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据胡商的描述,他见到的“阿姩”是个老妇,浓妆艳抹,姿态风骚,说话时尽做出些越矩的动作,不停地摸他的手。
尚书一听信息对应不上,急忙派出侍郎李光良去暗访“仙人指路”的铺子。
李光良身着常服,骑马行至店铺前,正打算穿过街面去与“阿姩”斡旋一番,不料定睛一看,铺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舞伎谢蓉儿的母亲,谢秀娘。
说起谢秀娘,李光良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早年间,两人相逢于烟花柳巷,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后来秀娘诞下蓉儿,将其托付给自己,谢容儿自小在内教坊长大,师从舞女,常为宫中的王公们表演舞曲,后因《十部乐》之事被太常卿牵连,发配充军,不知路上出了什么变故,让谢蓉儿在妙龄之年殒于世间。
李光良看着秀娘只身洒扫店铺的孑影,不由地想起了年轻时彼此芳华正盛的模样,他在街对面驻足观望了许久,一直等秀娘干完清扫的活儿,吹灭蜡烛,抬过门板,他才跳下马,徐徐走过去,站在店前,轻声唤了句:“掌柜……”
不开口还不打紧,这一开口反倒把秀娘吓得失了魂,她先是“砰”一声嵌住门板,手脚并用地拉紧门店,后又在里面横了几道门闩,动作幅度之大,导致整条街都能听见木棍杵门的“咚咚”声。
李光良叹了口气,牵过马,怅然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日,李光良向尚书解释,昨夜任务指派得太晚,阿姩的铺门紧闭,错失了暗访的良机,不如今日直接联系东市署的人去搜查店面,一搜地图,二查账本。
尚书觉得有理,遂命李光良下去置办此事。
晌午,李光良领着东市署署令去阿姩的店铺办案,然而,又一件远在他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他去时,店铺内坐着满满当当一屋子客人,李光良装作路人,在门口来回晃悠了几趟,余光一瞥,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屋内客人的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正对门口的是去年新晋的会元,宰相之子元伯才,背对门口的是秦王,侧边坐着淮王、阿姩和谢秀娘等人,还有几对男女,皆穿着贵气。李光良郁闷地挠着额头,走到署令身边,低声道:“不合时宜,傍晚再来。”
等真到了傍晚,李光良再也不着急忙慌地赶去亮相了,署令也觉察出其中的怪邪,只派出署丞带一队坊丁去搜查店铺。
当时店里只有阿姩一人,坊丁们便将搜查的范围扩至后房,沿着走廊搜进了斗鸡场,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围观的民众多半窜逃,富贾们也灰溜溜地跑了,留下的十几只公鸡在围场里“咯咯”叫个不停。
老板娘挥着扇子,笑眯眯地迎上去,刚与坊丁们寒暄了几句,就被拷上铁链带走了。
阿姩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卫兵们掩上店门,活捉了房中的几只鹦鹉,用麻绳捆住鸟爪,扔进门外的槛车里,又将后房的两棵盆栽抬出来,连根拔起,把瓷盆倒扣在地上,用刀背刨开土壤,检查里面是否藏有非法物品。
整座店铺被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包括元伯才送的两箱生辰贺礼、采春写的生辰贺诗,统统被卫兵们装上槛车。
阿姩和老板娘被赶到街上,眼睁睁看着店门被贴上封条,“仙人指路”的牌匾摔在地上,破成两半,一切的憧憬都像木杆上那片皱巴巴的幌子,死气沉沉地飘到路中央,被过往的车辙一遍遍碾压,直到她们被卫兵押进牢中,阿姩整个人还是发懵的状态,
问官一一盘查了那些东西的来历,但凡是外人送的礼品,阿姩一律说是自己买的,一不想牵累众人,二不想四处树敌。
问官又纠察到私藏地图一事,阿姩答道,坊中多个商铺都绘有这样的标示图,如果坊丁不挨家挨户地搜查,日后只会闹出更大的事故。
问官汇总完信息,将阿姩旗下的所有鹰、鹦、马、缎和钱财金银悉数没收,阿姩仅在狱中待了半日,便从一名白手起家的商人,变回一个一贫如洗的乞民。
当晚,她被狱卒释放了。
狱吏未言她无罪,亦未言她有罪,只是让她赶紧走,至于走去哪儿,她大脑中茫然一片。
出狱后,她遇见一个府僚恭敬地站在门口,手中牵着一匹棕色的大宛马,自称是秦王派来接她回府的。
阿姩记得淮王劫狱时,骑得就是一匹棕色的大宛马,这个府僚显然在说谎。
阿姩上马后,顷刻疾驰而去,将府僚远远甩在身后,那府僚不紧不慢地跟了几步,转眼消失在拐角。
阿姩后脊发麻,她夹着马镫,加快了行进速度,赶去秦王府的路上,她回忆着这几日跌宕起伏的经历,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某些人仿佛戴着面具潜伏在她身边,为她制造了一场醉生梦死的游宴。
季夏将迎来尾声,檩京城的燥热日渐褪去了火候,夜间的阴云挡住了满天繁星,落下一根根针尖粗细的雨点。
她眨了眨眼睛,盯着秦王府门口灯笼里燃着的隐隐烛光。
快到了,她这样想着,可到了之后呢?
