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芫麾私下与阿姩探讨过此事,阿姩的意思是,一旦开战,应尽量避免与戎沧的鹰军正面冲突,如果实在避免不了,她也留了一手。
“口哨?”李芫麾知道阿姩能对猎鹰发号施令,但仍免不了为其担忧,“可临到阵前,口哨不起作用怎么办?”
阿姩耸了耸肩,“那就改变策略喽,我想办法引它们走。”
“引去哪儿?”李芫麾问。
“它们可是大檩的敌军,哦不,它们比军人更野蛮,鹰坊的祸事已经敲响了警钟,从外邦退役的战鹰,身上还带着冥顽不灵的执念,鹰不像人那样会接受招降,它们黑白分明,一条道走到黑,对敌方领地的气味极其敏感,从败军那里收养鹰隼,无异于引狼入室,所以我只能将它们引向绝路,以免遗患无穷。”阿姩说完,递给李芫麾一管竹筒,“里面是我亲书的绝笔信,去年在折冲府就写好了的。”
李芫麾将竹筒掩在袖下片刻,又拿了出来,递还阿姩,“我从不写绝笔信,也从不收谁的绝笔信,因为每一战,我都抱着必胜的信念。”
阿姩其实想说,那封信是写给他的,若有朝一日,阴阳两隔,她想将心中的万千情丝、万千想念倾肠倒腹,细细说予他听。
而李芫麾也并非是铁石心肠,在他听到阿姩提及“绝笔信”三字时,心中颇为动容,他未曾料到,阿姩已将自己全身心交付给大檩王朝,她纤瘦的身躯里似有无穷的魄力,就凭她视死如归的胆识,他又怎会忍痛割爱,任由她以命就义。
李芫麾命窦衡护卫阿姩北上朔州,抵抗戎沧的两千鹰军,自己则带右卫驻扎在西洛水一带,同时让尉迟去东戎牙帐与罗施野讲和。
此役并未像李芫麾预想的那般容易,东戎北部的几个部落连纵支援,从夏末初秋,打到了冬至头九。
敌方的作战手段灵活多变,两千鹰军只是一个噱头,实际的“火力”集中在后备“狼军”身上,草原部落巧借立冬后的两场大雪,将窦衡的五万大军逼至牦牛河以北、黄河以西的一道大弯梁,此梁北接草原,南交沙漠,荒木丛生,人迹罕至。
大雪覆盖后,这座荒梁变成了狼群聚集的匪窝,因地势凶险,且居于高原之上,檩军不主动出击便会冻死,一出击,又会“染”上严重的瘴气症,得了这种病的人,都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不过数个时辰,皆倒地不起。
凛冬的霜雪风干了士兵们的尸体,狼群星夜出没,将尸体拖进洞穴,有经验的狼首会将尸体分拣,吃一部分,藏一部分,待白灾粮荒时,再将储存的“冻肉”从雪窖里挖出来,与同族分食。
阿姩的哨令也在大弯梁失灵了,两千只鹰不约而同地掠过雪梁,向北部草原飞去。不知它们是畏惧狼群的凶猛,还是不愿与“友军”交战,面对野狼的袭击,鹰群统一采取了绥靖策略,不动声色地与狼群擦肩而过,留下阿姩与一众士兵深陷狼群的包围圈中。
她眼睁睁看着百匹毛色锃亮的雪狼从山梁奔涌直下,各个眼射幽光,张开垂涎大口,三五成群地扑过来,将士兵们撕咬得面目全非,高原天气恶劣,大幅削弱了檩军的作战能力,很多士兵之所以死于狼口,不是势弱,而是缺氧导致的四肢无力,加上身体失温,致使他们根本无法架起横刀与狼群对抗。
在极其团结又极其残暴的狼群面前,阿姩的花拳绣腿,成了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
“狼军”分为几十个纵队,穿插进入檩军的环形阵列,在檩军的长矛下聚拢成一团,假装被俘,待檩军不断缩小包围圈时,几匹头狼突然纵身一跃,跳上马背,啃断士兵脖子的同时,长矛也从它们腹部穿过,血液在寒风中很快结成冰,冻僵的人和狼保持着缠打的姿势,从马上滚下来。
头狼率先打散檩军的阵列后,其余的狼如一朵绽开的雪莲,顷刻向四面八方涌去,两狼为一组,用声东击西的方法,将骑兵从马上拽下来。阿姩抬头看时,梁顶的雪很快被狼蹄重新掩盖,又一批头狼领着各自的队伍从山上窜下来,加入了这场血腥的原始战争。
