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不知李奕在说些什么,他口中的“子昂”又是谁?
李奕猫下腰,将胳膊搭在膝上,抬头望着对面屋顶上的鸱鸮,“我以前遇过一个化缘的和尚,他说自己平生只吃素,但有一次,他饿到险些昏死过去,幸而被一位渔夫施舍了一碗鱼羹,事后,他向渔夫表达感谢时说,素是他的命,但当他咽下那碗鱼羹时,已然不要命了。”
李奕心中缚着一层解不开的茧,他已经忘了这层茧是何时结成的,兴许是在几月前的夜晚,他前往齐王府中做客,被告知了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太子一党要赶在秦王回宫时,为之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宾客们以箭为觥,以刀为筹,以火为花,以血为酒,请屯兵接风,借流言洗尘。
自那一刻起,他开始对“血浓于水”产生了怀疑,纵是骨肉至亲又如何,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情谊”二字,单薄得像只纸老虎,他在两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直至李芫麾侥幸脱离那场“人祸”,他才彻底倒戈,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以为自己从此投向了福报,靠近了善德,却不料李芫麾在他北征的路上处处设阻,让一群伪饰的士兵拖延了他行军的速度。打一个巴掌,赏一颗蜜枣,李芫麾事后许给他一个心愿,却又当着他的面,将这份心愿撕碎,他钟情十多年的女子,现在已成了秦王房中的娇人之一。
从某种角度看,李芫麾和太子是同一种人,他们用□□将违命者的意志烧成灰,让他们在希冀中变得神志不清。
那块阗青白玉,那声梦呓时媚声唤的“子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兄长也会秽乱宫闱,婕妤也会罔顾圣恩。
李奕低头看着台下参差不齐的阶梯,油然生起一股难以表述的失落感,他被别人抛弃了,也被自己抛弃了。
他突然想起荌莨泼他一身酒时说的那句“淮王,你该醒醒酒了。”
两人在府上歇息了一日,待艳阳高照,潮气散去,李奕让阿姩随他前往同官监工。
阿姩每日听着工地上“叮叮咣咣”的声音,百无聊赖。
工匠们已将地基打好,接下来要通过建筑的开间和进深尺寸确定础柱的位置,一大批伐木工腰间别着斧头,两人一组推着简易的独轮车上了凤凰山,余下的十几个匠人释褐解裤,赤着膀子,露出毛腿,拿上锯尺、扁铲之类,开始将粗木加工成定长、定宽的圆柱。
李奕和工部尚书正在一处遮阴棚下修改图纸,季夏的太阳赫赫炎炎,将地面炙烤得如同火炉一般,隔着鞋底都能感到地面的滚烫。
阿姩坐在山脚,迎面吹来的热浪将她的脸庞打得红扑扑的,她双手叉腰,从石头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瞅见百余名木工成群结队地向这边走来。
“主事!”阿姩叫了一声,“我随你们一同上山吧。”
主事是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不管生人、熟人,一见面就乐呵呵的,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根子下。
“阿姩小娘子要上山吗?山路可不好走哦。”主事眼角一弯,善意地提醒道。
“无妨,我想去山上开开眼界,瞅瞅这凤凰山上到底有没有凤凰。”
阿姩嘴上说“凤凰”,实则心里想的是山鹰,她已经听见无数声熟悉的鸣叫了,那叫声隐伏在密林里,勾得阿姩心痒痒。
“那我得去和淮王说一声,不然不好交代。”主事以为阿姩和淮王是夫妻关系,若是准王妃出了什么闪失,他一个小小的主事可就有罪受了。
“不用。”阿姩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主事振聋发聩的叫喊声,
“淮王——阿姩要上山了!”主事拿出张翼德在长坂坡喝退百万雄兵的架势,一嗓子吼出去,震得林中之鸟皆四散而去。
淮王定了定神,抬头朝这边看了眼,挥手道:“去吧!”
