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心里一虚,面上笑盈盈地招呼着,“秦王殿下……过来吃肉呀。”
李芫麾打量了一眼阿姩豪放的坐姿,隔着襦裙,身下全是光秃秃的土壤,壤中还爬出了几只指甲盖大小的甲虫,他眉头一皱,咝声:“真是不挑啊。”
阿姩顺着李芫麾的目光低头一看,见甲虫正伸出两排小细腿,扒拉着她的裙摆。
“走你!”阿姩用拇指和中指一弹,将甲虫弹了出去。
李芫麾摇了摇头,单手撑着地面,缓缓摆正身子,坐在草甸上,侧过脸,眸中闪过耐人寻味的笑意。
阿姩可不管李芫麾怎么想,她把烤鱼从架子上拿下来,递到李芫麾嘴边,以不太友好的语气直言道:“秦王若不吃,都留给我也行。”
李芫麾斜过目光,以同样不友好的语气回击:“有这么招呼人吃东西的吗?”
阿姩冷脸道:“不吃算了。”说完,把烤肉收了回来,正准备下嘴,耳畔忽然刮起一阵烈风,接着又响起几声惊天巨雷,山上的树木剧烈摇晃着,咔嚓,连枝带叶从根上折断,“哐”一声倒在雨棚上。
阿姩的发丝在风中凌乱,她眯着眼睛,刚站起来,整个人就被大风推到篷布上,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支撑篷布的木架剧烈晃动,雨滴从缝隙落下来,掉在她鼻梁上。
空中划过闪电,刺眼的白光劈开暗夜,将远处的河面映成一条银带,带上点缀着零星的黑点,点迹缓慢移动,向河对岸靠拢。
阿姩撩开眼前的碎发,正要往外逃,眼前忽而闪过一道身影,狂风中夹杂着木头断裂的声音,她怔了一下,手一松,烤鱼掉到地上,浸在翻滚的泥水里,她俯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一到帐外,冰凉的雨花就劈头盖脸地拍下来,把她拍成了一只落汤鸡。
阿姩用袖子擦着脸上的雨,回头看时,见李芫麾正站在棚中,高举双臂,将那根壮如象腿的承重柱举过头顶。
几十个士兵从山后绕过来,把倒在棚顶的粗枝清理掉,重新支好木架。
阿姩站在半山腰,远眺河面,总感觉有东西在河上移动,她弓着身子,向山顶跑去。
过不多时,雨势减弱,野风也停止了呼啸,四周逐渐恢复了平静。
阿姩湿漉漉地从山上跑下来,钻进重新搭好的雨棚里,神色略显慌张,她背对李芫麾坐着,眼前不断涌现方才看到的河面上的“盛景”。
她一言不发,只有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仿佛一刻都没闲下来过,她压住腹部,想把叫声憋回去,可肚子似乎一点都不领情,反而叫得更猛了,她尴尬地抿住嘴唇,回头看了眼李芫麾手上的绷带,几圈粗布潦草地缠下来,把他的手勒成了一条臃肿的毛虫。
阿姩望着草甸上正在闭目养神的李芫麾,心底溢出几分愧疚,可当她垂下目光,看见泥潭里那条被无数只脚踩过的烤鱼,心里的愧疚瞬间消失了一半。
好饿……
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不知怎的,李芫麾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立即叫来几个士兵,让他们把阿姩护送回去。
“不用。”阿姩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我自己一个人能走回去,你们留在这守护秦王。”
士兵吞吞吐吐道:“其实秦王搭这座雨棚,是为将军你。”
阿姩斜倚着身子,对上李芫麾的目光,火堆的暖色映在他脸上,显得李芫麾整个人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但阿姩习惯性地排斥这种善意,她看见李芫麾,就想起了荌莨,不得不承认,秦王夫妇真的很有夫妻相,这种视觉上的熟悉感,让她一度对荌莨母子十分殷勤,但自从屈倞揭开“仙人指路”的铺子倒闭的真相后,阿姩就开始对秦王夫妇产生了似是而非的敌意。
这种敌意,并非是阿姩想致二人于何种境地,而是一种自我保全式的回避,她给自己垒砌了厚厚的甲壳,只为有朝一日,能躲过秦王的刀锋。
