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扒着桌沿,瞪圆了眼睛,看陈远的目光很有种“难道我们真的要被砍头了这难道是最后一餐”的惊恐感。
阿耶坐在角落里盯着手心里的小虫子,因为盯得时间太久,眼睛已经有逐渐变成斗鸡眼的趋势。
林之南倒了杯热茶塞到萧楚手里让他暖手,看他略略发白的脸色,没忍住双手往他脸上搓了搓,看他面颊染上了血气,这才笑眯眯的松开手。
但她的手刚一离开,就被萧楚握住了。
“怎么了?”
她问。
萧楚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又松开了她的手,转而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刚送上来的蒸饺进她碗里,笑道:“尝尝吧。”
林之南于是也笑眯眯地夹了一个蒸饺给他,抬了抬眉梢:“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萧楚就笑了,少年人眼中又有了亮晶晶的碎光:“好。”
几人吃饱喝足,就连误把这顿当做了最后一餐的元宵,也化悲伤为食欲,一边抹眼睛一边风卷残云,最后吃得跟阿耶的小金蝉一样四脚朝天顶着个圆滚滚肚皮打起了嗝儿。
林之南监督萧楚吃饭,还给他盛了汤,然后就撑着脸看他。
他用餐时的模样还同从前一样斯斯文文,堪称礼仪典范。林之南知道这都是他自出生时就养成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行为举止,从幼年开始就是以未来帝王的标准进行塑造培养,是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的,所以哪怕外表看来弱不禁风,但站在人群之中,他总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林之南又想起了柳雯儿的话,她说三年前,萧楚刚来到兴远县时,差点饿死在街头,还说他当时全身是伤。
林之南想起了上京皇城里那只娇气矜贵的雪团儿,还有桥洞里伤了爪子,灰扑扑的小脏猫。
“南儿在想什么?”
萧楚放下汤勺,用帕子擦了擦嘴。
林之南回过神,撑着脸晃了晃食指说:“我在想,江楚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萧楚弯起眼睛:“南儿也喜欢这个名字?”
“当然喜欢。”
林之南用指头戳了戳他唇畔的小小酒窝,嘿嘿笑道,“我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你取它的时候肯定是在想我。”
萧楚笑容越加明显:“嗯,我一直在想你。”
“咳。”
陈远清喉咙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对话,林之南和萧楚就一起看他,就见这年轻人面皮微微发红,眼神正四处游移。
她语气带着稀奇:“大哥你在害羞什么呀?”
陈远抽了抽嘴角,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然后才又清了清嗓子:“郡主,还请不要这么称呼卑职……”
“兄长,”
萧楚道,“我同南儿并不打算公开身份,故而暂时依旧需要依托陈副将的名义以江楚的名字行动,因而还要劳烦你再忍耐一段时日。”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能为您和郡主效劳,卑职在所不辞。”
陈远下意识又要跪,被林之南一下扯出了胳膊。
林之南撇嘴:“大哥可真见外,我瞧着小陵子也没你这么一板一眼的。”
那怎么一样,金陵是平南王养子,在名份上本就是郡主的兄长,也就是太子殿下将来的小舅子,自家人自然不会那么计较君臣尊卑的问题。
陈远在内心反驳,但这一日相处下来,已大致了解郡主性格的他知道郡主根本不在意这些,她都能光明正大地在众目睽睽中与太子殿下牵手并肩,举止亲昵,完全不在意旁人目光,更别说这些称呼上的条框计较了。
她的性情倒确实与普通姑娘不大一样,很有从前平南王的风范。
又休息了一阵,阿耶掌心的小金蝉终于抖着翅膀又“活”了过来,它拖着沉甸甸的肚子落到了饭桌上,在酒足饭饱正昏昏欲睡的众人注视下,身体裂开了。
裂开了?!
元宵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小金蝉颤抖:“它它它是死了吗?”
