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坐回太后身边,望向李映楼:“你呢?为何不愿?”
李映楼苦笑:“我,草民,不愿入朝。”他脸上颇有几分失落,“草民散漫惯了,本来也是个闲汉,不然当初高鑫也不会找到草民头上,让草民得了这个机会。”
对比肖叶白,穆童倒更注意李映楼这番话:“草民?”这是李映楼从未用过的自称。
穆童的喃声才出,就被人从后头拽了下她的发尾。穆童赶紧把自己的头发从某个手欠的那里抢回来。
“若大长公主愿意眷顾草民,草民想带着大长公主做闲云野鹤,远离庙堂。”李映楼深深望着穆童,少见的郑重诚恳,“草民能让大长公主日日欢乐,日日长观天下风景如画。”
穆童捧着脸颊,端详李映楼。
她才发现,李映楼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背着光的时候,那颜色就浓成了蜜,能把人黏住,陷在里头。
李映楼看得出年纪不大,估摸着与楚江离差不多。然而眼角眉梢在洒落之外还带着一层倦意风尘。
“可这天下风景,我见过了。”穆童轻轻说,说完翘了一下嘴角,没笑出来。她深吸口气,随手一挥,小娘子明明坐在太后身边娇娇的,却在摆手间添上一层挥斥方遒的气势,“大彦楚氏的马蹄所到之处,我都见过了。”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楚氏逐鹿天下,征战四方。穆童从小小的孩童到如今青春娘子,都跟着一步步丈量过了。
李映楼放轻了声音,反而显出坚定:“可大长公主见的是民不聊生荒田废野。草民将要带着大长公主见的是国泰民安平和喜乐。”
穆童笑了,笑着摇头:“你这话吹得大了。这才几年啊,现在啊,还见不着呐。”
“大长公主为何如此笃定见不着?”李映楼抬头,目光落在穆童身旁的皇帝陛下身上。
皇帝陛下一只手背在后面,面无表情,不曾因为李映楼的话而欣喜,也不似为了穆童的话而生怒。
穆童没回答,含笑:“既然你不准备入朝,那就罢了。你有功劳,圣人与本宫都不会亏待了你。回头赐你一面逍遥金牌,让你在大彦之内随意去得就是。”
李映楼只能躬身,到底退下了。
太后拍拍穆童的手,又看了一回肖叶白:“你先回去吧。虽然你有尚公主的心思,哀家还不舍得哀家的小公主。这事儿回头再议。”
肖叶白不动声色,也退了下去。
最后太后往后一靠:“我累了。二郎也不必留在这儿烦我们娘俩,到底朝政要紧,二郎误了这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楚江离这才放开始终在背后抓着的穆童的手,神情不变,向太后行礼后离开,连个字都没说。他就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共就只吐出来两个字,谁也不明白他到底干嘛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太后也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随着在位时间越久,就越让她不知道那心里到底想了什么,又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等所有人都走了,太后才长叹一口气:“童童,那肖叶白嫂嫂瞧着并不很看好。李映楼偏偏又不肯入朝。不然咱们再挑挑?”
穆童腻在太后身边,抱住太后的胳膊,轻声细语:“嫂嫂,肖叶白虽然有些缺点,不过有一点好。”
“什么?”
“好拿捏。”穆童手腕翻转,做了个抓的手势,“他啊,可有把柄在我手里呢。我保证叫他向东,他绝不敢往西。”
第43章 未婚妻
翌日, 肖叶白又被升平大长公主招到府里去了。
而李映楼自打离宫,就再没见人影儿。
观望的诸人只看这情况,心里便有了成算。
穆童正在荡秋千, 墙里秋千墙外道, 远远的隔着墙都能看见荡得高高飞举的小娘子,听见那铃儿清悦的笑。
肖叶白立在高墙外,仰望着墙内的升平大长公主。这是他机会。是他摆脱江南世家影响,出人头地,踏上朝堂的机会。
虽然中了状元,可补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与他同届的进士们都在候着, 也不知何时何地能有一个空位出来让他们补上去。
皇帝陛下说是第一届科举要重用, 可到底怎么用,什么时候用, 却从未讲过。
可只要做了大长公主的驸马, 那官职便是手到擒来。
“原来你来了,倒是挺早的。”借着秋千飞出墙头, 穆童便扫见了肖叶白, 她的声音被揉在风里, 荡成一条清泉叮咚。
肖叶白向穆童行礼的功夫,小娘子又荡回到墙内消失不见了。
从秋千上下来,穆童额头还沾着晶亮的薄汗。守在秋千旁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夜星, 一个是张希孟。
夜星捧着帕子递上来。
穆童接过,擦了额上的汗。她笑意盈盈:“既然肖郎君来了, 咱们就去瞧瞧吧。是不是, 孟娘?”
