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默默地站在原地,心底生起暖意。
李奕挪着步子,直到和阿姩面对面站着,他捧起阿姩的脸,眼神坚毅,“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身份卑微的人,我李奕看上的人,怎么会是卑微之人呢?何况你在我面前向来骄傲,现在又说自己卑微,前言不搭后语,你好意思吗?”
阿姩垂下眼眸,忍俊不禁。
李奕将手搭在阿姩肩膀,认真道:“我以前可能确实有些狭隘,接受不了你无法无天的样子,但现在,我妥协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阿姩,我无力改变的……正是你最好的样子。”
阿姩眼眶一红,忍不住给了李奕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需要这样的鼓励,以前当着李奕的面,她总是表面上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毫不客气,其实心里比谁都没底,她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盲目的自我肯定中,但现在,她一步步退出了自我审视的怪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朋友身上,回馈他们的爱意,学会心怀感激。
“走啦!”李奕拍了拍阿姩肩膀,柔声催促道。
两人同乘大宛马,连夜赶回宫中,安顿好阿姩后,李奕派出三百射手,于次日早埋伏于凤凰谷,包围了筑地的百余名工匠,一个不落地带去刑部审理。
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淮王又催得急,刑部便将一部分工匠分配给大理寺和御史台审理,然而案件的进度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因为问讯的官吏多,口舌是非也跟着多了起来,案子越办越复杂,牵涉面越拉越广,一度从工匠身上查到了深宫内苑,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刑部侍郎李光良与秦王相交甚好,便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透露给秦王,秦王私下召集三司会面,建议先按渎职判罪,但推后执行刑罚,判罪,可让匠人们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日后再让他们将功补过,至于如何补过,一可用延长役期的方法,二可犒赏揭发检举之人,如此一来,工匠们就会擦亮眼睛、互相监督,用正向的努力抵消负向的罪过。
秦王认为,修建仁智宫是圣上的旨意,如果将工期一拖再拖,到时候就不是渎职这么轻的罪名了。
三司觉得秦王的建议在理,回去后,便按照“先判罪、后受罚、期间可将功补过”的办法将百余名工匠放了出去,只留下一沓犯罪档案,以待匠人们来日划名销罪。
李光良私下给工人们透露:“是秦王这般建议的。”
工人们个个感激不尽,等余月后,仁智宫建成,工人中有虎胆壮志的人皆投奔秦王帐下,心甘情愿为其效力。
秦王得知阿姩入住淮王的宫殿以后,对阿姩冷淡了不少,虽常常送去药膳补品,但从未当面慰问过阿姩的身体状况。
而阿姩这边,早已不在乎秦王是否愿意施舍给她所谓的“体贴”了,她早已习惯一个人养伤,何况,她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淮王迎娶了妻子郑氏,郑氏是郑隆的女儿,而阿姩又和郑隆做过生意,彼此也算熟络,自此,淮王宫里多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妹妹,阿姩几乎就没闲下来过,除了整日被郑氏缠着教习训鹰术外,还要被拉去郑家的生意场上出主意。
淮王和郑氏这对才子佳人,是在上元节结的婚,那日算是阿姩度过的印象最深的一个上元节,花灯悬起,人物辐辏,民间的匠师在空地上撒开铁花,火星在空中绽开,又急速回落,如流星下坠,师傅说,这叫漾福民间。
夜晚,淮王在寝殿外焚沉香数车,焰火打在郑氏的嫁妆上,照亮了一箱连着一箱的宝器,器物上闪着粼粼圣光,夜幕降临,即使不染膏火,也将半边太极宫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当晚,阿姩喝了很多酒,兴起时,拍案而起,一腿踩住凳子,调侃道:“我现在身上挂的彩,不比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少!”
众人纷纷鼓掌应和,称赞阿姩是“天界下凡的神女,器宇不凡。”
王远知也在场,酒熏时,用拂尘扫过阿姩的胳膊,闭眼道:“此女不凡,可称量天下士!”
