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郑隆的思想有所转变,他既看中了阿姩训鹰的能力,也看中了那群会识路、领路的猎鹰。
于是,他不惜下血本从戎沧人手里淘回九只鹘鹰,又招了九名训手,让阿姩教习他们训鹰的技巧,训完后,又让九名训手随胡商出洋,随后返回檩京,从京城西门入关,走了一遍入朝进贡的路线。
这样一来,不识路的胡商想进京做生意,得从郑隆手里买引路的猎鹰,不仅价格低廉,认路也特别准。
郑隆的投资开始有了回报,为表诚意,他给阿姩的铺子添置了十五只鹦鹉,阿姩经营的“仙人指路”的生意也日渐起色,铺子里来了许多问路的旅客,偶尔也有一些聋哑人和盲人。
期间,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媪,眼神浑浊,视力模糊,半步开外看不清人脸,她从兜里掏出十文钱攥在手里,趴到柜台上,弱弱地问:“请问平康坊怎么走?”
阿姩让老五跟出去,陪老媪走了一趟。
老五自带解说功能,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落在老媪肩上,小嘴叭叭地说:“出门,出门!”
老媪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迈出门槛。
“左拐,左拐!”老五拍打着翅膀,扇出的风吹拂着老媪的面颊,驱散着初夏的炎热。
“真是只聪明的鸟!”老媪伸出手,让鹦鹉落在胳膊上,一边摸着鹦鹉身上的羽毛,一边感慨,“比采春听话多了。”
老媪跟着鹦鹉到平康坊门口,眯着眼睛瞅了半晌,听酒楼上人声喧哗,几个歌伎正咿咿呀呀地哼唱,混着琵琶和古筝的伴乐。
老媪踌躇不前,俯在坊门上,嘴里一遍遍念叨着:“采春,采春……”
“老夫人是在寻人吗?”
老媪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叫她。
“是,我要寻我的孙女,她姓刘,叫采春,在平康坊里唱曲儿。”老媪解释。
老媪等了会儿,又听那位年轻人说:“要不我陪夫人上酒楼去问问,还是夫人先在这里等我,我问过后再来告诉你。”
老媪把拐杖戳在地上,激动道:“我跟你上去,今天我必须见到她!”
“好,我扶你上楼。”
老媪被年轻人搀扶着,进了坊中,耳边的嘈杂声愈演愈烈,夹杂着各种男男女女的嬉笑,酒保的吆喝,看客的掌声,还有不入流的腌臜话。
年轻人引老媪在二楼落座,逮住店小二问:“这里可有一位叫刘采春的?”
店小二顺势一指,“那就是。”
老媪听见两人的谈话,当即颤巍巍地站起来,拄着拐棍,循声而去,嘴里大叫:“采春!”
歌声戛然而止,楼栏处的几位艺伎回头望向老媪,纷纷停下手中的乐器。
“采春!”老媪扑上去,随手拽住一个艺伎的袖子。
“你干什么?”艺伎吓坏了,猛地推开老媪,“认错人了吧?”
老媪上了年纪,被艺伎这么一推,脚底下乱了步子,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幸而被年轻人扶起。
“采春,这是不是你祖母?”一个艺伎偏过头问。
老媪听后,站直身子,呜咽道:“采春,快跟阿婆回去!我们回家去……”
年轻人错愕地望着凭栏而立的女子,样貌娇俏,楚楚可人,脸上施着厚厚的脂粉,耳垂挂着珍珠吊坠,黄色短衫掖腰间,绿色罗裙及脚踝,身段婀娜,风姿绰约。
“公子?”
“书生?”
二人指着对方,不约而同道。
这位年轻人,正是当日在斗鸡场外赢了赌注的公子元伯才,而对面娉婷袅娜的歌伎,正是当日女扮男装、临阵脱逃的书生刘采春。
“你原来……”元伯才又惊又喜,竟不知那位小书生是个女儿身。
老媪站在中央,一脸茫然,环顾四周模糊的人脸,不知二人所云。
老媪在元伯才的帮助下,将采春劝了回来,三人结伴而行,同去永乐坊还鹦。
此时,阿姩正在店里和包子铺的刘老板讨价还价。
“明天,典铺王老板要去韩城接两车货,得租一只鹰;赁铺李老板要送十匹马出关,得租一只鹰;药铺孙先生的学徒要上南山采药,得租一只鹰;胡人张三要去东都谈生意,得租一只鹰……”
阿姩念着册簿上的备忘录,冲包子铺的刘老板莞尔一笑。
“哟,不巧了,刘老板刚好排在他们后边,得再等等了,刘老板要是等不及,可以多出二十文,我帮……”
阿姩话音未落,只见刘老板哭丧着脸,“阿姩仙子,求求你了,往日的过节,咱一笔勾销,我免费送你店里一屉肉包子,你让我插个队,成不?”