方才,她趁士兵们重搭雨棚的间隙,冒着瓢泼大雨跑到山顶,张望了半晌,她早就察觉出黄河支流上有几十只草船划过,但为了更好地确认这些草船的来历,她从袖子里掏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玻璃,将两只手弯曲成筒状,叠起来,把玻璃嵌了进去。
她瞄准草船的位置,透过玻璃,她能清楚地看见船上装载着运粮的簋,簋上盖着羊皮,船夫和站在岸边的人大多穿着护甲,也有人穿着半袖的毡衣,披散着头发,她沿着岸上的牛车向西边望去,见三崤山上有几处火光,沿着蜿蜒的山路闪烁。
她能猜出那是敌军在运粮。
所以李芫麾特意选了一处隐蔽的山坳搭雨棚,与其说是为了她,不如说是为了监督敌军的进程。
【警告:玩家上官姩,你已使用违规道具,请及时丢弃,否则,你将被踢出本轮游戏】
阿姩并不理睬,继续调整着镜片的位置,以便看得更清晰。
“你上次查齐王的游戏记录,查的怎么样了?他应该不止使用这一种违规道具吧?”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回答时,卡出了电音。
【请稍——稍后,正在查验验……】
阿姩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被踢出局了,她当下唯一感兴趣的点,可能只剩下看热闹了,系统对玩家的记录查验漏洞百出,甚至模糊玩家与NPC的身份,她到底要看看这糟糕的系统还能撑多久。
阿姩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那些浮船,等船只快靠岸的时候,河面泛起波涛,水下突然冒出几百只手,将船上的桡夫拽了下去,伏兵的行动非常迅速,以致于跌进水里的桡夫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很快,河面恢复了平静,除了雨点打出的涟漪外,没人知道这几艘船发生了什么。
伏兵们换好衣服,假冒桡夫登上草船,在雨雾中奋力划桨,加快了船身的移动速度,摆渡至岸边后,交接的人把粮簋抬到草滩上,沿着河堤小跑,没跑几步,便一个接一个倒下。
“桡夫”放下弓弩,坐在船上稍候片刻,不一会儿,几个村民模样的人跑过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搬弄着粮簋,等所有货物卸走后,“桡夫”跳下船,将船身推倒,把船底翻上来。
阿姩倒吸一口凉气,见那些梭形的底板上下颠簸,继而没入水中,消失在夜色下,她把镜片塞回袖子,从山顶跑了下来。
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能说。
所以,面对身前这位好意撮合自家王爷和外府将军的士兵,她要怎么敷衍呢?
阿姩想了想,笑着从腰包掏出两枚赭色的鹰蛋,递给士兵,“你把这两枚蛋带回营地,让秦王抓的那只鹘鹰把它们孵化出来,等幼鸟会飞后,我再将它们训练成秦王的左右鹰卫,日日夜夜守候在他身边,算是报答秦王此次为我搭设雨棚的恩情。”
士兵听得稀里糊涂,接过两枚蛋,看了眼秦王。
李芫麾点了点头,“按她说的做。”
阿姩向士兵嘱咐道:“小心点哦,不要弄碎了。”说完,依然有几分不放心,便把毡绒缝制的腰包解下来,递给士兵,“你用这个垫着,蛋壳就不容易碎了。”
士兵小心翼翼地护着两枚宝贝,轻手轻脚地向棚外走去。
阿姩看着士兵离开的身影,却不知身后的李芫麾也正看着她。
李芫麾凝视着阿姩,她的背和以前一样,瘦削,单薄,脖子上的皮肤黑了不少,应该是在兵场上训鹰的缘故,在兵场上日晒风吹这么久,她的性子已被磨砺得如同磐石一般,坚毅,果敢,但要说少了些什么……
李芫麾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如今的阿姩冷漠,寡言,不愿交心,如果他不主动问,她什么话也不愿多说,她总是侧着身子坐着,或者直接将后背扔给他,像只独行的瞪羚,或者说,像一匹孤狼。