李芫麾当日只落座了片刻,随后借口荌莨有孕需人照拂,悄然离场。
阿姩也不知李芫麾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来时匆匆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好似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漠然。
阿姩住在淮王宫中的日子并不多,除了偶尔陪郑氏唠嗑之外,她经常溜去藏书阁,翻看古人关于训鹰的记载。
很久以前,生活在部落的人就以鹰为图腾,各个氏族遗留下来的玉器上也记录着与鹰相关的祭祀制度,春秋战国时,《后幽明录》就记载了有人献鹰于楚文王,文王携鹰狩猎于云梦泽的故事。
“鹰遂竦翮而升,矗若飞电。须臾,雨堕如雪,雪下如雨。有大鸟坠地,度其两翅,广数十里,众莫能识。时有博物君子曰:此大鹏雏也。”
楚文王本以为,鹰不捕猎地上的动物是没有斗志,直至亲眼目睹鹰击鹏后,他才恍然大悟,鹰的志向不在走禽,而在鹏鸟。
《礼记·月令》中也记载了捕训鹰的最佳时节:“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虫羽。其音征,律中林钟。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古人早知,每年夏季是捕鹰的最好时机,夏季调训,秋冬捕猎。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了秦朝宰相李斯被处死前,仍志于“牵黄犬,臂擎苍。”《汉书》中也记载了刘邦以训鹰术收降英布的故事,“人主制枭将之术,如养鹰一般,饥则附人,饱则扬去。今英布初来归我,于楚已绝,于汉末固,正其饥则附人之因也。”汉代的《相鹰经》也详细记载了训鹰术的步骤,北魏魏彦也著写了《鹰赋》描述鹰的样貌和习性。
阿姩将所有与养鹰相关的卷帙堆叠在一起,分门别类进行归纳,结合荌莨传授的训鹰五步法,总结出了一套成体系的训鹰术。
此后,阿姩在关中各地的折冲府中训养猎鹰的日子,总会在安寝前于案前点支蜡烛,用书几将古籍架起,一边参览,一边自编,撰写出了数万字通俗易懂的训鹰注。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历经秋冬,来年开春已是甲申年二月二,龙抬头,风调雨化,万物有灵,民间百姓多在这一天祈福消灾,接瑞纳祥。
李芫麾的嫡长子也在这一天降世,取名承乾,寓意上承天意,下启盛业。
阿姩特地前往义安宫贺喜,去时,带上了一只品相极好的海东青,这只通身奶白的雏鹘,不仅翎羽是白色,就连眼睛和爪子也是白色的。
李芫麾第一眼瞧见这只海东青时,脱口而出:“这是极品中的极品,在各邦进贡的鹰隼中,都未曾见过如此贵重的鹘鹰。”
“所以,我将它献给秦王之子。”阿姩说完,与秦王对视了一眼,两人笑着,不言语。
第29章 春归
三月初,春分,日光明媚,黄梅花开,天气回暖,万象更新。
荌莨晃动手里的拨浪鼓,嘟起嘴,笑眯眯地盯着襁褓中的儿子。
“乾儿,看阿娘手里是什么?”
