触她温软的脸颊,细腻柔滑,如初生的花瓣,巴掌大的脸,甚至填不满他的掌心。他像栽种仙花时一样细心耐心,想要抚平她眉心的褶皱,抹去她眼中的惆怅。
“拾瑛……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被需要。”微生明棠难得地敛起刻薄的一面,声音低缓温柔,让拾瑛忘记了反抗,任由他抚触自己的脸庞。“曾有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告诉我,生命只需灿烂,便不枉天地生他这一遭。就像你种一朵花,也未必要它结果,它可以安静盛开,独自芬芳,有无人需要,有无人欣赏,都不影响它灿烂过完一生。”
琥珀色的眼眸流露出一丝迷茫:“可是我又不是花,我是一只猫啊……”
这倒是有些难住了微生明棠,因为他也没有真正养过猫,没有那么了解猫的需求。
“那拾瑛这只猫喜欢什么呢?”微生明棠虚心好学。
拾瑛垂着眸想了想,认真道:“喜欢被需要的感觉。”
她是孤傲不驯的猫,但也不愿形单影只,她喜欢也习惯了尊主温柔的掌心,揉揉她的脑袋,轻抚她的背脊,尊主高兴的时候,她也发自内心的快乐。
微生明棠心中叹息——看来猫儿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内心呢。
“那如果我说……”微生明棠顿了一下,眼神深邃了几分,“我需要你呢?”
拾瑛心头跳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你、你需要我?”
“拾瑛……”微生明棠低低唤了一声,富有磁性的声音缠绵沉哑,“若是有一天,我也像公仪徵那样重伤不起……我没有天生道骨,没有九转金身,也没有人保护我,大概顷刻间便会魂飞魄散。”
微生明棠苦笑着垂下眼睫,俊秀的面容蒙上了失落的阴霾,仿佛被遗弃在暗无天日的角落,孤独而可怜。
拾瑛心上一紧,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磕磕绊绊道:“不、不会的……你好好待在家里,别出来外面乱跑……”
“待在家里,就安全了吗?”微生明棠凄然一笑,“我家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至少还有七煞和尊主,我却是一无所有,可能哪一天便被打成重伤,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埋在花下……拾瑛,若有一日你想起我,便来药园看我,若寻不到我,园中向你伸出枝叶的那一株,便是我。”
微生明棠话中的孤寂与绝望像一根尖锐的冰锥在拾瑛心口刺了一下,冻住了心头的血液,泛起酸胀的刺痛。
微生明棠会死啊……
这个想法掠过脑海,她才恍惚想起来,他又娇又弱,修为不高,寿命也很短,嘴巴还很坏,若是得罪了强者,一下就被拍得灰飞烟灭了,即便躲在家里不出,也有个会虐打他的父亲,有个爱欺负他的妹妹,不知哪天便被人做了花肥。
她也不知道微生明棠算是她的什么人,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唯有尊主与七煞,但此刻想到微生明棠埋骨花下,魂飞魄散,她却莫名地难受,心口酸楚而胀痛。
拾瑛喉头哽咽,眼眶发酸,怔怔看着微生明棠。
微生明棠本是有意卖惨,想骗得拾瑛几分垂怜,没想到竟看到拾瑛红了眼眶,他登时慌了神,心头却又浮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拾瑛心里是极在乎他的!
猫眼湿漉漉的,小巧的鼻头也微微泛红,有水雾浮在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微生明棠英俊的面容。
“微生明棠……”拾瑛带着哭腔,声音又软又哑。
微生明棠心都化了。
“你是不是……”拾瑛抽了抽鼻子,“想让我给你浇水?”
微生明棠心都死了:“……”
拾瑛脑海中浮现过往的记忆,温暖的秋日里,弥漫着花草清香的药园中,他站在自己身后,教自己辨别花草。
“难怪你那么用心教我养花浇水。”拾瑛恍然大悟,同情地看着微生明棠,“原来你一早就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了。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人总有一死,你不是已经看开了唔……”
拾瑛的话被蓦然堵在了舌尖,尖尖的下巴被捏住了,她被迫着仰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微生明棠骤然迫近的眼眸。
又气又怜,又爱又恨。
薄唇吮咬着她丰润的唇瓣,恨不能将这恼人又诱人的花瓣卷入口中含化了。但他又怕把她惊跑了,只能克制着自己,轻柔地舔舐她唇上的香甜。
她怎么能总是用无辜的表情,最关怀的话语扎他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