他也没想到会从一个女子身上看到狼的影子,但多天相处下来,他愈发肯定阿姩身上有一份男子的英武,或者说,与中原女子的温柔相比,她更显霸道和专权。
若论阿姩从何时起变得不一样,当属她开始做一些未经他同意的事情,比如拒绝做他妾室后,又擅自嫁给毗沙门,他曾以为这是莽撞之举,是愚蠢的下下策,可回头看时,又觉得不全如此。
正因为阿姩这些冒险的举动,才扯出了青城宫的王世兴,才让他在千里之遥的地方接到了那两只鹦鹉捎去的信帛,才看到了“王起青城,世兴君德”这样铁证如山的罪据,才顺藤摸瓜找到了青城宫,才得以混进牢城刺死毗沙门。
相比之下,像窦衡这样久经江湖的老谋士,都在寻找“兴君”的问题上落入了保守的窠臼,他们只知通过层层关系网去筛选嫌疑人,费了大功夫,借了大人情,却只揪出了一个失势多年的窦兴,而无法找到新线索。
他与阿姩之间,有太多暧昧不清的情感,两人每次都能歪打正着,在对付敌人的套路上不谋而合,他不知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
李芫麾往边上挪了挪,腾出草甸,用手拍了几下,冲阿姩喊道:“过来坐。”
阿姩扭过身子,望向李芫麾灼灼的目光,迟疑着,没有行动。
李芫麾顷刻严肃起来,催促道:“你过来,我有事要问你,事关重大。”
阿姩瞅了眼李芫麾受伤的左手,不禁想起半个时辰前那场风雨,如果不是李芫麾替她拦下那根断裂的木柱,以她自己的小身板,可能早就命丧黄泉了,她在心里掂量着:嗯……就去坐一小会儿。
时隔一年,她再次与李芫麾靠这么近。
尽管已经做足了伪装,已经下定决定不给对方好脸色看,但临到“阵”前,她还是破防了,心跳不会骗人,脸上的绯红也不会骗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没出息,原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自己训练成一副断情割爱的空躯,却在接近李芫麾的瞬间捡回了那条软肋。
她的心脏疯狂地敲着鼓点,肢体上各种紧张的小动作已经摧毁了她的自以为是,她的睫毛飞速翕动,两只手攥在一起,须臾,虎口上便留下了一排细小的指甲印。
李芫麾将右胳膊抻起来,划过一道圆,悄悄放在阿姩背上,目视前方,“喜欢我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阿姩撇了撇嘴,身子一闪,躲过了背后那条略显冒犯的胳膊。
李芫麾重新将胳膊放在阿姩背上,自顾自地说:“就像我喜欢你,却没有娶到你的荣幸,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阿姩顿时安静下来,她没想到李芫麾会这么直白。
“如果你以后与孩子缘分浅薄,不易孕育,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我会把弱子弱息过继给你,此事,荌莨也与我提过,她十分乐意。”李芫麾说着,低下头,看向阿姩,“如果你愿意陪着我,或是愿意让我陪着,我一直都在。”
阿姩眼眶微红,心口怦然而动,她望着山上的树,微风拂过,枝振叶摇。
“阿姩不想让秦王成为自己的软肋。”她像在自说自话,缩着身子,将下巴埋进膝盖里,“阿姩有太多想要做的事……”
“比如?”李芫麾追问。
阿姩慢慢抬起身子,侧过脸,将视线掠过李芫麾的眉眼,再沿着鼻梁扫下去,停在那双朱色的唇上,她抬起胳膊,两只手绕到李芫麾背后,十指交叉,将对方紧紧锁住,然后凑上前,给了对方一个轻轻的吻。
吻过后,她渐渐移开嘴唇,与李芫麾四目相对,在他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勾勒出了自己的模样。
她正要松手,背后的力量又将她摁了回去,这次,是一个绵长的吻。
第34章 大弯梁
“那只鹰一头扎进溪中,叼起山鲶鱼,要振翅离去,我先射了三箭,第一支箭入水,激起千层涟漪,鹰受了惊吓,腾空时,我又射出第二支箭,箭头擦过鹰的脊背,扯走几根羽毛,鹰打了个机灵……”