“好嘞——”主事又嗷一嗓子,带着点破音的诙谐感,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山上的林地幽暗湿软,许多地方还未晒干,个别路段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造成事故,若领头的人倒下,后面的必定像叠罗汉一样层层挤压。
所以选对上山的路十分重要,阿姩身上没带行李,就自告奋勇地走在最前面为工人们开路。
走至半山腰,陆续有工人停下来,围着品相好的杉木转悠着,十人一组展开分工。
他们用镰刀清除树蔸周围的杂草,剥下一块树皮,露出内瓤,用炭笔在去皮处标上记号,然后两人一组面对面站着,抽出腰间的斧头,向根部砍去,直到砍出三寸左右的缺口,拿出一根带勾的长条棍嵌进砍口,等树身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时,持勾的人将脚后跟深深扎进土里,手臂猛然用力,大喊一声“嗬”,一棵十余丈高的杉木便轰然倒下,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犹如乖巧的猎物,任由猎人宰割。
“猎人”们迅速围拢上来,准备为“猎物”剥皮,他们蹲成一排,以三刀长的尺寸将树皮齐刷刷剥去,另一人则张着草编的袋子跑前跑后,将留在地上的树皮捡回,以备后用。
处理好的杉木被抬上车,犹如一条巨蟒向山下滑去,余下的工人将木桩斫平,继续向山上移动。
阿姩听见远处一棵树上有山鹰的叫声,她先是四处张望,而后趁主事不留意,“噌”一下循着鹰叫的方向窜出去,果然,一只黑白杂色的鹘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上,盯着草中蠕动的兔子。
这只鹘鹰,应该是荌莨所说的三只金蝉脱壳的鹘鹰中的一只,它们当时向终南山的方向逃去,没想到飞越百里之遥,栖息在了凤凰山上。
鹘鹰还真是独来独往,不喜与其余两只搭伙过日子,非得独占一个山头。
阿姩小心翼翼地伏在草里,暗中观察它的样子,白羽亮泽,玉爪锋锐,金眼犀利,体仙神聚,看起来沉稳而内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战鹰。
鹘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丛中的猎物,待其放松警惕,它顷刻腾空而起,像一支离弦的箭,精准地冲向猎物,一眨眼的功夫,它又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利爪嵌进野兔的皮肉,白茸茸的兔毛上源源滴出红色的殷血。
阿姩正看得出神,背后却响起了阵阵焦急的寻呼声:
“阿姩——”
阿姩只得悻悻离去,跟随大部队回山谷的时候,她意犹未尽地回头张望,准备明天再上一次山。
第二天,上山伐木的工人少了大半,因对木材的需求下降,导致此次上山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十几人,阿姩身着一袭绿裙,走在林中,和笼郁的植被融为一体。
“阿姩小娘子,你走慢点,我们得盯着你。”一个工匠说。
“好,我走慢点。”阿姩应和着。
今日主事告假了,听说浑身酸困,上吐下泻,阿姩早上还特意去看望了主事一眼,刚进门时,对方还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提着一串紫葡萄,吃得正尽兴。
主事一见阿姩,当即溜进被子里长吁短叹,口中不断□□着“哎哟,好难受”,那串紫葡萄还垂在榻侧,茎柄被紧紧捏在主事手里。
主事请假也好,这样就没人给李奕打小报告了,几个工匠一个比一个好说话,虽然嘴上念叨着要顾好她的安危,实则砍起树来,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在附近随意溜达着,找寻昨日那只鹘鹰。
忽然,一只红色的猎鹰从远处飞来,笨拙地躲避着沿途的枝干,它前倾着脚爪,头部向后回缩,看样子是在减速。
“哐!”
红鹰从树杈中间落下去,扑楞几下翅膀,将地上的杂草卷到空中,露出地面上一只肥肥的田鼠。
阿姩觉得这只红鹰十分眼熟,正准备上前一探究竟,忽然听见丛林深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伴着紧锣密鼓的脚步,一行身着甲胄的士兵向红鹰落下的地方跑来,他们手持弓弩,列队整齐。
“秦王妃的鹰在这里!”队列前的士兵高声喊道。
“受伤了吗?”一声低沉的嗓音由远及近,沧桑却富有力道。
阿姩躲在树后,悄悄听着那群人的对话。
“翅膀受伤了。”士兵说。
“小伤无碍,带回去包扎。”年老者说完,呵斥座下的马,“看你干的好事!”
这位老者说起话来气势磅礴,阿姩忍不住侧身瞄了一眼。
皇上?
阿姩心口骤然咯噔一下,将至耳顺之年的皇帝,面上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他身穿紫褶白裤,腰佩珍珠钿带,头戴金蝉武弁,肩抗长角斑龙,双眼闪着矍铄的光泽,通身焕发威严不可犯的神圣感。
皇帝身后是一群武官,他们全副武装,簇拥着几个身着骑服的王爷公主。
“父皇,这马是秦王的。”李晟炎见缝插针道。
“怪不得见着鹰就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元仲铠煽风点火。
“父皇,这匹白马虽身姿矫健,但常年活动在战场上,性格生猛跋扈,不如换乘儿臣身下这匹血汗马,性格温驯恭良。”太子谦声建议。
“罢了,我也久经沙场,像这样性烈的马,终得有人制得了它。”皇帝说完,回身观望,“秦王人呢?”
“秦王妃的马在山腰滑倒,秦王骑马去追了。”窦衡禀道。
“荌莨习惯纵马驰骋草原,如今到了山上,吃不消也正常,窦衡,你去看看王妃有无大碍,若是不支,就先派一队人马送她回宫。”皇帝吩咐道。
“末将领命。”窦衡牵动缰绳,从队列里出来,快马奔向山下。
阿姩恼火地扣着树上的木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没想到元仲铠居然如此没皮没脸,在秦王背后搬弄是非,与齐王狼狈为奸,甘做太子的走狗。
待皇帝走后,阿姩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向工人伐木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双肩上就多了两柄三斤重的横刀,阿姩垂下眼眸,见两片步兵甲在身后反射出明晃晃的银光。
“不准动!”