荌莨刚猫完月子,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走在地上时,脚底板偶尔会发疼。
尚功局的司彩是荌莨的亲眷,平日为荌莨私备了许多从西域进贡的棉絮,或垫在鞋子里,或以夹层的方式缝进履皮中,荌莨穿上后,一踩在地上,脚底就软塌塌的,像走在云里,疼痛感削减了大半。
四月中,立夏,昼渐长,夜渐短,百草丰茂,雷雨时常。
每当雨霁初晴,荌莨都要抱着儿子在庭院里溜达,一见到儿子的面庞白里透红,健康圆润,她就开心的不得了。
乳母立在一旁,前倾着身子:“王子的眉眼长得真像秦王。”
荌莨用指尖刮着儿子的鼻头,“乾儿,大家都说你长得像你爹,你可不能丢掉这福气,等你长大,可不能只顾贪玩游戏,忘了勤学律己。”
“王子还小,等垂髫,自然就明白这些道理了。”乳母说完,一抬头,瞅见殿门外多了一匹赤色马,激动地凑到荌莨耳边,小声道,“王妃,秦王回来了。”
荌莨转身回看,见李芫麾步履匆匆,先去房中脱下原先的宽袖襕袍,换了身窄袖胡服,后取出步槊夹进肘窝,快步向庭院走来。
“荌莨!”李芫麾脸上溢出笑意,用半只手臂揽住荌莨的肩膀,冲裹在褥中的儿子扮了个鬼脸。
儿子忽然眉头紧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唇珠一抖,咧嘴哭了起来。
“你别吓他!”荌莨柔声责备。
“我儿还小,等能走步的时候,我定要带他上山打虎。”李芫麾在指尖转着长槊,得意洋洋地夸下海口。
荌莨侧过脸,凝视着李芫麾,嘴角缓缓上扬,“你今天格外欣喜,是收到什么好消息了吗?”
李芫麾两眼放光,“洺州陷落,我得领兵去安定。”
话音刚落,裹褥里的儿子突然不哭叫了,眨着眼睛,怔怔地看向李芫麾。
“哈哈哈……”李芫麾大笑起来,捏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骄傲地夸道,“不愧是我儿!”
荌莨也替李芫麾感到开心,这一年多来,太子接二连三地向皇帝谏奏,大肆渲染秦王的势力,导致陇华府的强将被削去一半,如今大敌当头,太子等人能力有限,皇帝还得召秦王去紫宸殿商议对策,可见是金子总会发光,纵使被成堆的砂砾覆盖,其光芒也会从缝隙透出来,照亮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荌莨喜不自胜,“父皇允了?”
李芫麾点了点头,眉眼间信心十足,“你放心,我一定凯旋而归!”
荌莨抱紧儿子,轻轻依偎在李芫麾怀里,安享须臾,又起身催促道:“去吧,我和乾儿在宫里等你。”
李芫麾又望了荌莨数眼,攥紧手里的步槊,挥身而去。
年初,因舆论的压制,陇华府一众将军被迫请辞,其中就包括曾在萆山称王的田英。
田英的祖籍在幽州,辞官后,凭借此前的名望,在都督府谋了份官职,与新任的幽州总管罗施野里应外合,庇护着郝孝德、毗沙门等一干参与过“火烧辰光门”的太子残党。
当初,毗沙门因出面证供“太子有意屯兵辰光门以诛杀秦王”,被李芫麾从刑部救下,放逐关外。而郝孝德也因竭力袒护东宫,被太子护送出京,暂时安排在都督府,暗中监视罗施野的动向。
幽州总管罗施野是齐王一手提拔上来的新贵,负责“表演反叛”,等太子率军兵临城下,罗施野就集结所有“叛军”跪于城门前,以“太子神勇威武,贼兵不敢冒犯”为由,主动投降。
一来二去,这位大总管终于演上了瘾,以至人戏不分,将叛军头子的人设深深刻进了血液里,不仅真的派出士兵入城烧杀抢掠,还将抢到的金银珠宝以贺礼的形式,在秦王的儿子满月时,以金车承装送进宫里。
李芫麾这次出兵平叛,以汉人的规矩“礼尚往来”,将一月前罗施野送的两车“贵礼”如数奉还。
金车驶进总管府的时候,守门的侍卫察觉出了端倪,车内频有噪音传出,不像装载了金银,倒像装了一车活物。
侍卫命马夫勒住缰绳,打开车盖。
马夫照做,卸下门板,退到一边,等待查验。
侍卫们迂回到车后,架起箭弩,看见车内堆着满满一仓珠钗细软,并无任何活物。
马夫躬身问:“小的可以锁门了吗?”
