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也是刚得知此事,荌莨说好不容易有一次随父皇出游的机会,她舍不得错过。”
皇帝责备道:“胡闹!等她平安诞下王子,朕许诺一定带她出宫郊游,现在可不行,芫麾啊,你得看着她,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疗养,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李芫麾拱手道:“儿臣遵旨!”
皇帝欣慰地捋着山羊胡,半晌,突然想起还有一事,“对了,那个叫阿姩的,她的训鹰术是跟着荌莨学的吧,荌莨教得极好,朕想着,咱们大檩得有一支能外出作战的鹰虎部队,所以,朕要留她在军中养鹰,芫麾啊,你尽快帮淮王和阿姩选定吉日,成亲之事不要再拖了。”
李芫麾心头一沉,不知父皇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他瞄了一眼队列,并未见李奕和阿姩的身影,难道是谁在父皇耳边吹风?
李芫麾余光一瞥,果不其然地瞧见了李晟炎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齐王。”李芫麾岔开话题,对上李晟炎的目光,“数日前,我府上多了一位侍女,可是你派来的?”
李晟炎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那位侍女在荌莨房中放置了十枚装着曼荼罗的熏香,剂量之大,足以让睡在房中的人毒发身亡……”
未等李芫麾说完,李晟炎暴跳如雷地辩解道:“那房中躺着的根本不是荌莨,秦王非要让我撕破脸皮说清楚吗?”
“齐王但说无妨。”李芫麾莞尔一笑。
“你……”李晟炎噎了一下,“好,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当时躺在房中的不是荌莨,是阿姩!荌莨不在,你与阿姩……”
“如果不是阿姩,齐王是想让那位侍女毒死王妃吗?”李芫麾步步紧逼,“齐王为何安插眼线在我府上,恐怕只有齐王自己知道!”
李晟炎如坐针毡,反驳的气势愈加无力:“我没有安插眼线,是那位侍女自己说她倾慕秦王已久,我就……”
“你就放她过来毒害王妃,然后取而代之?”李芫麾丝毫不给李晟炎任何喘气的机会。
李晟炎当即败下阵来,讲话的速度也慢了半拍,“那侍女现已被砍断四肢,扔进墓地里,秦王还想怎样?”
皇帝听得头皮发麻,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们已经斗到了这种份上,对彼此的亲眷都下得了狠手,以后要是走火入魔,不得骑到他这个当父亲的头上。
“阿姩为救王妃,不惜以身试毒,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既在我府上出事,我自然得对她负责。”李芫麾心一横,向皇帝禀明心迹,“阿姩此前营救王妃有功,被邬鄯挟持时,公而忘私,纵身一跃跳入凛冽的北海,自那以后,便得了体寒之症,如今再次舍身赴险,险些殒命,太医说阿姩体弱,日后不易有孕,儿臣以为,淮王年轻气盛,尚无妻妾和子嗣,眼下不宜娶一位无法生育的嫡妻。”
一直蒙在鼓里的太子突然听出了李芫麾话里的意思,心中大为震撼,“秦王是想纳阿姩为妾室?”
