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倞带着地图逃了!”
李芫麾回头一看,见阿姩孤身一人站在草里,脸上布满血迹。
“我不是让你和校尉带兵先走吗?”李芫麾心底霍然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校尉他……”阿姩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哽咽道,“被鹰嘴上镶嵌的刀具刺穿头颅,殁了。”
第32章 生杀
李芫麾递给阿姩的那张麻纸上写着:“速归檩京,鹰坊有难。”
阿姩尚未从毗沙门猝然死亡的事实中清醒过来,耳边愈演愈烈的厮杀声逼着她不得不放下一切情绪,顷刻驾马驶离。
校尉带兵前来掩护,特意留给阿姩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马,阿姩的脚底还没粘上马镫,远处的天空便飞来一群不速之客。
“啊——”
无辜的村民被俯身冲下的猎鹰啄伤了五官,其余人从拒马上抽出刀片,向天空刺去,一时间,猎鹰的哀鸣、马匹的嘶吼、人群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绝如缕。
阿姩在兵荒马乱中吹响哨音,不一会儿,三十几只戴着护甲的鹘鹰从山丘起身,向青城宫飞来。
校尉挥刀斩下数只敌鹰,首战告捷,但真正的危机正在邻近。
与远空的飞禽作战十分消耗体力,校尉举大刀的胳膊逐渐酸麻,正当檩军以为敌方鹰军的实力不过如此时,第二批性情更加凶猛的猎鹰步步逼进。
它们嘴上套的铁具,呈倒三角形,细长轻薄,不仅可以忽略重量,还不易被察觉,激战时,它们瞄准敌人的脖颈或大脑,展翅疾飞,像一道道利箭,扎过去,打穿敌人的骨肉,将薄刀插进血管里,只需眨眼的功夫,敌人便被薄刃上的毒药侵蚀身心,暴毙而亡。
校尉在抵御第二批敌鹰的时候已稍微有些力不从心,更别提还有第三批、第四批……
阿姩不善近身搏斗,只能逃到青城宫内躲避,她和几名内侍协力堵住大门,等第三批敌鹰袭来时,刚好将它们挡在门外,然而,百密一疏,在门缝即将被合拢的瞬间,有几只身形敏捷的猎鹰一头冲进来,尖声叫着,盘旋在宫殿顶部,弹指间,它们向下俯冲,阿姩身边一名瑟瑟发抖的内侍最先丧命,猎鹰将喙上的薄刀刺进他耳朵里,从另一边穿出来,刀尖上挂着血滴。
杀死内侍的那只猎鹰似乎遇到了麻烦,因刀片太薄,卡在人肉中不易拔出,它只能奋力扑楞着翅膀,用尽浑身力气向后退去,但作为一只没有双手的飞禽,它的力量似乎微不足道。
它筋疲力竭地叫着,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它落在地上,躬着脊背,戴着刀具的喙和内侍的耳朵相连,如果没有别人帮忙,它可能会一直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困死在这里。
阿姩终于发现了敌鹰的弱点,它们像蜇人的蜜蜂一样,射出尾刺后,自己也失去了杀手锏,如果没有士兵帮它们拔出刀具,它们只能落个一命换一命的下场。
她将内侍的尸体挡在身前,躲过了猎鹰的攻击,然而其他几个内侍很快也发现了这样的诀窍,便跑过来将阿姩推搡出去,争相抢夺那具同僚的尸体。
没抢到尸体的内侍将矛头对准了阿姩,他们见阿姩身型瘦小,估摸着应该没有多大力气,便合伙将阿姩当作护盾一样抱在身前。
阿姩挣扎着,并拢拳头,放在嘴边,吹响了几声间断的哨音,音量忽大忽小,像在释放某种警告。
猎鹰改变姿态,从阿姩头顶掠过后,成一道弧线向上冲去,伸出双爪,落在高悬的宫灯上,向四周张望。
“嗯?”内侍们大吃一惊,纷纷从阿姩身后探出脑袋,观望着灯上的猎鹰。
“放开我!不然我让猎鹰啄了你的眼睛!”阿姩侧过脸,向身后几个内侍低声放话。