“鹰怎么打机灵?”阿姩逗趣。
“人怎么打机灵,鹰就怎么打机灵。”李芫麾不尽兴道,“你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好,让你说完。”阿姩手执马辔,低头憋笑。
“然后,那只鹰以为自己受伤了,明明生着一对孔武有力的翅膀,却像只飞不高的野鸡,身子一晃就坠下去了,它一掉进水里,我当即射出第三支箭,此箭最为关键,它斜着刺进石头缝,箭尾翘起一定高度,刚好把鹰困在下面,我趁机从岩石上跳下去,抓住它时,它竟然纹丝不动,毫无反抗。”李芫麾一通慷慨陈辞过后,挺直腰背,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那天有雨,鹰的实力被削弱了一半,再者,有你这般狡猾的猎人,又计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鹰自然而然就被你逮到了。”阿姩娓娓分析着,在李芫麾自满的烈火将要燃到鼎盛时,利落地抽掉了几根柴薪。
“有道理。”李芫麾侧过脸,“但你低估了猎人的实力,就算昨天没下雨,我依然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捉到鹰。”
“那是,殿下的本事不容小觑。”阿姩挑起眉眼,献着殷勤。
李芫麾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你要早这么说,我就不啰嗦了。”
“那不行,我就喜欢听你啰嗦。”阿姩歪着脑袋,勾起半边嘴角,望着对方忍俊不禁的面庞,一对上视线,就“吭哧”笑出了声。
“你呀……”李芫麾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脸上化开一抹宠溺的微笑。
卯时,李芫麾同阿姩率兵撤回邙山大本营,远远地眺见左卫跪在营前,将两手反绑在身后,高声忏悔,自言犯了大过。
李芫麾瞥了眼帐前的尸体。
“末将失手杀了王世兴,请秦王降罪。”左卫当着众人的面,将昨晚擅自刑审王世兴的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昨晚,王世兴总共透露了三名同党,一是毗沙门,二是窦兴,三是什纳。”
左卫下手不知轻重,王世兴虽带兵打过仗,但从体格上说,还是一名弱不禁风的文人,审完后,没过多久就咽气了,死前还威胁檩军大难临头,休想猜出第四个同党。
李芫麾听完左卫的转述,捏紧了手中的步槊。
第四个?
他忆起昨夜大雨,元仲铠带三千水军埋伏在邙山以西的黄河一带,不仅抢了敌军的粮簋,还以太子的名义将粮食布施给邻村的民众。他派哨兵盯紧敌方动作,从捎来的口信里得知,敌军由毗沙门残党和戎沧的军队构成。
戎沧为何搅和其中?李芫麾在脑中一遍遍捋着思路。
两月前,尉迟乔装成马夫,在总管府收缴旌旗时,看到了几片纸糊的灯笼架,他本想纵火焚烧,却在点火时联想到了孔明灯传讯的作用,便故意留下钓饵,让总管府的女眷放飞灯笼,引同党现身。同期,右卫在良乡筑坝,待郝孝德与罗施野的军队渡河时,开闸放水,致敌方五万兵马在涞水溃败,郝孝德被诛,罗施野不知所踪。
李芫麾推断,总管府放飞孔明灯的初衷不是为了引调郝孝德那区区五万援兵,而是想给一直隐藏在罗施野背后的靠山——戎沧通风报信。那么,王世兴所说的第四人,应该就是罗施野了,所以拦截戎沧南下,才是当务之急。
可一想到戎沧的鹰军,李芫麾就头疼不已。
阿姩在折冲府训鹰练兵,为的是士兵们能熟悉“擎苍作战”的方式,等战事结束,猎鹰当归还檩京鹰坊,可不久前,这群表面上效忠大檩的猎鹰,却在宫内上演了一出闹剧,它们互相撕咬,扑杀同僚,开春的八百只鹰,到仲夏后骤降至一百零五只,在这仅存的百只鹰里,又有大半在内斗中变成了聋子瞎子,失去了作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