荌莨已经回府了,她再入府,该去哪间房睡呢?
她一直不愿接受妾妃的头衔,但昨日她都与秦王那般了,难道还要扭捏着去拒绝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分吗?
她勒住缰绳,倏而停在秦王府前,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像一口湿浸浸钟罩,罩得她胸口发闷。
门内一道身影缓步向她走来。
那人撑着油纸伞,穿着一席紫色长袍,一块厚重的玉佩沉沉地垂在腰间,袍角印着一只豹头。
阿姩的期待折损了一半。
“你怎么在这?”李奕忽而抬头,佯装惊讶。
“我……”阿姩欲言又止,垂下眼眸,拍了拍座下的大宛马,“这马,是你的吧?”
淮王仔细一瞧,脸上逐渐浮起笑意,“还真是!我下午来秦王府的时候,将马拴在院子里,刚才出来时又寻不到马,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原来是马自己跑出去了,阿姩,谢谢你,我的马现在失而复得了。”
阿姩勉强地笑着,“是啊,你的马失而复得了……”
李奕盯着阿姩,眸子里亮亮的,“如果没别的事,你可以去我府上陪我聊聊天吗?我最近总是失眠,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
“你也做噩梦?”阿姩讶异道。
“是。”李奕说着,翻身上马,抓住阿姩的手,调转马头。
阿姩放开缰绳,将手从李奕掌心挣脱,接过油纸伞,小声道:“我撑伞,你牵马。”
李奕一手抓住马辔,一手递出纸伞,而后将空出的手轻轻放在阿姩腰间。
“雨天路滑,当心。”李奕慢慢靠近阿姩,把脸贴近她耳边,娓娓倾诉着,“上次你这般坐在我身前,还是十岁的黄毛丫头。”
阿姩向下咧着嘴角,“你当时不也是十岁的黄毛小子?”
李奕朗声笑道:“我和你不一样,当时你的胆子只有芝麻粒大小,连马驹都不敢骑。”
阿姩反驳道:“那只是小时候,谁一生下来就胆大包天啊?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你看我现在,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还懂几句外邦话。”
“外邦话?”李奕激将道,“我不信,你要是会讲外邦话,我就倒着走。”
阿姩侧过脸,见李奕不屑地看着她,瞬间激发了她体内的胜负欲,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咿咿呀呀道:
“萨辣慕!”
“安尼哈噻哟!”
“空尼七哇!”
阿姩利索地翻着嘴皮,高昂着头,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你真会?”李奕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依然捧场,“你在哪学的?”
阿姩傲娇地耸了耸肩,“我之前在草原上学了些戎沧语,现在又做生意,能碰到五湖四海的商人,什么语言都接触过,凭借本人超凡的智慧,久而久之就学会喽!”阿姩摊开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淮王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啧啧啧……”
李奕见阿姩洋洋得意,俨然一副不设防的神态,心中的寒冰也渐渐消融,跟着阿姩自嘲起来,“啧啧啧,我这个淮王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可不。”阿姩从伞下伸出手,“雨停了。”她将纸伞收拢,握在手里。
两人乘着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姩指着前方几处点着灯笼的府门,催促道:“前面哪座是你的王府啊?你这马走得也太慢了,我都不想骑了。”
“你不记得了?”李奕故意道,“好呀,之前还偷偷回京来府上找我,现在就这样淡漠了?”
“我是真的忘了!”阿姩焦急地解释,“不信你劈开我脑袋看看,里面空空如也。”
李奕这才发现,如今的阿姩虽然孟浪,不懂得谦虚,偶尔还不守规矩,但也更可爱,更落落大方。
“下马!”李奕单手将阿姩从马上拎下去。
“这就到了?”阿姩站在地上,整理着裙子。
“在你左手边。”李奕提醒道,“别走错了。”
阿姩本以为前面点着灯笼的是李奕的府邸,没想到左手边黑灯瞎火的才是他的宅院。
阿姩看着黑漆漆的门扇,门后的鎏金锁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风一吹,老旧的门板吱吱作响,惊得树上的乌鸦“嘎嘎”叫了几声,拍着翅膀飞走了,她抱紧怀里的纸伞,打了个冷颤,迟疑道:“淮王,这里真是你的王府吗?”
李奕从马上下来,一手牵住缰绳,一手从阿姩胳膊上滑下去,紧紧扣住她的掌心,“走。”
阿姩顺势用另一只手抓住李奕的胳膊,凑近道:“这里有点阴森……”
“阴森?”李奕停住脚步,“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居然嫌它阴森?”
“真的很阴森!”阿姩指了指门后一棵槐树,悄声道,“那枝条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好恐怖!”
李奕甩开阿姩的手,“那棵是我亲手为你种的槐树,你居然嫌它恐怖?”