李芫麾点头道:“是。”
皇帝抚着下巴,喟然长叹,“窦衡,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窦衡受宠若惊,思忖道:“既是家事,不如回宫再议,不过,末将有个拙见,阿姩此刻正在队后,不如让她上前,说说自己到底倾心哪个王爷。”
窦衡与秦王交好,自然偏向秦王这头,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便表现得过于明显,窦衡以为淮王不在,阿姩多半会为了顾及秦王的面子,偏袒秦王这边。
李芫麾半信半疑地望向队尾,见一席绿裙从夹道缓步走来,裙上粘满了杂草,裙下一双黑靴裹满了黄泥。
阿姩脸上挂着两道阴沉的泪痕,她直视前方,目光中,落满了一轮掩映在树丛间隙的烈日,刺眼的日光穿山越岭,打在她身上,一点点啃噬着她如死灰般的肌肤。
李芫麾瞬间生起悔意,他方才的话已然被阿姩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阿姩尚不知晓自己不易有孕的事,此番打击,不知她能否经受得起。
“阿姩……”李芫麾眼眶一热,牵着缰绳,向阿姩靠近了几步。
阿姩未做任何回应,侧身避开李芫麾的赤色马,跪倒在皇帝脚下。
“陛下,阿姩愿在军中待一辈子。”
阿姩说完,两手贴住额头,深深叩在地上。
皇帝斜下嘴角,瞥了眼窦衡。
窦衡自知出错了主意,仓促下马,欲将阿姩扶起。
“陛下若是不应,阿姩便不起。”阿姩保持着叩拜的姿势,蜷缩在地上。
“阿姩!”李芫麾翻身下马,蹲在阿姩身边,轻声低语,“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别这样。”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皇帝坐在马上观望了一会儿,开尊口道:“阿姩,你现在已恢复自由之身,除了训鹰时留在军中与士兵们配合演练,其余时间想留在哪,便留在哪,婚姻不是儿戏,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从古至今,不说女子,就是男子,也未有过不婚之理。”
阿姩恳求道:“求陛下先让阿姩待字五年,等阿姩想清楚婚姻之事,悟透三从四德,再一心一意出嫁,现在的阿姩德薄才鲜,一心钻研训鹰技法,尚无能耐服侍好夫君。”
老皇帝看着缩在地上的阿姩,不禁想起了平阳昭公主,公主年轻时也如阿姩一般,身形瘦弱,在战场上落下了久治不愈的病根,公主虽读《子夏传》,却不轻易苟同其观点,整日痴迷于兵法,心远志坚,有巾帼之姿,想到这,皇帝眉头舒展,索性大手一挥,念出三字:“朕允了。”
天色渐晚,皇帝也有些疲乏了,游猎的队伍缓慢地摆着尾巴,向山下撤去。
窦衡松下一口气,同李芫麾一起将阿姩扶起来。
“阿姩小娘子,太阳快下山了,不如你先同我们一道回宫,我再让兵部安排你的住所。”窦衡说。
“有劳将军了,阿姩今天上山,是为了淮王。”阿姩背对李芫麾,向窦衡解释,“淮王在凤凰谷督建离宫,阿姩与匠人们上山取材,方才走散了,才被步兵勤捕。”
阿姩对李芫麾熟视无睹,李芫麾偏要挪到阿姩面前,“原来都是误会啊!匠人们约莫是疏忽了,这半天都过去了,他们既未寻到这里,定是打道回府了,你现在下山,一无住处,二不安全……”
“淮王搭了帐篷。”阿姩冷着脸,看了眼李芫麾,随后笑盈盈地转向窦衡,躬身行礼,“窦将军,阿姩且先告退了,今日承蒙将军照佛,阿姩铭记心间。”
窦衡简单客气了几句,尴尬地夹在两人之间,待阿姩走后,他咧下嘴角,感慨道:“阿姩小娘子,不是一般人哪。”
“嘿……”李芫麾气恼地盯着阿姩离去的背影,这才几日未见,性子就变得如此刚硬,也不知淮王教了些什么,不仅公然不给他好脸色看,还当着他的面讨好天子的部下。
阿姩离开后,并未下山,而是循着昨日的轨迹找寻那只鹘鹰。
她在林中走着,听着脚下浅草被踏过的声音,思绪如泉涌,今夕不比往昔,能得皇帝重用,也算因祸得福,日后定要凭本事吃饭。
