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请您将您的同心蛊给南儿。”
贵妃怔了一下。
萧煜脱口:“你疯了?!”
贵妃听闻此,明白过来,微微蹙眉问萧楚:“你将萧弘的蛊引渡到自己身上了?”
萧楚点头:“是。”
贵妃闭了闭眼:“那你可知,同心蛊同命相连, 共享寿数?”
萧楚依旧点头:“知道。”
贵妃垂眸淡淡看他:“南儿如今模样, 我若将蛊引到她身上, 就是在把你的命分给她, 若是她没熬过来,你也会跟着一起死。”
萧楚嘴角弯了弯:“我知道。”
贵妃看着眼前少年, 仿佛在透过他看着遥远过去里的某个身影,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你当真愿意与她同生共死?”
萧楚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时,他怀中的少女身体颤抖,呼吸也变得非常艰难,看起来很是痛苦,萧楚脸色微变,终于维持不住从容,焦急又恳求地望向贵妃娘娘。
贵妃的目光又落到了林之南身上,林之南的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英气锐利,但是她的鼻唇又像她娘亲,精致小巧,透过她,贵妃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未被父王送来北齐和亲时,总是缠着她跟着她叫着她“阿姊”的那个小妹妹。
她叹了口气,走到少年身旁,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孩染了血的面颊。
萧楚看着她。
贵妃回过头看他,眸色依旧淡淡:“萧楚。”
“你以后,会善待南楚人吗?”
萧楚一愣,明白什么,缓下唇角绷紧的弧度,摇头。
萧煜皱眉。
萧楚接着说道:“只要生活在我北齐境内的,便是我北齐子民,只要是我的子民,我必然会善待。”
贵妃点了点头:“你以后会善待南儿吗?”
萧楚握着林之南的手,毫不犹豫:“我与南儿注定命运相连,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贵妃垂眼看他们交握的手,“你注定是齐国未来的王,可她却未必见得能忍耐深宫寂寞,将来你要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朝廷稳定为了种种理由娶妃纳嫔,南儿却是南楚皇室的后裔,她的身世一旦曝光,北齐朝廷必不会允许你立她为后,届时你难道还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所有人作对?”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将来的假设,但是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她说的其实并不是萧楚与林之南的未来,而是她自己的过去。
也许在很久以前,贵妃娘娘与如今的齐王曾经也是如面前这对少年男女一样互相倾心相携相伴的眷侣,但时移世易,时过境迁,南楚亡国之后,南楚皇室巫蛊之术曝光于世人面前,即便贵妃娘娘自己心怀坦荡,却也无法堵住所有北齐百姓与朝廷众臣的流言蜚语。
他们疑心她会令北齐成为下一个南楚,疑心她是巫族妖女,会为北齐带来不幸,他们不允许她这样身份的人成为他们北齐母仪天下的王后。
众口铄金之下,曾经海誓山盟的丈夫妥协了,娶了众望所谓的名门之后,于是所有人都满意了,只留她一个人终日守在冰冷的楚月宫,于往日的时光中醉生梦死。
直至某天被人强行叫醒,不得不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
面前的少年少女还未真正见识过权利的诱惑,也没有面对过与天下人抗争的无力感,更不懂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们如今不过是在生死之际凭着一腔热血自以为深情伟大地想要为对方牺牲罢了,真正的考验,是往后更久远岁月里的琐碎日常与源源不断的反对劝阻和诱惑。
林之南与萧楚的婚约虽然很早就已定下并昭告天下,他们门当户对,林家在民间与军中的声望都让她即便什么都不用做也会受万民爱戴,但那是在林之南母亲的身份没有曝光的前提下。
林之南的母亲是已经亡国的南楚王室的公主,这一身份若是被揭露,有心人挑拨之下,也许就会传出当年南境蛊虫之灾,就是这位亡国公主带来的这样的谣言,所以即便民望如平南王林霄也不敢直接告知天下自己妻子的身世,而是请了一位长辈帮忙让他先认下她为义女。
如今知晓林之南真正身世的人虽然不多,但巫妖族还在,那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然后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即便萧楚此刻作出承诺,也无法保证未来他就不会变,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他们将来要面对的,甚至可能比贵妃娘娘他们当初要面对的更加严峻。
萧楚知道这一点,他握着林之南冰冷的手,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他看向贵妃娘娘:“请您救她。”
终于,贵妃娘娘笑了起来,苍老掩盖不了她曾经风华绝代的容貌,她似乎很久没有如此纯粹地笑过了,仿佛某种解脱。
她示意萧楚将林之南的手腕翻转过来,萧楚立刻照做,萧煜还想说什么,但在看到母亲此刻神情时,下意识往前迈出的脚步还是退了回来,他转过身,不愿再看。
贵妃用指甲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然后握住了林之南本就伤痕累累的手。
“同心蛊的双方命运相连,不论是寿数还是受伤时感受到的痛感,我将此蛊下在萧弘身上,不过是因我本身寿数不够强行激发噬心蛊,所以要借同心蛊的作用抽取萧弘的生命来助我而已。”
贵妃闭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如今南儿濒死,我将此蛊引渡入她体内,就是将你们的命连在一起,从此以后,她的痛苦你也将感同身受,你的寿数也一并分到她身上,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可能会年纪轻轻就过早死去,你当真不会后悔?”