“是要蜕壳了。”
陈远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元宵捂着后脑勺继续看,果然没一会儿,小金蝉裂开的身体缝隙里,钻出了一具新的身体,新身体的颜色比之前要更浅更偏金黄,整体大了足足一圈,翅膀是最后从壳里拽出来的,轻轻一抖展开,透明又漂亮,在明亮的午后光线中仿佛反着光。
它的身体抖动两下,翅膀一扇,立刻轻盈飞起,绕着阿耶转了一圈,最后轻巧落到了他的指节上。
与之前那仿佛喝了假酒沉甸甸东撞西撞的迷糊样子简直是判若两虫。
“小东西还挺漂亮的。”
林之南兴致勃勃地想摸摸,结果还没靠近,小金蝉嗖一下飞到了旁边萧楚肩膀上。
她眯了眯眼,调转方向一下扑过去,小金蝉没扑到,倒是差点直接把萧楚给扑倒了。
小金蝉轻盈飞回了阿耶那儿,阿耶朝他们点头:“可以,了。”
“那走吧。”
还抱着萧楚腰没撒手的林之南挥舞了一下胳膊。
计划是美好的,现实却还是有不少波折,他们跟着小金蝉的指引一路穿街过巷,竟是到了城门口,而看小金蝉那架势,目的地似乎还在城外。
于是陈远去附近找了三匹马来,如他所料,林之南骑马很是熟练,她利落地先上了马,然后又把萧楚拽了上去,两人共乘一骑,陈远带着发抖的元宵,而阿耶独自一匹马。
“抱紧我哦。”
林之南抖了抖缰绳让马跑起来,冲身后的萧楚叮嘱了一句。
“嗯。”
萧楚声音带笑,“我记得南儿骑术绝佳,一直没机会见识。”
“那是,”
林之南得意地挺直了背脊,“当年我可是连我爹爹那匹赛龙雀都给降服了的,嘿,那暴脾气,一般人可驾驭不了。”
“小郡主竟然能驯服那匹赛龙雀!?”
陈远在旁听到,忍不住诧异出声,随即又充满怀念地说道,“那马性情十分暴戾,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那时我和金陵还年少,又自视甚高,天天跑去王爷的马棚里看它,可从没能摸到过它一根毛。”
他想起那时的事,脸上带出了笑,摇摇头:“那时王爷还逗我们,说谁能降服它,就能把它牵走,军营里长大的男孩儿,谁不想有匹威风的宝马,更何况是赛龙雀那样的绝世良驹,那段时日,我们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去讨好它。”
林之南听得认真,元宵也好奇地竖起耳朵,追问:“后来呢?”
陈远揉了揉额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苦笑:“奈何那马鬼机灵,吃喝照收,就是不给碰,金陵曾经想强行爬到它背上去,差点被它踢断了腿。”
“郡主小小年纪,竟然能降服那小煞神,当真是厉害。”
他朝林之南拱了拱手,一脸钦佩,“所以那小煞神,最后是归了你?”
林之南目光却是下意识落在了远处:“没有。”
萧楚坐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听出她语气中微妙的变化。
“它虽让我骑,但终究是只认我爹爹的。”
林之南笑了笑,“那日若不是它,我逃不出宁阳城,可将我送出城后,它就将我甩下了马,奔回了城中,然后我再也没见着过它。”
而当时,宁阳城早就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小小的林之南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顽劣的马冲进了大火之中再消失不见。
第三十五章 (二更)
陈远愕然地张了张嘴,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徒劳地看着少女远望的侧脸。
这个角度看过去, 她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记忆中的平南王,那个男人从前也是这样, 脸上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压不垮他, 但偶尔远眺时却也能让人窥见他心底的惆怅。
那时他还小, 不懂平南王究竟在惆怅什么,但是每当那时,他和金陵都会自觉地停止打闹,也安静下来。
林之南正望着远处山丘出神,就感觉身后的萧楚前倾了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 她下意识侧头, 萧楚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鬓角。
林之南忍不住往后靠了靠,闭眼回蹭,然后嘴角弯起, 手上缰绳一甩,双腿夹紧马腹,突然加快速度飞奔了起来。
“抓紧哦。”
她抽空叮嘱。
萧楚搂住她腰的手臂收紧,整个人紧紧贴在她身后:“南儿尽情跑吧!”
马蹄飞奔起来, 风吹起了落下来的头发, 被狂风簇拥着的感觉让林之南感到了久违的肆意畅快。
但是很快她勒住了马绳, 让马慢了下来, 果不其然,她听到身后萧楚压抑的咳嗽声。
“要骑马还是等开春再暖和些吧。”
她回头看他情况, 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门,“今天出门还是应该再多穿些的。没料到要来城外,失算了。”
“无妨,缓一下就好。”
萧楚又咳嗽了两声,笑着道,“那说好了,等开春以后,南儿要教我骑马。”
“自然。”
林之南笑着应下,两人放缓了速度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追上来的陈远和阿耶他们。
兴远县郊外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丘陵,这里的山大多并不高,所以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小村落,住着不少人家,一行人又跟着小金蝉跑了一阵,最终停在了山下一座小村子里。
一眼望去,这村子中立着十来间蓬草屋子,屋子门口的栅栏门大多开着,院子里有些凌乱,有几户人家院子里菜圃上种的菜还未完全枯死。
但是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人声,明媚阳光照耀下,灰白的石头与泥土反着光,给人一种苍白到毫无生机的死寂感。
就仿佛他们突兀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人都去了哪儿?”
