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的那张脸,真是小小一只。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才终于不再磨蹭了,侧身给云姝让了路。
“你也小心些。”错身之时,云姝低声说道。
男人眼里笑意更盛。
一直到那身影同老七一起消失了,唐旭才收回视线,进了屋里。
云姝方才换下的衣物在桌上放着,还特意被整理得整齐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无意识一般,伸手抚了上去。柔软的触感,他几乎可以想象,在不久之前,它是怎么贴着那女人的皮肤的。
他差点就要举起来放在鼻尖下闻了。
但又忍住了。
要是被云姝知道了,肯定会恼怒的。
唐旭按捺住躁动不安的心,快了,就快了,老七会把云姝带到北境,那里是自己的地盘。处理好了京城的一切,他就上疏驻守边境。
他们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去吧,他就守着云姝在那里好好地生活。
“大人。”
女声响起,让他迅速放下了衣物。
再回头时,唐旭脸上半点情绪也不剩了,变回了那双死寂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女子。
“来了?”
若云姝还在这里,该吓了一跳了,这女子长得与她十分相似,连清冷的声线都大差不差。
“把这衣服换上吧。”
“是。”
计划的是让云姝假死,但总得有人真死。唐旭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这么个人,易容成云姝的模样,模仿她的声音神态。
当然,最重要的是,帮她报了血海深仇,让她心甘情愿赴死。
想骗过杨珩应该还是有些困难的,但至少从今以后,他需要大燕国的皇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唐旭的令牌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老七带着她连夜出了京城,等传出皇后回宫途中遇刺身亡的消息时,云姝已经离开京城很远了。
此刻,她看了眼已经昏迷的老七,说了句抱歉,才遮上头纱离开。
原本她是打算出了京城就想办法甩掉老七的,虽然要离开皇宫,她也没想过要跟唐旭走。
但这人警惕性实在是太强了。
就像云姝想的那样,老七确实沉稳可靠。但跟他不苟言笑的外表不同的是,他意外地细心体贴。
吃穿住行,无一不让人挑不出毛病。云姝其实并非吃不得苦,但老七可能是被唐旭叮嘱过了,再恶劣的条件,都得让她舒舒坦坦。
这大概也是唐旭选了他来护送自己的理由。
他们接触有一阵子了,彼此也相熟了不少。
老七一开始对她还是看得很严的,当然,不至于让云姝觉着自己像是犯人被看管,觉着不适。他十分有分寸感,即使如此,云姝也知道,自己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武艺高强,对路更熟,又有唐旭的令牌,关键时候能在任何地方调动兵马。
云姝不敢冒险,索性表现得十分配合。
老七确实也是慢慢卸下了防备,在心里脑补出皇后娘娘与将军的苦命鸳鸯戏码。
浑然不知面前的人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怎么摆脱自己。
云姝无意中听老七说漏了嘴,才知到了夷辛就有人接应了,那自己想逃走就更难了,这才故意借着腹部疼痛拖延了行程。
又借着在医馆拿到的药,才能将他昏迷。
因为并不是直接的迷药,老七再谨慎,也是外行人,并不懂得药理作用,还特意先试毒,才终于让云姝得了机会。
他们是住在客栈的。
这一路都是规划好的,走哪条路,住哪个店,细致的安排让云姝甚至怀疑唐旭这主意到底打了多久。
也还好是因为自己的拖延,这个客栈才在计划之外,没有他们自己的人。
云姝出来的时候,外边堂厅上的人还在高谈阔论。
“圣上与皇后伉俪情深,皇后去世后,圣上也病倒了。”
“就是,说是已经几日未早朝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没办法吗?”