“且慢!”侍卫拔出长剑,向车内刺去,堆叠如山的珠钗顷刻间如洪水泄闸,滔滔不绝地滚落地面,几只体型庞大的猎鹰张开翅膀,呼啸而至,个个生着尖喙利爪,翅膀掠过处,无人不被嫠面挖眼,侍卫们凄惨的叫声穿过一扇扇亮着暖光的窗户,惊醒了卧在榻上的罗施野以及数名妻妾女眷。
马夫挥响马鞭,向埋伏在府外的百名士兵传递讯号,士兵们破门而入,将罗施野的家眷围堵在房中。
罗施野从后门逃出,与郝孝德带领的五万援军汇集于涿县。
马夫并未伤及无辜,只是让家眷们配合捡拾珠钗,放进车里,又入府库收缴了几百杆闲置的旌旗,连夜驾车运至涿县以东,在当地分散财帛,号召百姓举旗击鼓,挥洒黄土,扬起千尘,扰乱敌方视听。
罗施野见东边战鼓擂擂,喊声震天,以为秦王率领的百万军队追了过来,急忙向西,行至涞水,身后的追兵退去大半,只剩几千步兵拔剑迎击,郝孝德率一万射手与之对抗,大获全胜。
这是郝孝德第一次与秦王的兵队抗衡,早听秦王是常胜将军,今日一战,郝孝德倒觉得秦王有些名不副实。
“多亏罗总管几日前送信过来,下官才得以施展拳脚,击破秦王的人马。”郝孝德颇为自豪,向罗施野邀功。
罗施野对秦王还是有几分忌惮的,他觉得郝孝德之流不足以与秦王匹敌,所以几日前,他同时给据守洺州的田英和进攻肥乡的毗沙门发派了信件,期望他们能在信号发出后遣兵援助。
所谓的信号,是指在总管府放飞的孔明灯。
马夫走后,总管府的女眷从库房取来数盏三尺高的松脂灯,在后院放飞,当夜月光皎皎,头顶没有一丝浮云,灯笼飞上天后显得格外显眼,不仅让驻守在四百公里外的洺州和肥乡的援军看到了,也让盘踞在北境沿线的什纳可汗嗅到了一丝“腥味”。
什纳的爱鹰“青崖”是一只嗜血的猎手,对一切红肉的味道毫无抵抗力,他将青崖放飞,任由其啄食地上的尸骨。
荌莨的养父,附邻可汗,正被架在高垒的石柱上,一群身披绯袴、手持桐枝的巫师将他围在中央,神女们口念咒语,摇晃手中的铃铛,脚下踩着节拍,脸上映着熊熊火光。
“什纳,你已经走火入魔了!”附邻可汗盯着脚下越燃越高的篝火,苦口劝道,“归顺大檩,东戎还有一线生机,若你执迷不悟,终将飞蛾扑火,一败涂地!”
什纳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默念:“非我族类,其心可诛,请神灵赐福,祛魔除祸。”
神女泼下“圣水”,火舌“噌”一下窜起,沿着附邻可汗的毡袍向上攀爬,直至将他整个身体吞没。
一股皮肉烧焦的腥味在空中蔓延开来,青崖腾空而起,在火光中颠扑,撕咬着残余的筋骨。
什纳半闭着眼睛,目送附邻可汗的身躯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他慢慢移动脚步,向下一个石柱走去。
天上的孔明灯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
“秦王?”
左卫将军第三次喊道。
“什么?”李芫麾将视线从天空移下来。
“尉迟嘉铎方才传书说,他潜进总管府时,罗施野已从后门溜走,现在双方人马正在涿县僵持不下。”左卫禀道。
李芫麾示意:“知道了,你率三千人马去肥乡诱降毗沙门……”
左卫忍不住打断:“秦王,阿姩……已经去了。”
李芫麾对此并无惊讶,浅笑道:“我以为她不会去,既然如此,你便随我去洺州会会田英。”
左卫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罗施野还在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