阿姩指着册簿,笑道:“这是账本,上面记着账务,其实并没有什么药铺孙先生和胡人张三,我刚和刘老板开了个玩笑而已。”
刘老板听后,像吃了只苍蝇,顿时哑火,盯着册簿上密密麻麻的天书,缓冲了许久,才重新堆起笑脸,“阿姩仙子,你真幽默。”
“刘老板太谦虚啦!”阿姩开出一张票据,“你明早让店里的伙计拿上这张票,过来取鹦。”
刘老板将二十文钱放在柜台上,“阿姩仙子收好。”
阿姩低头,小声问:“刘老板,可否透露一下,你明天送入宫中的那几屉包子,是谁预订的吗?”
刘老板掰着指头,“文学馆一屉,鹰坊一屉,尚食局一屉……”
阿姩讶异道:“刘老板如今也成了宫中的红人了!”
“嗨。”刘老板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好好感谢那位宫女呢。”
“宫女?”
“对,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宫女,先向某位王爷推荐了我家的包子,而后,又传到了十六卫那里,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全宫的人都知道了。”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阿姩也跟着笑出了声,心底像浇了蜜糖,在这世上,恐怕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位爱吃大肉包子的宫女了。
两人正聊得不可开交,门口进来了三个人,刘老板一回头,差点尖叫出来。
“娘,你进城了?”
“我把你女儿打发回来了,她向我保证,日后不再去平康坊鬼混。”老媪的气还没消,说起话来,鼻息声很响。
“祖母,我没有鬼混!”采春辩驳道。
“还说你没有?”祖母挥起拐杖,对着采春的大腿抽了几下,“你方才在路上说你去哪儿了?斗鸡赌钱!你真真是想……是想气死我,把我们刘家的脸面败光,把你爹赚的辛苦钱赔净!”
采春面不改色,退出门外,躲过祖母的拐杖,“我只去了斗鸡坊一次!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一分钱。”
元伯才在旁边点头作证:“这个是真的,确实一分钱没给。”
老媪再次挥起拐杖,咬牙切齿地向元伯才身上打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穿得人模狗样,尽做些伤风败俗的事,你去南曲的烟花巷柳里做什么?与那些花娘,哼,你们读书人叫她们神女,还不是勾搭在一起,借着舞文弄墨的名头,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阿姩竟有几分想笑,这位正在气头上的老奶奶,要是知道她杖笞的人是当今宰相的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伯才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知书达礼,尊老爱幼,今日却被老妇人的一根拐杖打得晕头转向,开始怀疑人生。
几个人拉拉扯扯地挤出门口,在阿姩的店铺前争执不下,老板娘闻声赶来,不停地晃着手里的团扇,侧脸的花鬓在风中乱舞。
“姐,别打了,嘿,再打就打死了……”老板娘拦住老媪。
“我就是要打死他,谁让他带坏我们家采春!就算是打死他,都解不了我心头之恨!”老媪气得头昏脑涨,手里的拐杖也开始无差别攻击,无意间戳中了老板娘的义髻,发套裹着几根金钗银簪掉落一地。
随着花钗细软在地上碰撞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老板娘披头散发地站在几人中间,大家相继停下手上的动作,缄默着。
老板娘的妆容全花了,两只眼睛周围没了脂粉,变得黑黢黢的,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带你们去宅子里喝茶,大家消消气。”老板娘咧嘴笑着,转身的一瞬,潸然泪下。
几人帮老板娘捡起地上的饰品,静静跟在其后,从侧门进去,穿过一道长廊,进了正房,围坐在一张圆桌上。
阿姩帮大家泡了蒙顶茶,又温了壶酒,摆上小食,等老板娘从厢房出来,才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副水墨画。
“这是我已故的女儿。”老板娘徐徐展开画卷。
大家投去目光,见画上的女子身着舞衣,丹唇微启。
“我年轻时是个花娘,因长期服食各种药物,不易有孕,所以,我三十五岁时才生下她,我用尽毕生心血,让她成为了一名能在圣上面前献舞的宫伎,可惜……”
老板娘盯着画上的人,试图平复心情。
“可惜胆子太小,明知《十部乐》只能在皇帝面前表演,太常卿却将它编排在秦王的生辰宴上,她作为领舞,竟不敢吱声……”
阿姩心头一颤,原以为李芫麾是因为日理万机才不办生辰宴,现在才知道背后有这层缘故。
“后来,她就充了军妓,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听说是随军路上中暑了,人没了,被草席子一裹,随手埋在马路边……”老板娘掩面而泣,“我的丫头,从小古灵精怪,是我害了她,不许她说话,也不准她辩驳,总是压抑她的性子,导致她……”
阿姩忆起往事,依稀记得随军路上有个特别文静的女孩,身体纤弱,皮肤白皙,太阳一晒,脸上就会过敏,可她从来不说,经常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最后一次晕倒,是在洼地里,被大马拖行数十步,直到再也没了呼吸。
老媪听得动情,拿出丝绢拭泪。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星夜起,才撤身散去。
采春走在最后,低头看着脚上的木屐。
元伯才转身,见采春像只蜗牛似的,慢慢吞吞地彳亍着,便放慢脚步,等采春跟上来。
采春专注地盯着木屐上的云纹,直到一双乌皮靴映入眼帘,靠在她的木屐旁,她一抬头,对上了元伯才的视线。
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走着,低头研究着鞋上的花纹,月光下,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阿姩站在门口,目送客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去街上关了店铺的门板,撤去幌子。
路过正房门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敲门问:“掌柜,睡了吗?”