陈远一手牵马一手警惕地拿着武器在最前方开路。
林之南走进了其中一户人家家里查看,发现那户人家院子里的灶台上还有切了一半的菜,菜叶早就干瘪,但旁边灶台上锅子已架起,俨然一副正要做饭的架势。
“柜子都开着,看来被翻找过。”
萧楚从屋内走出,“没有钱财,衣物也被取走了一部分,不像是被劫掠,应当是主人家自己匆忙收拾细软离开的。”
“这么看来,是这村子突然出了什么事,大家匆匆忙忙逃难跑掉了。”
林之南摸着下巴分析。
与此同时,阿耶肩膀上的小金蝉又嗡嗡嗡地飞起。
他们一路跟过去,发现它落到了一口水井边。
“莫非是水源有问题?”
陈远脸色凝重。
他弯腰拿起井边的木桶,很快打上来桶水。
几人目光齐齐看过去,就觉那井水清澈,带着冬日的冰凉寒气,看着与其他地方的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之南指挥阿耶:“看你的了。”
阿耶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个指节大小的小瓶子,拔开木塞,倒了些白色的粉末进去。
粉末很快溶入水中消失不见,半天没有动静。
阿耶收起小瓶子,眉头略微皱起,他看了看还在围绕着井口飞舞的小金蝉,眼中泛起不解:“没有,异常。”
“问题不是出在井水里?”
陈远松了口气。
“未必,也可能是原来有过问题,后来被人处理了,”
林之南蹲在井口边,指头沿着井口略略扫过,然后闻了闻,“有药粉的气味。”
陈远怔住,下意识道:“那也无法证明……”
“试试这些。”
萧楚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就见元宵小心翼翼地碰着一个小碗,跟着萧楚从一户人家院里走出来。
“这是什么?”
陈远不解地看着碗中东西。
“是菜圃里的泥?”
林之南却立刻懂了。
萧楚朝她笑着点头。
陈远反应过来,作为此处村庄唯一的水源,他们灌溉浇菜用的水应该也是井水,泥土当中自然也会残留有过去浇过的水。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日常收集雨水来灌溉,但是近几个月兴远县都没怎么下雨,只前日落了场雪,靠雨水恐怕不太够。
陈远思考间,阿耶已取了泥土混合了刚才的井水,又撒了药粉下去。
他们又等了一阵,突然水底下咕嘟一声冒出了一个气泡,紧跟着,咕嘟咕嘟咕嘟,木桶里的水仿佛沸腾一般开始不停地冒出气泡。
林之南扬起眉梢,这一看就是有问题了。
“浇菜圃的水是有问题的。”
“村民们是同一时间离开的,事后也有人来进行了处理。”
萧楚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村落。
“可我并未听说有相关案情。”
陈远皱眉,“且这些村民都被转移去了何处?”
“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我们要查的是,井水为什么会出问题。”
林之南拉回话题。
井水来源于地下水,总不能这附近的土壤都被污染了吧?那事情可就严重了,地下水基本都是连通的,一处出了问题,其他地方很难不被牵连。
当年南楚灭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尸毒落入了南楚最重要的水源源头,然后顺着无数的支流在很短时间内扩散到了整个南楚,导致了几乎全部南楚人都被尸毒污染成了怪物。
萧楚看出林之南虽然依旧在笑但眸底明显有些凝重的情绪,他握了握她的手腕,说道,“目前兴远县内应该还未发生相关事件,不然整个县城早已乱了,这倒是像单独此处出了问题。”
林之南看了看他,点头。
见此处已查不出更多线索,几人正要离开,却见有一樵夫正背着沉甸甸的一捆柴正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路过,陈远得到萧楚示意上去喊人,结果一听到他声音,那樵夫扔了柴就拔足狂奔起来。
陈远一见他如此可疑,当即也追了上去,樵夫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狂奔,但到底跑不过武人出生的陈远,被他揪着脖子给按住了。
樵夫吓得几乎要晕过去,整个人抖如筛糠,连脑袋都不敢抬起,只拼命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陈远无语,揪着他头发强行让他抬头,把官府令牌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个来回,那满脸眼泪鼻涕的樵夫眼里才渐渐有了焦距,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劫后余生又惊吓过度的模样。
“谁要吃你?”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能够勉强回话了,陈远这才板着脸问。
林之南在附近挑了块石头,铺上帕子让萧楚坐着,自己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
“回,回官爷的话,”
樵夫脸色还是煞白,说话哆哆嗦嗦的,“就,就就就是这村子,闹闹闹妖怪啊,会吃人的!”
“这里头原先住的人,全都是被妖怪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