内侍急忙松开手,无措地站在一边,正要询问阿姩用了什么手段阻止了猎鹰的袭击,话到嘴边,就听见一声低靡绵长的哨音,像极了草原上某种神秘的乐器,再抬头时,猎鹰的两只金眼逼出冷光,双翅如水波一样在空中激荡,喙上的刀具直戳戳地朝他们刺去。
“啊——”
几声沙哑的嚎叫后,站在最前面的内侍被薄刃隔断了喉管。
阿姩体内的某种力量在这一瞬被激发出来,炽热的,过瘾的,像一个旁观者操纵着手中的棋子,轻而易举就可以掀起一场杀戮,无情的,暴戾的,棋盘上横亘着敌人的尸体,棋子向前推进,穿过战火,碾过血泊,直至终点。她看着敌人落败的样子,无助的,落寞的,有人举手投降,有人摇尾乞怜,她泯然一笑,有些意犹未尽。
片刻后,殿里的几个内侍全部死于非命。几只猎鹰里,只有一只学聪明了,它不再把刀片插进敌人密实的肉里,而是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划破敌人的动脉,让其血崩而死。
阿姩吹响最后一声哨音,清脆嘹亮,短促有力。
那只猎鹰迅速飞来,巧妙地将喙上的刀具遮在翅膀里,落在阿姩手臂上,而后站直身子,像一尊英挺的石雕。
阿姩看见猎鹰的翅膀上用石青涂饰了戎沧的文字,她才反应过来,什纳的爱鹰名叫“青崖”,这几百只突兀的援军和中原人没有关系,也和胡商没有关系,而是东戎的什纳可汗布下的局。
什纳的野心何时到了如此地步?东戎辽阔的土地已经满足不了他扩张的欲望,他要将疆域延伸至大檩的腹地。
阿姩推门而出,见门外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士兵在抵御鹰军的侵袭,她吹响断断续续的哨音,直到猎鹰们停止作战,收起翅膀,落在牢城外的木架上,整齐地排成一列。
士兵们无不瞠目结舌,怔怔地望着那群须臾前杀红了眼的猎鹰,此刻在阿姩的指挥下,像中了邪一般乖巧待命。
“将军!”一个士兵大踏步向前,跪在地上,拱手道,“校尉已战死,我们几个残兵愿听从你的安排。”
阿姩眼中浸出一层水雾,雾气越积越多,化成两道热泪,从面颊潸然滑落,她犹记校尉常摆出一副不服老的样子,四十出头,头发半白,不苟言笑,言语却很和气,总是激励手下的战士们要有男儿的血气,能担起重任,莫负家中妻女,不忘天下黎民。
阿姩吸了吸鼻子,眼神愈加刚毅,内心的斗志有增有减。
“秦王让我速速回宫,你们几个去找檩军汇合,听候命令即可。”阿姩说完,翻身上马,依稀听见西边的群山有车辙声。
“将军小心!”士兵们将阿姩围在中央,拔剑挡去了几支飞箭。
阿姩循声望去,见山上的林海泛起涟漪,似有千军万马一泻千里。
“先撤!”阿姩扯住缰绳,调转马头。
士兵们的坐骑都被猎鹰击倒,只能徒步,他们跟在阿姩马后跑了没几步,便被飞箭刺伤,倒地不起。
阿姩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转身奔逃,一口气跑至涧水,恰好遇到了李芫麾的兵马。
李芫麾得知援军已至,便带兵南下,扎营于邙山,敌我双方相持数日,李芫麾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
左卫按捺不住,打算用酷刑逼问王世兴援军的成分,被秦王制止。
“不急。”李芫麾咂了口杜康,“我心中有数,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我们已经在此据守半月,对方粮草充沛,再这么耗下去,我们的将士会被饿死的!”左卫心急道。
“就是因为对方粮草丰盈,我们才不能抢先,敌众我寡,他们人多,粮草自然也消耗得快,待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劫他们的粮。”李芫麾说着,看了眼门口被风吹起的帐帘。
“阿姩还没回来吗?”李芫麾放下酒碗。
“没有。”守门的士兵答道。
李芫麾起身,从墙上摘下盔甲,叫上左卫:“走。”
“现在?”左卫一脸茫然,“外头乌云密布,刚才还有几声闷雷,等这阵疾雨过了再走,更安全些吧?”