有那么一瞬,她恍然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了不少,以前只看得见秦王,好似秦王是自己的司南,没了他,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打转,而今,她的视野落到了整个大檩,不再拘泥于为某个王爷鞍前马后,而是效忠于檩朝三十万见方的疆土和两百余万的黎民。
前方的康庄不再如海市蜃楼般缥缈,她昂首阔步,走在希冀的画卷里,卷轴不断延展,铺出一条大道,通向经年后的大檩。
第28章 明暗
鹘鹰站在枝头,双眼射出精光,它警惕地挪动着黑爪,脖子一缩一放。
阿姩站在树下,观察着鹘鹰的动作,那双猫眼石般的瑰目在暮色下泛出莹黄,它的头顶白如棉絮,浅印着稀疏的黑色纵纹,双翅微张,似衣袂上泼了墨迹,尾羽翘起,霜色中夹着石板色的横斑。
阿姩轻轻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吹响了哨音。
哨声清脆嘹亮,短促有力,方圆百步内的禽鸟振翅高鸣,林中如大风刮过,树叶窸窣作响。
鹘鹰歪了一下脑袋,瞬即蓬起身上的翎羽,双翅豁然展平,向阿姩站着的位置俯冲过去。
阿姩往侧边一闪,脚下的裙摆与鹘鹰的翅膀交缠在一起,她低头一看,一条拇指粗细的长蛇正被鹘鹰噙在嘴里,蛇口大张,尾巴蜷曲。
阿姩从袖子里取出皮罩,趁机从鹘鹰头上套下去,鹘鹰眼前一黑,像被施了法术,顷刻间一动不动,松开利喙,扔下长蛇,蛇身灵活地扭动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草丛里。
“小样,我还治不了你?”
阿姩的捕鹰行动圆满结束,她蹲进草里,将鹘鹰抱起来。
“嗯?”
她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这只鹰的听觉并不敏锐,她说话时,鹘鹰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它皮毛的那一刻,鹘鹰才开始摆出十分抗拒的姿态,鹰爪不停地向外弹着,浑身的毛发立起,腹部抖得厉害。
阿姩想起了雷霆,一只曾经属于邬鄯的猎鹰,它的喙底用极细的铁丝烙着主人的名字。
阿姩将手中鹘鹰的下巴抬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它的喙底也用铁丝印了文字,只不过是大食的文字,她一句也看不懂。
作为战鹰,它一定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按理说,它的听觉不应如此迟钝,除非它被敌人刺伤过,丧失了听力。
还有一种极端的可能性。
大食的战鹰服役前,都要被破坏掉正常的听力,这样可以确保它们在战场上不受敌方喊声的干扰。
阿姩唏嘘不已,如果能证明这一点,对于大檩来说,无异于掌握了大食鹰军的机密,日后交战,可以先从道德上压制对方,当面揭露其罪恶的训鹰行径,如果大食的士兵还有点同理心的话,就会在惭愧和反思中自乱阵脚,趁此时,我军再突然发起猛攻,占据心理优势,士气高涨,胜算更大。
阿姩正计划着,脚踝处突然多了一丝冰凉的感觉,她低头一看,脚腕已被一弯铁钩死死啃住,系在铁钩上的麻绳瞬间被收紧,她整个人向后仰去,重重地摔在地上,那道铁钩向坡下迅速移动,拖着阿姩从一大片荆棘丛掠过,丛中的尖刺将她身上的衣服刮成碎布。
情急之下,她放开怀中的鹘鹰,用胳膊护住脸,强忍刺痛,从山顶一路滚至半山腰,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字长的时间。
弯钩停止移动时,阿姩正躺在一片淤泥中,她缓缓睁眼,看着手上的血痕。
那一道道被荆棘刺破的伤口,像寄生在她心头的水蛭,积年累月地吸吮着她的心头血,从她在秦王府前被射的第一箭起,直到今天,所受种种,她历历在目,终有一天,她会加倍奉还!