萧楚摇头。
贵妃睁眼又看了他一会儿,点头,
她的眉梢稍微蹙了蹙,萧楚就感觉怀中的少女身体似乎在颤抖,她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在不停地动着,仿佛重伤昏迷之中依旧在与什么可怕事物挣扎抗争。
他紧紧抓住她另一只手,与此同时,他也有了一种很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起先这种感觉并不分明,只是觉得有点烫有点疼,那种疼痛感隐在他全身各处,让他无法明确说出究竟是哪里痛,但是又无处不在痛。
然后这种痛感越来越清晰分明,他的脸颊渐渐苍白,全身开始浸出冷汗,抓着林之南的手也越来越紧。
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每一丝血肉都在痛,仿佛无数虫豸啃食,仿佛有什么要咬破他的皮肤冲出来,仿佛他的身体即将炸开。
而于此相对比,后背传来的那种血肉皮肤破开的伤口,反倒成了某种让他能够稍微保持住清醒的刺激。
这就是南儿的感受吗?
萧楚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还在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阿楚!”
萧宁赶紧过来扶住差点倒下的弟弟,却见萧楚猛地张嘴呕出了一大口血,他浑身上下虽然没有流出一点血,但身体却已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发青,呼吸微弱,一副油尽灯枯宛若即将死去的模样。
贵妃娘娘已经睁开了眼,她依旧握着林之南的手,此刻看着萧楚,摇头:“我便知晓会这样。”
萧宁不解地看着贵妃。
贵妃娘娘道:“他从小就不是长寿之相,这些年恐怕又虚耗不少,本就没有多少年好活,还要将命分给南儿,自然更是时日无多。”
萧宁不敢置信。
“最多三年。”
贵妃说道。
萧宁声音发抖:“怎么会……”
“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贵妃却又说了一句。
萧宁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期盼。
贵妃却并未再看她,而是再度闭眼。
萧煜掐住掌心的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肤里,血珠顺着手掌纹路滴落,他却毫无所觉。
从母妃愿意帮忙开始,他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萧宁不懂其中的关键,但萧煜是知道的。
为了救南儿,母妃会把自己的噬心本命蛊加上从姜炽那里夺来的蛊一并给南儿,这样,加上南儿自己的本命蛊,真正的噬心王蛊就算炼成了。
只有蚀心王蛊能让人从如此重伤的情况中完全恢复,甚至于能赐予寄生者常人没有的寿数,也就是说,等到南儿恢复了,她不仅拥有蚀心王蛊,还会比常人更加长寿。
于是在同心蛊的作用下,她的寿数也会一并分给萧楚,补足他的缺失。
萧楚的先天不足与后天损耗,都是贵妃造成的,她是以此在弥补自己过往对他的亏欠。
萧煜知道这些,萧楚作为当事人自然更加清楚,他已被剧烈的疼痛感冲击得意识模糊,只能勉强睁眼,他看到,本就满头银发的贵妃娘娘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又更苍老了。
她的皮肤干瘪下去,眼睛逐渐浑浊,脸色深深的褶皱层层叠叠,完全覆盖了绝美的容貌,她的气息也开始变得微弱。
最后,她终于松开了林之南的手,缓缓往后倒下,被快步上前的萧煜接在怀中。
“母妃……”
萧煜垂首。
贵妃的眼睛已经无法聚焦,她最后轻轻叫了一声“……煜儿”,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萧煜身体颤抖,强忍悲伤。
萧宁有些不忍,想要安慰,此时一道身影忽的从屋檐落下,是急匆匆赶来的金陵,他背着因为没过药效强行醒过来而四肢无力的白芷,见到这场景有些愣,怎么一会儿不见,萧楚跟贵妃也躺下了?
但他顾不得这么多,粗鲁地把白芷放到林之南面前催促:“你快看看南儿怎么样了?”
白芷本来很不乐意,正要抱怨,看到眼前场景愣了一下,“这么夸张的么?”