“不是树恐怖,是树里的眼睛……”
阿姩话音未落,树里响起一阵沙沙声,一只长着琥珀色眼睛的肥鸟展开翅膀,向屋顶飞去。
阿姩第一次见眼睛那么大的鸟,就像恶虎似的,身肥而短,头大而圆,她尖叫了一声,捂住嘴巴,向后退去。
“那是鸱鸮。”李奕安慰道,“没事的,它不吃人。”
第26章 凤凰山
“我可以……正过来了吗?”
李奕双手撑在地上,将身体倒立过来,从房间左侧走到右侧,再从右侧走到左侧。
刚开始时还十分轻松,扬言“倒挂金钩”不过是小事一桩,可后来就慢慢吃不消了,随着五脏六腑的血液汇聚颅顶,李奕眼前开始涌出一片白茫茫的光斑,他额头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手腕逐渐呈红色,两条胳膊抖得厉害,像摇摇欲坠的桅杆。
阿姩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看得正尽兴。
“淮王刚才和我说,自己能颠倒过来走一个时辰呢,这才一刻不到,就坚持不了啦?”
李奕鼓着腮帮子,不断调整呼吸,将两条腿往下放时,腹部几条肋骨隐隐作痛。
阿姩放下手里的瓜子,登时站起来,“用我扶你吗?”
“用。”李奕说时,面部已没了血色,两条胳膊僵直地杵在地上,仿若冻干的骨棒,渐渐失去了知觉。
阿姩上前扶住李奕的后背,等李奕放下腿,弯曲膝盖跪在地上,缓缓支起脖子,阿姩又抓住他两条胳膊,顺势往上一拽。
“啊疼!”李奕痛苦地嚎叫着,站直了身子,两条胳膊却仍然直戳戳地举过头顶,悬在半空。
阿姩见李奕双手投降的样子,“噗”一下笑出了声。
“你还笑?我感觉我的胳膊都要废了。”
李奕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等阿姩上前,瞬即放下两条胳膊,把阿姩圈进怀里。
“嗯?”阿姩本能地错开一定距离,整个上半身向后仰着,警惕地盯着李奕,“你干嘛?”
李奕的手早已放到阿姩背上,只要稍稍一摁,就能把阿姩摁进怀里。
“淮王!”阿姩使劲推开李奕,像只受惊的兔子,大步跨到门口,慌乱地抽出门闩。
李奕顿住阿姩的胳膊,“别走。”
阿姩转过来,半边身子已经移出门外,她显然很生气,胸口一起一伏,脸色铁青,眼睛向上瞪着,露出极大的敌意,她的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轻快,而是充满了狠厉,像在强调什么:“淮王,我们只做朋友。”
李奕有料到阿姩会这样想,但等她真正说出来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就像花瓣飘进河里,没有浮在水面,而是沉了下去。
“好。”李奕松开手,敛起笑容。
下过雨的房间十分闷热,木头渗出的潮味和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嗅起来像发霉的粮仓。阿姩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也散不去屋里的浊气,或许是淮王府的位置不佳,建在一处凹陷的地势中,遇雨易积水,四面也没有排水的坑道,积水淤滞一晚,第二日就成了黑黢黢的泥地,各种蚊虫攀附在泥泽里,冷不丁飞过来咬你一口。
阿姩把椅子挪了出去,放在屋外一面平整的高台上,台子下是七八层土砌的台阶,经过风雨的磨蚀,阶梯已残破不堪,阶梯下有一方空地,地缝中长满了杂草。
“这里原来是戏园,后来才改建成王府。”李奕端出椅子,和阿姩并排坐在檐下。
“为什么拆,是因为建王府的地不够用了?”阿姩问。
“因为戏园子的主人不在了。”李奕说着,眼眶微微转红,“这里原来是卫王的府邸,卫王喜好雅乐,常在宫中请伶人唱戏,一唱就是一宿,后来怕打扰邻宫的妃嫔休息,便将伶人请出宫,在府内搭了一处戏台。”
阿姩想了半天,“卫王是……”
“秦王的弟弟。”李奕的声音很轻,像一团棉絮。
阿姩当时还小,依稀记得父亲提过,宫中有个皇子半夜听戏,惹恼了其他宫殿的妃嫔,被赶了出去。
“那卫王现在住哪儿?”阿姩刚问完,就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有些许久未闻的人,多半已不在世间了。
“九年前离开的,不然这院子里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杂草。”李奕抬头望向天空,“卫王年少有为,可惜战死沙场。”
阿姩联想到了李芫麾。
她的手掠过李芫麾的后背时,总能感觉到他背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细纹,有的结疤已经脱落了,那块地方的皮肤会粗糙很多,有的新伤尚未痊愈,凝血处长着厚厚的痂壳。
“战场上刀枪无眼,永远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人生苦短。”李奕哀叹道,“阿姩,你打算为秦王守身如玉一辈子?”
阿姩蹙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哈哈哈……”李奕狰狞地笑道,“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当我听到我娘叫‘子昂’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多是掺杂着伦理纲常以外的东西,就好比酒鬼嗜酒如命,在他们眼里,□□高于一切,这帮痴情的教徒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甚至不惜背叛以前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