张希孟板着脸, 像个木头似的,一声不吭。
穆童推着张希孟的肩膀往前走:“好啦,孟娘就不要跟我闹脾气了。”一路到了前堂,已经能看见肖叶白在里头。
张希孟想要抽身离开,却被穆童按住,带到里头去。
“孟娘啊,你大哥的官职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这不还是要听二郎的嘛。”穆童笑嘻嘻的,甚至按着张希孟坐在自己身旁,没让她在后头站着。
张希孟挣不过穆童,只能垂着头坐下,一双眼睛只望着自己的裙裾鞋尖。
穆童拣了桌上一颗含桃,亲手塞到张希孟嘴里,逗弄着人:“孟娘吃了这颗含桃,就不气我了好不好?”
张希孟到底不肯,死死闭着嘴。
穆童只能叹气,笑着跟肖叶白说话:“让肖郎君见笑了。”
肖叶白一礼:“大长公主亲和友爱,是身边人之幸。”
穆童只笑:“得了,少给我戴高帽子。坐吧。今儿叫你来,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肖叶白安稳坐在椅子上,身姿如青竹俊逸,唇畔含着温和笑意:“多少有些猜测。”
穆童指着肖叶白笑:“那你准备什么打两只雁送来?”
肖叶白取出一个匣子,送到穆童面前:“微臣一直读书,实在不擅长射猎。无法亲自打雁。这双玉佩,还望大长公主不弃。”
穆童随意的拿过匣子,放在张希孟的面前:“孟娘替我看看,若是不够好,我可是不依的。要做我的驸马连雁都不会打怎么行?那将来跟着秋猎的时候,不是要被笑话了?”
张希孟颤着手,打开匣子。就见里头赫然是一对大雁玉佩。
大雁,在六礼中可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穆童问雁,肖叶白送雁,便是两边都有意议亲的意思。
虽然自古以来崇尚郎君亲自猎雁走礼,不过打前朝后期开始也不那么严格了,有那身子骨弱的,只要送上一对雁形的信物即可。
肖叶白送上的这一对雁行玉佩其实不够名贵。尤其在见过多少好东西的大长公主眼里。玉质不够剔透,显得唯有浑浊,还有两点瑕疵。不过雕刻的匠师极为巧妙,将那两点瑕疵雕为雁眼,倒是颇有生趣。
穆童漫不经心的瞅了一眼,又暗暗瞟了张希孟的神情。故作不满:“这对雁瞧着诚意可不太够。”
“这……”
一个音,两个声。
张希孟猛地醒悟过来,住了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死紧。
肖叶白倒是把话说了下去:“这玉佩在大长公主眼中确实不大好。但这玉佩是家慈的嫁妆,当初也曾是外祖母的嫁妆,一代一代传到微臣手中。如今,微臣将这玉佩送予大长公主。”
穆童挑眉:“原来如此。你有心了。”
肖叶白微笑。
“今儿叫你来,不只是这个事。”穆童话音一转,“本宫既然给你从圣人那里讨了官职,今儿就想问问你有什么想法。”她取出两份奏折,递给肖叶白。
肖叶白一愣。接过奏折,却见上面是以他的名义写的,关于想要就职的职位。
一个上头是礼部员外郎,从六品的职官。另一个则是南安州义南县的县令,正七品的职官。
肖叶白没想到竟然还能自己选。他正要答,猛地想起什么,又重新思索起来。
这两个官职无论从哪里看,都是礼部员外郎更好一些。然而肖叶白不觉得大长公主会出个这么简单的题目给他。
从他与大长公主初见以来,这位小娘子明显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瞧着好像没心没肺的只知道胡玩,实际上心里很有成算。
京官固然好,能常常面圣,品级也高,但相对来说礼部在六部中更清贵,权力倒不算多。
而作为南安州的上县义南县县令,却是正儿八经的父母官,无疑更重要,也更锻炼人。何况肖叶白隐隐知道,圣人正要与江南世家打擂台,把他送到南安州去,就是扎进江南的一颗钉子。
真论前途,无疑义南县令更好。
只是。这好与不好,只怕还另有玄机。
肖叶白抬头,注视大长公主:“敢问大长公主,这两个,是谁给微臣选的?”
穆童挑眉:“你这话问的,有趣了。你想问什么?是问这是圣人给你的,还是本宫给你的?还是想问,哪一个是圣人想要你选的,哪一个是本宫想要你选的?”
肖叶白摇头:“只怕两个都是大长公主给的。”
“算你聪明。”穆童撇嘴,“你要哪个?”
