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安面色一僵。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毕竟只是太医,宫里的都是主子,谁召他,也由不得他自己。
汀兰想的也简单,这后宫之中,想要立稳,少不得一些人脉,而曾经的未婚夫,无疑也可以成为一枚很好的棋子。
她也把握好了分寸,想着说不定还能刺激杨珩嫉妒。
“皇后……”
“顾太医……”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顾淮安自然是停下来等云姝说。
他这会儿坐着,云姝却是站立在另一边,他们隔着整张桌子的距离,顾淮安看不到云姝衣袖下微动的手指。他只听到云姝顿了顿,而后问他。
“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
毛笔上的墨,因长时间的悬挂掉了一滴下来。
顾淮安明显地呆愣下来了,沉默了好半晌后,他突然放下笔,撩起衣摆就跪了下来。
“臣罪该万死。”
他这两个月已经想了无数次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虽然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她肯定是不高兴了才想自己赶走。
顾淮安不得不急忙地再次反思。
是因为汀兰吗?
应该是吧?因为他,汀兰才会进宫,分走了皇上的宠爱。
云姝,是因为皇上,才与他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的时候,顾淮安胸口更加酸涩了。他伏在地上,遮掩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只一门心思地想着先让她消气。
顺德与赵嬷嬷都在一边,他们以为皇后娘娘这是在敲打顾太医。
顺德看着可怜兮兮跪在那里的男人,还有一瞬间的心虚,毕竟自己算是“告密者”,不过谁也没想到,皇后娘娘那般信任顾淮安,信任顾家,这会儿居然都要把人赶出宫了。
倒不愧是娘娘,心当真是硬得很。
云姝马上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她不愿意顾淮安这么想,也看出了他也不想出宫。
云姝坐了下来,华丽的裙摆拖在凳子的后面,她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斟酌用词。
“本宫并无其他想法,”她不懂也不能放软语气,就只能尽量解释着让他宽心,“只是想着宫里毕竟狭隘,恐顾太医志不在此。”
他们儿时的梦想,都是芸芸众生,而非这达官显贵。
“臣并无离意。”
那声音甚至带上了几分急切,顾淮安不想走。他不想去深究原因,就只是不想走。
“顾太医起来回话吧。”
云姝这么说了,顾淮安也没有起身,但他抬起了头,直视着云姝。
视线对上时,云姝的心狠狠一颤,面前的男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甚至险些有泪水要低落。
他大概也觉着丢人,但还是强撑着直视着云姝说着:“臣对皇后娘娘,绝无二心。”声音落下后才又俯下身,迅速用衣袖擦拭过眼角。
他是真的急了,这会儿与顺德他们想的一样,觉着云姝这也是在敲打自己,想也没想地就这么捧出一腔赤诚之心,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皇后相信,自己是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的。
云姝从不知道,她自己的心,也可以心软至此。想要去扶起他,想要解释自己从未怀疑过他。
是她疏忽了,即使无关爱情,顾淮安也会失落啊。
别哭,她的心里默默地说着,我不值得你这样……
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中,云姝才克制住了情绪,她用平静的眼神看了眼赵嬷嬷,赵嬷嬷马上了然地走过去扶住顾淮安的一只胳膊。
“哎哟,顾太医的衷心,娘娘自是知晓的,快起来快起来。”
顾淮安低头,终是顺着她的动作起了身。
云姝的视线重新看向了那纸:“顾太医无需多虑,本宫也只是随意问问。你写完便退下吧。”
“臣遵旨。”
他的声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云姝走去了里间,桌上还放着她买回的医书,摊开在那里,旁边的纸上,抄写了一半。
她走过去,微微吸口气,提笔继续写着。将原本送他,太过瞩目,她便想了这么个方法。
这样的抄写也逐渐抚平了心里的波澜。
方才云姝默认了他留在宫里,但她心里清楚,顾淮安不能留下。
留他在宫里,迟早会牵连了他。云家若是败了,他当真能全身而退吗?甚至顾家……
云姝想着方才顾淮安发红的眼尾,含泪的模样,心中酸涩之中又带着些许甜意。也许,她应该在一开始就远离的,可还是贪心了。
她得想办法,将顾家送离这场漩涡里,但这还不够,还不够妥当。
或许……云太后是对的,她不能对唐旭太过决绝,不为自己,也得为顾淮安为顾家留一条退路。她不过是一颗自己无法左右的棋子,想要主宰棋局,就不得不借助唐旭的力。
外面并不知道她心思的赵嬷嬷两人送走了顾淮安,顺德忍不住由衷赞叹:“皇后娘娘可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让顾太医这般死心塌地。”
“这点手段,娘娘能没有吗?”