步兵厉声警告,将阿姩的手系在身后,又在她嘴中堵了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
第27章 祸福
山谷斧凿之声不绝于耳,晚霞晕染天际。
工人们只花了半天的功夫便磨好了础柱,接下来,需要大批精湛的手艺人雕刻梁托和斗拱。
阳光隐于暮色中,李奕焦急地往山上望了一眼,反复追问那几个随阿姩上山的工人。
“阿姩小娘子可能被士兵带走了。”
工人们当时见一支浩浩荡荡的猎队盘旋在山顶,似一条蜿蜒斗折的黄龙,队中骑马之人多背弩箭,步走之人披甲持刀,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条黄龙护在其中。
李奕听闻皇帝今日出行游猎,却不知游猎的地点选在了凤凰山,天子身边一向戒备森严,若是阿姩被误认为歹人,以皇家卫兵抽刀拔剑的速度来看,阿姩怕是凶多吉少了。
日沉之时,筑地燃起烛灯,李奕在昏暗的峡谷里摸索了几里路,依稀听见几声“咕咕”的鸣叫,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鹰的叫声,但好歹这叫声给他提供了一条模糊的线索,他循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往山上走了几步,刚巧遇到一片碧色的长裙在林间摇曳。
“阿姩?”李奕朝那席长裙叫了声。
裙角忽而停摆,穿裙的人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原地,微微转头,向四周探视。
李奕手脚并用地往陡坡上爬了几步,大声喊道:“阿姩是你吗?我是李奕!”
碧裙再次晃了几下,裙底的布靴上粘满了泥土,穿裙的人一手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另一手维持着身体平衡,挪着碎步,小心翼翼地向李奕所在的方位走去。
伴着一阵碎石滑落的声音,那双布靴弯折了一下,在洼地上方踩空,出溜一下飞了出去,靴子的主人倒在草里,抱紧双臂,从山上滚了下来。
李奕见状,急忙用脚勾住身旁的树根,双手向前扑去,猛力拖住了对方的身体。
“阿姩?”李奕蹲下来,发现那条绿裙已被荆棘划出了道道缺口,露出了内面的白色底衣。
阿姩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用手掌覆住脸,默声啜泣。
刹那间,李奕脑海中突然蹦出了无数种可怖的想法,他扶起阿姩,抓着她满是血痕的手,温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愠怒:“那群士兵把你怎么了?”
阿姩摇着头,潸然泪下,“没有,是……”
她坐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胸口像闷了块大石头。
李奕抬头,见两步开外的地方躺着一只被蒙住眼睛的鹘鹰,身上裹着毡布,正惶恐地蹬着脚爪。他托起阿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让阿姩倚在背上,弯腰捡起那只鹘鹰,抱在怀中,向山下走去。
阿姩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越想忘记的,越是以洪水猛兽的势头一遍遍侵蚀着她的记忆。
“你叫……阿姩?”皇帝骑在马上,向下睥睨。
阿姩被士兵摁倒,跪下时,膝盖磕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疼得她“呜”了一声。她不停地用舌头顶着嘴里的抹布,想把那块难闻的东西从嘴里吐出去。
“朕略有耳闻,你的训鹰术甚佳,能训出识路的猎鹰,还能让猎鹰带领各路胡商分赴九州?”皇帝板着面孔,“你是否还想成立几支鹰军,私藏于四海八荒,替朕监管这天下呀?”
阿姩瞳仁一颤,连连摇头,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声。
“有此等谋略,却无胆识。”皇帝正容亢色,威严中带着一丝不满。
窦衡善意提点:“阿姩,圣上宽宏,不计前嫌,现给你机会,留你在军中训养战鹰,还不赶快谢恩。”
阿姩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叩首,额头上蹭满了淤泥。
皇帝略略侧过脸,问窦衡:“此前是朕的哪个儿子想娶她来着?”
窦衡面露难色,回身望了眼诸位王爷。
齐王嘴快道:“回父皇,是淮王。”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将她赐给淮王吧。”
阿姩一听,犹如晴天霹雳,抬头盯着皇上。
“阿姩,你激动得连礼数都忘了吗?”齐王在队里笑道。
阿姩纹丝不动,眼眶渐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皇帝忽而察觉出阿姩的不情愿,但话已脱口,覆水难收。
阿姩没有礼拜言谢,只是僵直地跪在地上。
太子出面救火:“父皇,上次太极宫议事,儿臣建议让秦王操办淮王与阿姩的婚事,不如等秦王来了,让他们几人自行商议,好择个良辰吉日。”
皇帝“嗯”了一声,扯住缰绳,调转马头,众人紧随其后,游猎的队伍浩然离去。
窦衡在原地短暂停驻了一会儿,望向阿姩,欲言又止,遂打了个手势,让士兵摘去阿姩口中的脏布,让她跟在队伍后面。
阿姩亦步亦趋,大脑嗡嗡作响,等队伍行至山腰,她听见了从队前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父皇见谅,荌莨方才回宫了,因为……”李芫麾戛然而止,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怎么了?”皇帝问。
“因为荌莨怀孕了。”
“真的?”皇帝喜不自胜,“芫麾啊,朕得好好批评你,王妃有孕在身,你还让她外出游猎,算你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