“微臣想问,若是微臣选了义南县,大长公主会否与微臣同去?”肖叶白想着大长公主与当初微服的圣人,那位皇帝陛下可是自称大长公主的面首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看都不那么简单。
穆童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的坦然:“只要成亲之后,本宫自然是要跟着驸马走的。”
肖叶白颔首:“那微臣选义南县令。”
穆童把奏折丢给肖叶白:“你心里有数就行。先回去准备准备,不要急着上折子。等到六礼走得差不多了再说。”
肖叶白收好奏折,恭顺离开。他心里自有忐忑。琢磨着在他任职上头,恐怕圣人与大长公主各有心思。这两份奏折烫手得很,烫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烧得血沸,又冰得刺骨。
穆童在出神。
直到肖叶白走了好久,她才恍然醒来。
此时天已经见暗,夕阳投在前堂外院子里的地上,给生嫩的绿叶染上鲜艳的红。
红得像血。
张希孟安安静静的坐着,始终不曾出声。
穆童托腮,也不知道是在看外头的地面,还是早已神飞天外。许久才说话:“你已经看见了。这是他的选择。”
张希孟冷笑:“他的选择?不过是他迫于大长公主的威势,才不得不选罢了。呸,仗势欺人,大长公主真是好威风。”
穆童无所谓被唾骂:“我当初虽然提了,但从未曾强求。昨儿嫂嫂把肖叶白叫过去,同去的也还有李映楼。你非要替肖叶白鸣冤,却有没有想过,李映楼做出选择后,其实也没人会对他如何。”
张希孟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穆童:“没人对李映楼如何,是因为肖郎应了。我可不信,若是肖郎与李映楼一般拒绝,你当真能放过他们两个?”
穆童失笑:“这话说得有意思了。倒像是李映楼得了肖叶白的好处一样。你去问问李映楼,看他会不会这么想呢。你也去问问肖叶白,看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救了李映楼主动牺牲入虎口的大英雄。”
张希孟怒恨:“你明知道我无法去问肖郎。”
穆童对这位娘子恨铁不成钢:“你非要替肖叶白开脱,到底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以前错付,还是当真觉得肖叶白值得托付?”
“我与肖郎自幼定亲,原是要在肖郎中了进士后成亲的。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与肖郎如今已经是幸福美满的一对神仙眷侣了!”顶着张希孟脸的娘子一腔怒火,全都向穆童喷去。
穆童不置可否:“李玉心,李娘子,今儿我叫你来,是让你仔仔细细看清楚,肖叶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罢了。实话说吧,我的驸马不是非要肖叶白不可,是肖叶白自己撇下你这个未婚妻,非要攀上本宫。”
顶着张希孟面貌的李玉心半点不信穆童的说辞。
穆童倒是无所谓得很:“左右还有时间,你大可自己去问问肖叶白。看看肖叶白到底是怎么想的。放心,只要你能在肖叶白提亲之前阻止他,那两个官职依旧任凭肖叶白选择,我绝不收回。”
李玉心起身就走。
穆童在后头慢慢悠悠又添了一句:“若是肖叶白伤了你的心,你还可以回来找我,回头,我再给你安排一个好姻缘当做补偿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苏轼《蝶恋花》
第44章 辜负
穆童在府里等了三日, 等到了肖叶白大张旗鼓入宫提亲的动静。
当时穆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房里,拿着黑风卫新呈上来的关于南安州的消息。那边世家盘踞,江南三大世家的贺、高都出自南安州, 另外还有不少中小世家, 可以说把南安把持得牢牢的。
别看楚家如今坐拥天下,其实在江南还真未必有贺氏高氏说得算。
江南原来是先帝楚林成的心头之患,如今亦是楚江离的心腹之疾。
特意选了南安州,穆童不仅仅是要远离楚江离,更是要亲自过去江南,替楚江离摸透那些世家的真实情况,好为拔动世家根基做准备。
只是这事不能给楚江离提前知道, 不然只怕皇帝陛下要疯。
张希孟带着肖叶白提亲的消息站在穆童背后, 看穆童脸上还在含笑,完全没有半点忧患厌恶的意思, 心里都跟着着急:“娘子, 那肖叶白明明有早已定亲的未婚妻子,却还来招惹你, 明明未婚妻子就在自己家里, 竟然恬不知耻的来向你提亲, 这样的人怎么堪为驸马!”
穆童慢条斯理的把几张情报整理好,收在多宝阁里,回头就瞅见张希孟红了眼睛的样子, 噗嗤笑出来:“你急什么?不过是个驸马之位, 给就给了。他这样的心性,正好被我收了, 也省得他祸害了别人去。”
“难不成就叫他祸害你?”张希孟万分不解, “你是堂堂大长公主, 天下间想要什么样的郎君没有?偏选什么肖叶白!”
“他长得好啊。”穆童起了兴致,逗弄张希孟,“他有一副好颜色,才学也不错,实打实的状元郎。这样的人带出去我脸上也有面子。别的管他内里糟糠,外头又瞧不见。”
“娘子!”张希孟简直恨不得撕了肖叶白。
穆童笑着摆手:“夜星那边可有李玉心的消息?”
张希孟忍下气,老老实实的回复:“自打李玉心进了肖叶白在京中赁下的宅院,就再没出来过。”
第一次见到肖叶白,当穆童琢磨着这人到底是不是可以做驸马的时候,就已经派夜星带着黑风卫去肖叶白家乡查了。
于是在科考的前一天,夜星把李玉心秘密带到了大长公主府,连皇帝陛下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