话是这么说,赵嬷嬷隐隐还是觉着哪里怪怪的。敲打自己的心腹,这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真要说的话,就是不符合皇后娘娘的作风。
无论是皇上,还是云家、她身边这些下人,甚至是太后娘娘有意拉拢的唐将军,皇后的态度始终是无谓。
赵嬷嬷觉着哪怕自己今日叛变了云姝,她也只会淡淡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顾太医……似乎是她唯一主动争取的人。
她隐隐觉着奇怪。
她进了里间,云姝正背对着她,但就像是背后长了眼,她一进去,清冷的声音径直传了过来。
“良妃那边盯着些,尤其是起居记录,有什么异动便报给本宫。”
赵嬷嬷赶紧应下:“是,老奴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之前夫人送来的送子观音,豁然想通了。
皇后在意的不是顾太医,而是子嗣。这是不想让良妃有怀孕的机会。
果然,对于良妃这么迫切想要怀上皇嗣,皇后娘娘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在乎呢。
第19章 忌日
(反正,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喜欢二字)
云荼的忌日是在冬月里。
云姝给太后请安时,她正跪在佛堂里,手里的檀木佛珠一颗颗滚动。
云姝跪在她的身后,亦双手合十。
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半生都是腥风血雨的人,竟是信佛。
直到她动了动,云姝方过去,搀扶她起身。
云太后喜静,这佛堂更是无人喧哗,厚重的檀香一开始并不好闻,只是时间长了倒也能习惯。
云姝接过她的佛珠,看她净了手,这才又递过去。
“听说,你最近因为顾太医,与良妃起了争执?”云太后悠悠的声音传来。
后宫之中,云太后看似隐退,除了云姝,并不经常面见他人,但亦无一事能逃过她的耳目。
云姝沉吟一会儿方才回答:“良妃最近愈发不守规矩了,这次她也是想要求子的方子。”
依旧平淡的面容,但适时加了一丝丝恼怒。
她们刚跨过佛堂的门槛,听了这话,云太后睨了她一眼,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她想求子,就让她求。这后宫妃嫔众多,皇上却多年无一子嗣。哀家也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的问题。”
云姝细细品味了一番她的话,果然,云太后这是怀疑问题出在杨珩身上。
也是,若说自己不孕,是杨珩防着的结果。但后宫都没有子嗣,就有些不对劲了,对他来说,这也是不利的。
“况且,”云太后还在说着,“便是求到了,也得有命生下来。这背后有的是手段,你非选了最愚蠢的方式,与她正面冲突。”
“唐家与云家亲厚,你便是装,也要装几分。”
云姝低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待她说完了,才回应了一声是。
“是臣妾愚钝了。”
“你比你姐姐强的地方,也就是你比她冷静,不会感情用事。哀家希望,你不要在这一点上,还要让哀家失望。”
“是。”
不知是不是说到了云荼,云太后后边便沉默了下去,及至云姝要离开,她才又提。
“今日是你姐姐的忌日,皇帝该是难受,你去看看他。”
云姝并不觉着云太后是真的怕他难受了让自己去安慰,多是另有计划。她沉吟片刻才问:“是不是让兰婕妤去更好?”那不是有一个比她更合格的替代品吗?
“哼,”云太后嗤笑一声,“她也就是个起个睹物思人作用的物件罢了,不说话倒还好……”说到这里,她烦躁地皱了皱眉,“总之,你去吧。你毕竟与他们相识时间更长。”
出了太后的宫殿,云姝站立了一小会儿。
云太后说他们毕竟相识时间更长,大概是觉着自己能陪着杨珩忆往昔吧。
其实她着实多虑了,这几年里,每年这个时候,杨珩要么将她拒之门外,要么就是相顾无言。
那是独属于他与云荼的记忆,自己无非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让他生厌的旁观者。
还以为……今年能有人接替这个位置。
***
夜幕降临。
“哎哟,皇后娘娘来了!”李公公远远看到云姝的身影就已经迎了上去,手利落地拍了拍身上,随即跪地,“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吧。”
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后宫多是礼让几分的,只有云姝,向来不冷不热的语气。
李公公也不介意,仍旧是满面笑容:“皇后娘娘是来见皇上的吧?奴才这就去通报。”
“嗯。”
云姝看着他小跑离开的背影,今日这种时候,她也是不想见杨珩的,只希望能如以往那般被他回拒吧。
然而没一会儿,就见李公公又小跑着过来了,依旧是满脸堆笑:“皇后娘娘,皇上让您进去呢!”