“说是没办法。”
“这可怎么办?咱们大燕,可是连储君都还没有。”
说完,众人还都像模像样地唏嘘几声。
云姝只在下楼的时候听到了这几句,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民间传闻。她没有在意,脚步不停地出了客栈。
银票和唐旭的令牌,都被她从老七那里顺来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平静的眼里难得有了一丝波澜,终是将头纱扶了扶,转身离去。
消息传回京城还需要些日子,她还有时间。
***
承乾宫。
这是杨珩和唐旭第一次以这样对峙的姿态面对彼此。
龙床上的男人,短短几日,整个人迅速地削瘦下来,显露出来的颧骨,深陷的眼眶,让他仿佛老了十几岁。
唐旭还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
从年幼的相识,到年少的仰慕追随,那时候的自己,大概从未想过要站在他的对立之面。
哪怕在以为自己喜欢云荼姐,他也从没有想过争。
哪怕多多少少察觉了这个人也许是为了自己的身份在演戏,他也没想过深究。
但唯独云姝,他不能让。
杨珩突然咳嗽了几声,他用手绢捂住了。真是不幸,这次,他的病是真的。
兴许这就是老天爷对他薄情的惩罚。
连续几次的气急攻心,倒是把宿疾诱发了出来。他想起云姝说云荼落水,可能也是原有宿疾,冥冥之中,就像是命运兜兜转转要把他欠的填补上。
“皇上,您病重的消息,臣已经封锁了。这承乾宫,也都是信得过的人,您可以暂时安心养病。”唐旭沉声说道。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有唐旭坐镇,仅仅凭着杨珩的力量,还真没法与云家抗衡。
那他可能就要面对更残酷的境遇了。
但许是知道了身体的状况,杨珩这一刻,反而很多东西都放下了,却唯独……唯独对那个女人的执念更深。
“是你放走她了吧?”他始终是这样坚信的。
唐旭面色不改:“皇上,臣知晓您忧心过度,但皇后娘娘为刺客所伤,落下悬崖,连尸首也找回了。何来臣放走娘娘之说?”
杨珩没有说话,那张此刻虚弱的脸上,只有眼睛,依旧如雄鹰一般锐利,紧盯着他看。
场面一时安静无比。
唐旭如今还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多少是念及旧情,又顾念着云荼了。
否则,他早就走了。
“呵呵呵,”安静中,杨珩突然发出低声的,讽刺般的笑声,“唐旭,我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云姝放了花灯以后,你特意去下游拦截,花灯里写了什么?还记得吗?”
唐旭目光闪烁了一下。
“陈年往事了,臣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那花灯你现在都留着吧?真的忘了?”杨珩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不过没有关系,你不记得了,朕替你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顾,沉吟至今。”
唐旭脸色沉了沉,他确实记得。
彼时只觉着是小女生的心思,甚至隐隐觉着是写给自己的。后来得知了她对杨珩的感情,这份自作多情就未免可笑了。
他不知道杨珩提起这个做什么。
“看来不光臣记得清,皇上也记得清楚。”
杨珩笑:“自然,她的一切,朕都记得清楚。”
唐旭脸色这才不好了。
然而对方就像是没有发现,继续说道:“你记得,是哪个故吗?但为君故,原本应该是缘故之故的,你猜,她为什么要写另一个?”
“为君一回顾,也没什么问题。”
“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追杀顾淮安?云姝为什么要让你救他?”杨珩啧了一声,身体因为疼痛前倾着压住了腹部,脸上却更加兴奋。没道理这痛苦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啊,“你真的不该多管闲事的,就让他死了多好,到时候,她怨也怨不得你。唐旭,你大概不知,你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
仿佛在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可唐旭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的手在一点点收紧,隐隐可见手背上的青筋。
杨珩知道他是想明白了,笑得更加愉悦了:“唐旭,我突然觉着,你比我更可怜了。至少,云荼活着的时候,她把我当姐夫敬重,当救命恩人感谢。云荼死了以后,我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可是你呢?”
他一字一句,就像是要刀刀插进唐旭的心里:“以前,你是把她丢了,害她被拐卖的仇人,她不会喜欢你。现在,你是她为了救心上人的工具,她也不会喜欢你。”
“她跟你说什么了?会与你一起远走高飞?说她原谅你了?说她放下从前了?”