老板娘拉开门,脸上挂着泪痕。
“我知道你女儿的遗体可能放在哪。”阿姩说。
老板娘揩了一把脸,将头发顺到背后,“你说什么?”
“你女儿过世时,我在现场,士兵将她包进稻草里,放在路边的一处坟冢旁,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她。”
老板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鼻头泛红,“你之前……也受了很多苦吧。”
“还好。”阿姩抿嘴浅笑。
第22章 荼毒
“孙先生慢走!”阿姩勾对着账本,再抬头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王妃。”阿姩放下笔,从柜台出来。
荌莨打量着这间“仙人指路”的铺子,门面不宽,店面也不大,可门口幡杆上站着的两只能说会道的鹦鹉却着实可爱。
荌莨将帷帽拿在手里,“你出宫后,就一直在这里做生意?”
“是。”
阿姩取来两张椅子,又把挂在墙上的桌板卸下来,放在井字木架上,拼成一套圆桌,从后房取来些瓜果茶水,堆在桌子上。
荌莨观察着阿姩手里的动作,她麻利地打扫完桌椅后,又去厨房端来沸水,冲泡碗里的酪浆,然后将瓷碗放在一方装满冰块的铜炉中。
“这是?”荌莨看着铜炉中冒出的白气。
“冰镇酪浆,里面还加了蜂蜜和干果,最近天气炎热,喝这个解暑。”阿姩说完,解下扎在臂腕上的窄袖,坐在荌莨对面,用木勺轻轻搅拌着碗里的冰酪。
荌莨注视着阿姩,两月未见,她似乎成熟了不少,之前瘦过头的四肢也稍微长了点肉,可能是常在太阳底下训鹰的缘故,她的皮肤也比之前黑了不少,从毫无血色的白变成了粉红。
“王妃来此,是想问路吗?”阿姩笑问。
荌莨叹了口气,“想啊,想问去秦王心里的路。”
阿姩顿了一下。
“秦王每日在文学馆里与十八学士坐而论道,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荌莨抱怨着,盯着阿姩手里的木勺。
阿姩将冰镇好的酪浆端出来,推到荌莨面前。
“他现在不大出宫了。”荌莨竖起木勺,戳着碗底的核桃,“他开始练习书法,临摹王羲之的拓本,四处托人寻找《兰亭序》的真迹,与学士们撰文写诗,我看着他整日痴迷于文辞藻饰的样子,不禁想起了陈思王曹植,不知他是否会重蹈覆辙,有朝一日也写出七步绝诗。”
阿姩联想起之前的种种端倪,问:“王妃每日在宫中,可听闻一些关于王爷们的风声?”
荌莨抬起头,眉间泛起忧虑,“王爷们,都不好过……”
荌莨知道得可太多了,譬如齐王与张婕妤月下幽会,皇帝举财修葺多所离宫,尹德妃仗势欺辱秦王府的幕僚,太子为争功诬陷秦王与东戎私通。
可这些,她都不能告诉阿姩,除了阿姩,她也再无别人倾诉。
荌莨搅动着碗里的酪浆,始终未尝一口,“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姩瞥了眼门口,“需要移步后廊吗?”
“无妨。”荌莨拖着下巴,“当日你我以姐妹相称,我有什么心事,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你,戎沧部落的赛鹰会定在七月初,距今日还有半个月,我想回去给阿塔一个惊喜。”
阿姩点头道:“我知道这个赛鹰会。”
荌莨挽住阿姩的手,“我想偷偷去,我想让你在府上替我掩饰一个月,我已经交代过贴身丫鬟了,她们会将我平日穿的衣服给你,一旦秦王回府,你就装病躺在床上,放下帐帘,秦王最多只会敷衍几句,然后一走了之。”
阿姩的手悬在半空,勺底的水珠滴在碗中,溅起层层涟漪。
荌莨嘟着嘴,“好阿姩,求你了。”
阿姩内心是拒绝的,但她不便明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秦王呢?他会理解的。”
“这和秦王没关系,和太子有关系……”
荌莨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太子?”阿姩疑惑地问。
“算了,都告诉你吧。”荌莨松开阿姩的手,往后一靠,抱住胳膊,“太子要即位,要争功,而秦王的功绩位列太子之上,太子现在拉着宰相向皇帝谏言,要撤去秦王‘陇华上将’的职位。”
阿姩靠在桌子上,听得入神。
“戎沧可汗过世,什纳夺位,太子谏奏,说秦王和东戎的什纳相勾结,打算联合北方诸部举兵,圣心不可测,皇帝虽在大殿上斥责太子损害弟兄之间的团结,却在事后削减了秦王的兵权,此次去济州平叛,秦王被限制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