“敌人也是这么想的。”李芫麾似笑非笑,回身看了眼左卫。
“收到!”左卫挎上大刀,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营帐,立马集齐一万士兵列队于山间。
“三百人即可。”李芫麾下令削减。
“三百……”
左卫又摸不清头脑了,这秦王不趁此机会去设埋伏,难道只想着儿女情长?
“秦王是想去接阿姩回来吗?”
“是。”李芫麾整理着马鞍。
“秦王要是为了一个姑娘冒雨出兵营救,末将认为不太妥当。”左卫语带责备。
“那你守营,我去去就回。”李芫麾利落地跨上马,领着三百射手消失在暮色中。
左卫越想越气,转身回营,支起火盆,烧红铁器,准备审讯王世兴。
王世兴被剥去衣物,用铁链束住手脚,挂在木杆上。
“秦王仁厚,你身为秦王的手下,居然敢公开违抗秦王的……”
王世兴还没叫嚣完,肚子上就多了两块焦肉。
“啊——”
王世兴嚎啕大哭,谩骂声飘出营帐,方圆百步的士兵都支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左卫下了死手,举着两根赤红的铁饼,在王世兴眼前晃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半死不活,你自己选吧……”
王世兴先将左卫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转而引经据典地歌颂秦王的良善可亲,歌颂到后半夜,见秦王还没回来,终于招架不住,疲软地跪在地上,将幕后之人和盘托出。
而秦王那边,自是与心上人静享二人时光。
按照李芫麾的吩咐,士兵们随身携带篷布和支架,赶在大雨来临前在另一座山头搭起了一顶避雨棚,又抱来数捆干草,点起火堆。
阿姩之所以在山头待这么久,是因为她发现当初荌莨带回的三只鹘鹰,其中有一只正栖息在此处,她要先捉住它,然后再赶去终南山捉第三只鹘鹰,如果能证明这三只从大食退役的猎鹰都是聋子,那大食残忍的训鹰手段就成了板上钉钉的污点了。
她中午的时候逮住过这只鹘鹰一次,它的喙底用铁丝烙印了大食的文字,但这只鹘鹰并不安分,纵使戴上眼罩,性子依旧暴躁,不停地用尖喙去啄阿姩的手,阿姩疼得大叫,鹘鹰却丝毫不松口,阿姩只得放了它。
阿姩想了个法子,在裸露的皮肤上缠裹厚厚的树皮,再涂抹山萮菜磨成的粉,这样一来,即使鹰敢下嘴咬,也会被芥辣刺激得泪流满面。
她全副武装后,展开了第二次捕捉计划。
这只猎鹰确实聪明,聪明到阿姩觉得它不像个聋子。
一旦逃脱,猎鹰的警惕心会提高百倍,所以捕鹰时最忌讳猎人失手。
阿姩第一次犯失手的错误,但她还是想尝试一下。“越是敏捷的对手,越能锻炼自己的耐性。”这句话是草原上一位长者教给她的,但她已经忘却那人的长相了。
天空滚过几声闷雷,周围的树丛左右摇摆,大风刮过,地上的碎叶旋起来,贴在她头上,她顾不了那么多,将心思全然放在捕鹰这件事上,她的眼神精准地追击着那只鹘鹰的行踪。
它停在树梢,赶走了一只杜鹃,随后向右挪动脚爪,低头盯着杜鹃的巢穴,鸟窝里几只雏鸟伸长脖子,嗷嗷待哺,鹘鹰看了一会,轻身一跃,飞到山头背面。
阿姩跟过去,发现山的另一面坡度更窄,几株卷柏斜着身子,将两颗赭色的蛋掩映其中。
阿姩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欣喜,她蹲在草里,伺机等待,直到雷声轰鸣,天空降下雨点,鹘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向山下飞去,她才站起来,侦查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枚鹰蛋收起来,放进口袋里。
一回头,阿姩看见山腰的一处凹地里搭起了一顶人工雨棚,棚里亮着火堆,再一细看,又见棚外站在一圈头戴斗笠的士兵,身上的金鳞甲外覆一层蓑衣。
难道是李芫麾?