不得不说,杨珩是真的了解云姝,每一句都猜得分毫不差。
看着唐旭愈发阴沉的面色,和眼里几乎要信念破碎一般的混乱,杨珩当真是解气极了:“别天真了,唐旭。她怎么会愿意跟你走?你辛辛苦苦弄走她,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裳。”
“听懂了吗?不是缘故的故,不是为君一顾的顾。是顾淮安的顾,从头到尾,云姝的心上人,都是那位被你救了的顾淮安。”
第34章 抛弃
(吃些苦头,就不会离开他了)
明明现在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这个人却选择这样激怒自己。
唐旭知道,杨珩是真的不在乎了。
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还是因为愤怒云姝的离开,唐旭已经没有心神去分辨了。他的话对自己冲击太大。
明明她说跟自己说离开以后想开一个医馆,自己都答应了;明明她说过原谅自己了;明明开始信任自己了……
唐旭不相信云姝会就这么丢下自己。
不过就是杨珩想激怒自己罢了, 他想着。唐旭打量着昏暗房间里, 那个死气沉沉坐在龙床上的男人, 他已经失去一切了, 但自己才要刚开始拥有。
于是他也笑了:“臣怎么觉着……倒是皇上更可怜呢?便是云姝心中所爱确实另有其人, 对臣来说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从一个人,换成了另一个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应该是不一样吧?一直以为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妻子, 其实心有所属……”
他成功看到杨珩骤然紧缩的瞳仁,想来也是刺激到他的伤口了。
“这也算惩罚吧?臣甚至觉着挺好的。如果这些年,她喜欢的都是你, 未免也太可怜了。”唐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对了, 那个顾太医,臣也见过了。比起皇上来说,确实是君子斐然, 也难怪云姝……”
“闭嘴!”杨珩突然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将手边的东西砸了过来,“放肆!唐旭,你放肆!”
唐旭只轻轻一个侧身就躲过了砸向自己的书册。
他就说吧,不还是这人更可怜吗?
“臣不敢放肆,臣告退。”
房间归于寂静与黑暗。
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杨珩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样?”
恍惚间, 他听到了这样的问话。杨珩转过头, 像是看到了十五岁的云姝。
杨珩闭上了眼睛。
是的,十五岁的云姝,曾经是这样问过他。
他记得,那年他得了天花。
所有人都说治不了了。父皇压根不过问,兴许还乐见其成,而云太后,也想要放弃他,另谋棋子。也许会可惜吧?毕竟在自己身上投入了那么多心血。但是在皇室中,想找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还不算难事。
应该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杨珩被丢在偏远的行宫,说是养病,其实就是等死。
甚至到了最后,连下人都害怕得躲得远远的不愿意管他,他高烧到甚至没有力气自己去拿那些被下人们放得远远的水与食物。
要命绝于此了,他这么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一阵温热惊醒的,甘甜的水,正在滋润他干涸的嘴唇,渴了太久的杨珩贪婪地将送到嘴边的水迫不及待咽下,还想要更多的。
他睁开了眼睛,正半蹲在床边的女子,蒙着半边面纱,但他轻易就认出来,是云姝。
云姝正用着小勺,将水递到他的嘴边。
“云姝……”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可那一刻涌上来的喜悦,却是那么真实。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云姝问他。
杨珩听不太清楚,他只是伸手,想要抓住女子的衣袖,来确定这不是梦,但被云姝毫不犹豫躲了过去。
“我小时候得过天花,”女子严肃又认真地跟他解释,“虽然天花得过一次后就不会再得,但凡事都不是绝对的。为了稳妥起见,除非必要情况下,你我最好不要有直接的接触。”
她一本正经又严谨的语气,让病中的杨珩不自觉笑了出来,看来不是梦境,是云姝没错了。
云姝倒是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看来还有救。”
将手上一碗水都喂进去后,她又将饭菜端来给杨珩喂了。
杨珩慢慢恢复了力气,才问她:“你怎么来了这里?”
“自从你病了,云荼就茶不思饭不想,后来他们都说你命不久矣,但云荼不信,执意要来见你。还去求皇后娘娘,求爹娘,都没用。她自己偷溜出去,又被拦截回来了。所以我替她来了。”
她说起云荼对他的担心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倒是对自己出现在这里一笔带过。
杨珩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她是故意去了别院度假,才能瞒天过海,以大夫的身份进来。
也是,他一个弃子也就算了,云家怎么会舍得把云姝送进来?
云姝便这么在行宫住了下来。她懂医术,又得过天花,不会轻易再被传染,确实也是最佳人选。
她每日钻研着给杨珩用药,鲜少会有其他交谈。有一次杨珩问了她:“听说得了天花很少能有活下来的,你之前是怎么做到的?”
“有顾爷爷在,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那我就能活下来。”
她提起顾爷爷时,语气里的骄傲倒是藏不住的。
杨珩笑了:“这样吗?那我,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那语气绝望而又脆弱,让云姝看了过来。
杨珩苦笑:“有些意外是不是?我也是怕死的。”
怕死,更怕在这样的孤独中,不知名的角落里,像一只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死。
云姝想了想,许是不忍吧,难得安慰了他:“我答应过云荼不会让你死的。许是同病不同证,我再换几味药,会有效果的。”
因为没有下人愿意离得太近,大部分都是云姝照顾杨珩的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