四周寂寥无声,她平复心情后,遍体鳞伤地从泥地里爬出来,解下挎在脚上的尖钩,收起拴在尖钩上的麻绳。
绳子比手指还要粗些,长度有六丈。
她将绳子盘成一个圈,束在腰间,向山顶走去。
她想看一眼那只鹘鹰还在不在。
如果鹘鹰不在了,那证明害她的人只是垂涎那只鹰。
如果鹘鹰还在,那证明害她的人急不可耐地想置她于死地。
她弓着身子,吃力地向山顶爬去。
她方才滚落的这一面山体,坡度较大,坡上遍布荆棘,她沿路看着一方方整齐的刺丛,仿佛意会到了敌人变态的杀人情趣,专门为了把人活活拖死,不惜煞费苦心,下大力气种出这么一溜规整的丛荆,否则,这片锋利的刺丛怎会不偏不倚地长在一条竖线上,她喟然长叹,不由地哀极生乐。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在靠近山顶的荆棘丛中瞅见了鹘鹰的身影,它被困在刺里,不休地叫着,身上多了一片灰色的毡布,布上绣着槐花。
这是在明示她,她的动向,她所接触的人事物,她的习惯和喜好,尽在敌人的掌控中。
阿姩倏而环顾四周,冥冥中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
谁会知道她喜欢槐花呢?
之前的淮王和毗沙门,之后的荌莨、李猫和秦王。
阿姩摇着头,不可能是他们,她的第一直觉告诉她,那位躲在幕后的敌人,此刻应该恨极了她爱慕的人,恨极了她想要保护的人。
看来敌人的心气也不过如此,虽隐藏在暗中,但早已按捺不住地甩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如果对方是个聪明人,也不过是故意戴了一顶玻璃面具,嚣张地在她面前布下一场大局,对方要让她知道,弄死她是很简单的事,但留下她,却是一件更有趣的事,她足以充当一个诱饵,将身边的大鱼都引过来,最后悉数落入对方的渔网中。
对方要让她在笃定敌人是谁后,却依然拿不出任何证据;听得见风吹草动,却依然没有还手的时机。
阿姩站在荆棘中,冷冷地笑着,这样的行事风格,怕是只有齐王做得出来了。
她抱起鹘鹰,借着月光,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上,她什么都想到了,比如敌人在某一瞬射出弩箭取了她的性命,或是挟持她交出身边人的把柄,她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命葬凤凰山,也算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但她唯独没想到,李奕会只身一人上山去接她,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喊出那句“我是李奕!”
他是真的莽,也是真的在乎她。
李奕将她接回筑地,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借着帐内的烛光,她褪去外层的罗裙,只留了一件素白的底衣。
李奕检查着阿姩身上的伤痕,呼吸声逐渐加重,他多次攥紧拳头,别过脸,闭上眼睛。
因为一睁眼,目之所及,皆是红色。
“背上,腿上,脚上……”李奕说着,眼中燃起怒火,他盯着阿姩底衣渗出的殷红血迹,咬牙道,“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要害你?”
阿姩趴在床上,指着地上的麻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地诉说:“那人在山下拉着绳子,绳子一头带着铁钩,钩子缠在我脚上,将我从山上拖了下去。”
李奕本以为那团麻绳是阿姩从工地带去山上的,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顿感不妙。
“阿姩,我想带你回宫,你的伤势不能拖,得上药。”李奕望着阿姩,心潮暗涌,他在此监工数日,对各类铁制的工具再熟悉不过,地上那个连着麻绳的弯钩是用来固定础柱的,这说明,对方已经伪装成工匠,潜入了筑地。
现在,危险就隐匿在咫尺的距离,且正向他们步步靠近。
“好,都听你的。”阿姩从床上起来,“我现在走到哪都会被人跟着,就怕那人也跟着你。”
李奕在帐篷中站了这么久,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笑意,这是阿姩同他分分合合数次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交出主导权。
“来。”李奕搀着阿姩,亲手帮她更衣。
“淮王……”阿姩有些不适应,“我身份卑微,淮王不用屈尊俯就。”
李奕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迅速帮阿姩套好袖子,系上盘扣,浅笑道:“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