她看看林之南,又看看萧楚,干脆伸手一手一个握住手腕探了探,越探表情越奇异,看着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真是神奇……”
“到底如何?”
金陵不想跟她浪费时间,急着问。
白芷扬了下眉,松开两人手腕,拍拍手站起来,
萧宁仰头看她,目光急切,白芷歪头瞧了瞧她,这位金尊玉贵的北齐公主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要在平时白芷肯定会好好嘲讽一番,不过这次她倒是没有毒舌。
“他,”
她指了指萧楚,“问题不大,静养一段时日就行。”
“至于她。”
她又指了指林之南,稍微沉吟了一下。
“南儿怎样?你别卖关子了!”
金陵一副急得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你那么着急也没用啊,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白芷翻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才蹙眉抱起胳膊说道,“我对南楚的蛊本来了解就不多,她现在身体里那个我更是闻所未闻,从来没了解过的东西,我怎么能妄加断言?好歹我也是个神医!误诊会害死人的!”
“不过目前从脉象来看,她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逐渐稳定当中,光是身体的话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暂时是不会死的。”
金陵闻言,松了口气。
萧宁脸色也缓和下来,她看向白芷,真挚道谢:“谢谢你。”
白芷轻哼了一声,然后唇角勾起,道:“你们现在放松是不是太早了些?”
金陵一愣:“什么?”
白芷摇摇头,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他们:“刚才你去长春宫的时候没发现,西秦的那些个人都不见了吗?你就不好奇他们去哪儿了?”
金陵表情一变,萧煜也猛然抬头。
这时,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跟着,门口冲入二十来个西秦衣服的人,其中带头正是原先来参加宴会的使节团几人。
那人表情得意,朝后招了招手,身后侍从让出一条路,两个侍卫架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萧煜目光落在那身明黄色衣服上,霍得站起身:“你们竟敢在我北齐皇宫内挟持皇上!”
西秦使节哈哈大笑起来:“就你们北齐如今情形,哪里还需要我大秦费心,我看今日情形,哪怕我等不出手,你们自己也快要亡国了!”
金陵怒极,抽剑朝着那人刺去,那人急退两步,一把拉过齐王挡在身前,将刀架在齐王脖子前。
金陵被迫收手:“无耻之徒!”
那人哼笑,又跟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闻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罐,拔开塞子拉动引线。
咻!
一道红色焰火直升上天,在半空中炸开。
“那是什么!”
萧宁心中涌起不好预感。
西秦使节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是我们的联络信号,见此信号,外边我们的人就会动手,与此同时,城郊那里见到这个信号,也会发出对应暗号,一层层传递开去,不出半日,望北关那里就会收到我们的消息,届时,我大秦兵马立刻就会踏平你们望北关!”
他看到面前狼狈又重伤的几人,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西秦卫兵们齐刷刷亮出武器,朝着眼前狼狈的年轻人们而去。
金陵立刻挡在众人面前,萧煜也从地上一个死去侍卫的身上抽出剑来,站在了金陵旁边。
萧宁抱紧怀中的萧楚与林之南,冷冷看着面前的敌军。
无论如何,她都要护好弟弟妹妹,她想。
就在这时,听到一道沙哑的少年声音从她怀中传出。
“动手。”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刷刷刷数十道黑影落下,乒铃乓啷一阵兵器交接之声发出,却是有人与西秦侍卫们打了起来。
“是父王的影卫!”
萧煜一惊。
与此同时,金陵也加入了战局。
西秦众人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落了下风,但领头的使节大吼:“困兽之斗!现在外面整个上京城都被我们潜伏进来的人控制了,你们再挣扎也是无用,不如趁早投降!”
萧宁心下一紧,看向怀中已然睁开眼,正艰难坐起来的少年:“阿楚。”
萧楚捂嘴咳嗽了几声,他伸手将林之南重新抱入怀中,低头看她面色,头也不抬地说道:“恐怕未必。”
“什么?”
西秦领头狐疑。
“西秦早先潜伏进上京的那些人,我早已让袁大人留意,只等今日你们现身,便可以一网打尽不留遗漏。”
萧楚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我们派来的都是最精锐的部队,什么袁大人,你们北齐哪里还有能——”
西秦领头者冷笑。
“镇国公府的袁武?”
金陵眼睛一亮,“我说呢,怎么今日没见着镇国公府的人,前些日子我去公府,公府大门紧闭,我当袁武那小子也早就不在上京了,原来是被你安排了!”
萧楚唇角略微扬了扬。
“……镇国公府?”
西秦领头脸色一黑。
镇国公府的名头他西秦的人最是清楚,过往他们西秦就是被这些姓林的打得节节败退,如今敢重新出来,不过就是仗着镇国公府已经败落,林家无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