云姝点头,接过半烟手里的食盒便向里去了。
杨珩不在殿内。
承乾宫侧殿有一露台,云姝是在那里看到他的,男人青色的衣衫略显单薄,月光下,那张脸却是衬得越发俊朗了,鼻梁高挺有致,眉尾入鬓,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竟然有了一丝朦胧,使得多情的桃花眼更是勾人。
云姝看了一眼他桌前的酒杯,猜测杨珩已经喝得不少了。
“坐。”
男人声音传来,云姝干脆也省下了行礼的步骤,径直坐下来,食盒放在了一边。
杨珩该没有心情吃,她也没想要自讨没趣。
于是坐下后便归于沉默了,一如他们以往。
“带了什么来?”
还是杨珩先开的口。
云姝还真不知道,这是云太后准备的,甚至派了个嬷嬷一直催着。显然,就怕云姝阴奉阳违。
她往食盒看了一眼,也不慌:“皇上看看?”
杨珩当真伸出了手。
食盒被推去了他那边,打开的时候,杨珩是看见了,云姝看得并不真切。只瞧着杨珩抬眸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今晚从见面开始,云姝便察觉到了杨珩的气场柔和了不少,此刻更是肉眼可见的放松,云姝甚至能看到他的笑意,不同于平日里流于表面的笑,而是真心的。
就像是全副武装的人,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这让云姝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看到了云荼在时的那个杨珩。
不同于热衷欺负她的唐旭,最初之始,杨珩对她其实是和善的。
他给云荼带礼物也好,带吃食也好,也都会给云姝捎上一份,无论她是不是领情。
“云姝妹妹,你这么小的年纪,该多笑笑的。”他有时候也会打趣。
也会在云姝被罚时替她拦着。
彼时的杨珩,应该是真的把她当做妹妹来对待,云荼的妹妹。
杨珩把东西从食盒里拿出来时,云姝心里也微怔,那是一个小糖人。她平静的眼波有一瞬间的龟裂,仿佛看到了云荼拿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晃动。
“姝姝,你喜欢这个?”
“没有。”
“骗人,你刚刚在街上看了好几眼。姐姐学会了,以后姐姐给你做好不好?”
“谁能想到呢?”杨珩笑意不减,似是怀念“我与你姐姐,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无动于衷,最后竟然被一个小糖人拿下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糖人棍,翻来覆去,平日里笼罩其身的狠厉也系数退却。
云姝别过头。
云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们追忆往昔吗?
食盒里除了这个,还有一壶酒。
杨珩拿了出来:“陪朕喝一杯吧。”他亲自给云姝倒上。
云太后准备的酒,云姝自然存了戒心,双手接过后,借着衣袖的遮拦,指甲浅浅地戳进了酒里,没有反应,看来是没问题,这才送到了嘴边。
但也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倒是杨珩,一杯已然下肚。
“你知道,你姐姐……”
“皇上,”云姝突然打断了他,“臣妾的姐姐,有名字。”
杨珩微怔,云姝想着,若是云太后在这里,该气坏了,自己似乎惯会破坏气氛。
但杨珩也未太在意,眨眼之间就收拾好了情绪,甚至从善如流地改口:“你知道,云荼是怎么病的吗?”
他今日有些过于好说话了,只是云荼这个名字说出口时,带着一丝莫名的生疏。
他应该很久没叫出这个名字了。
看他又是一杯酒下肚,云姝答了:“不知。”
确实不知,自她回来的时候,云荼就已经病得厉害,时日不多了。甚至她多活了几年,已经超过了大夫的预估。
“朕十三岁那年,不慎落水,是云荼救了朕。她的身体,从那以后就没有好过。”
这确实是云姝从未听过的。
杨珩看着她愣住的模样,能在他这位皇后身上看到这种表情,也属实难得。
皎洁的月光中,他的声音是说不出的落寞,又带着说不出的愧疚与怀念,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皇后,克云荼的不是你,而是我。”
他的醉意已经很明显了。
云姝的手指微微蜷缩。她甚至想着,杨珩是不是知道,这句话,也是她的心结。
“单是落水,不该如此。”片刻之后,她就恢复了淡定,从一个医者的角度分析,“该是另有宿疾,只是被诱发出了而已。”
杨珩没有再回应这个话题。
平日里总是习惯试探的男人,今日的话尤其多,絮絮叨叨地说着云荼的好,即使因为醉意已经说得颠三倒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