阿姩想着,把手护在头上,轻手轻脚地向那处雨棚走去。
棚里没有任何人,火堆燃烬前,会有几个士兵进去添草。
阿姩正犹豫,听见下边的士兵说:“要不先把火灭了,秦王没来,上官将军也没来,空燃这一堆草,未免太浪费了。”
阿姩在军中挂名鹰扬将,但折冲府的士兵们多称呼她为鹰师,而称呼她“将军”,今天是第一次。
阿姩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向雨棚走去。
“将军好!”几个士兵短暂问候过后,将阿姩围在中间,各个闪着星星眼,“将军好厉害,能让敌军的鹰听我们的话,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阿姩忍不住傲娇起来,“这个嘛,日后练兵时过来找我,我教你们呐!”
“真的吗?”士兵们兴奋不已,趁秦王不在,又说了几句讨好的话,“将军有所不知,这顶雨棚,是秦王特意为将军搭建的,为了夜话……”
另一个士兵打断道:“什么夜话,那叫洽谈!二位都是满腹经纶之人,且情投意合,你以为……”
“别说了!”士兵戳了戳同伴的脊背。
“你戳我干什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吗?”士兵一回头,登时变了脸色,“秦王……”
第33章 夜话
“将这只鹘鹰带回营帐。”李芫麾一手抓着鹰腿,一手提着一条被开肠破肚后的山鲶鱼。
“是!”小兵接过那只半人高的鹘鹰,把鹰头正过来,瞅了眼绑在鹰脸上的布条,准备动手去解。
“别!”阿姩一把拉开小兵的胳膊,“那布条是遮蔽视线用的,鹰看不见的时候,会增加对人的依赖感,相应也就会安静下来。”
“哦。”小兵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对新鲜的猛禽爱不释手,又是掰爪子,又是扯翅膀,似乎要当着阿姩和李芫麾的面,将手里的鹘鹰研究透彻再走。
李芫麾也没发脾气,就让小兵愣愣地站在雨棚中央,转身从棚外的草堆里捡出几根枯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烤架,把山鲶鱼挂上去。
火星窜起来,噼里啪啦地烘炙着鱼身,表皮的脂肪渗出来,在高温中吐着泡泡。
阿姩理了理长裙,一个马步蹲下去,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岔开两腿,将胳膊肘架在膝盖上,抓住烤架来回翻转,把鱼肉里里外外熏烤得金黄透亮。
李芫麾将干草盘成饼状,放在地上,用膝盖压实。
他刚铺完一张草甸,想唤阿姩过去坐,回头一看,见阿姩不仅坐下了,还自己先吃上了。
阿姩从烤架上扣出一小块热气腾腾的熟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对她来说,没有撒盐巴的烤肉还是有些腥气,但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就将就着咽了下去。
这不吃没事,一吃就完全停不下来了,她犹豫着,又从鱼腹部扣了几块饱满的无刺肉,放进嘴里,上下齿啮合的时候,肉香裹着热气窜进喉咙,再沿着胃部蔓延全身,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加速了流动,味蕾被满足后,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她闭上眼,躲了躲脚,回味着鱼肉的鲜香,当食物能果腹后,它就再也不腥了,阿姩实在禁不住诱惑,想再来几口,不巧余光一瞥,见李芫麾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