阿姩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打算拼死一搏,她采取之前驱鹰的方法,卸下马镫,举在手里“铛铛”地敲着,登时吸引了全体“狼军”的注意,趁此时,她用双腿轻轻夹着马腹,向南边的沙漠缓缓移去,企图将狼群带离山脚,她朝狼群瞪大了眼睛,夸张地抡着手里的马镫,嘴里骂骂咧咧地乱喊一气。
这种损招,本是她急中生智想出来的,只想帮在场的士兵们逃过一劫,没想到最终的效果竟然出奇的好,狼群瞬间停下攻击,竖起耳朵,怔在原地。
周围的骑兵也跟着效仿起来,纷纷拆下马镫,举在半空,将两块实心的铁器撞得咣咣作响,狼群缩起脖子,身上的白毛在寒风中倒立,外围的狼低下头,贴着地面嗅闻着,嘴里发出低沉的嚎鸣,须臾,雪狼们龇牙咧嘴地向路旁退去,不知不觉间,一条逃生的夹道显现出来。
阿姩向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余下的八百骑兵壮着胆,亦步亦趋地从狼圈里退出去,等最后一名士兵彻底脱险,整个部队加快了移动速度,向西面一处赛马场跑去。
赛马场设在山麓一处平原地带,坡上一群悠闲的绵羊在低头吃草,坡脚立着几座牧民的毡帐,帐前熬煮着芳香的羊奶和油茶,烤架上还剩半只焦黑的羊腿,地上堆着食物残骸。
阿姩厚着脸皮迎上去,向牧民说明了来意,她谎称自己是毗沙门的部下,被檩军追的走投无路才逃至此地,想暂时落脚休息一阵子,等马吃饱了草,兵养足了锐气,再回幽州都督府,事后必定送来银铤珍宝,以表谢意。
牧民是个白胡子老头,对政事并不感兴趣,眉头一皱,摆了摆手。他老伴正站在灶台旁搅动着两尺长的铁勺,笑呵呵地卷起脸上的皱纹,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说着:“去吧,快去吧。”
阿姩不知老奶奶口中的“去吧”是让她走,还是让她在此处歇脚,正犹豫着,见不远处的毡房冒出十几个彪形大汉,各个拍着溜圆的肚皮,有说有笑地向这边走来。
单从装束看不出这群人的身份。
阿姩与戎沧的军队打过交道,队里每个人都穿的不一样,有的穿着从檩军那里缴获的甲胄,有的穿着常见的裘衣兽皮,还有的更夸张,什么都不穿,露着大膀子,生怕檩军的兵器刺不到他似的。
那群大汉身高六尺,走起路来,像一面移动的墙,阿姩识趣地背过身,移步至远处的空地。
她听到身后传来议论声,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大笑,虽然双方语言不通,但她能从大汉们轻浮的神态和动作看出,他们正在谋划一些卑鄙的伎俩。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大汉捧起一碗羊奶向阿姩走来,眯着细眼,揉了揉肥肥的肚子,在离阿姩不到五步远的地方,被两个檩军拦截。
三个人如鸡同鸭讲,说了几句就放弃用语言沟通了,转成手语,在空中比划了一会儿,大汉有些生气,抬起碗,要倒扣在士兵头上,被士兵虚晃一枪,侥幸逃脱。
站在灶台前看戏的大汉们沉下脸色,攥紧拳头,摆出一副来势汹汹的架势。檩军同样不甘示弱,聚齐人马,呈马蹄铁形状包围过来,将大汉们封锁在中间,大战一触即发。阿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对方只有十来人,且手无寸铁,而檩军一拥而上,足足达八百人,就算把大汉们全杀了,也不太占理,更无法彰显仁义。
她振臂而呼,冲骑兵们下令:“住手!”
在她喊出“住手”的同时,远处同步传来一声戎沧语,声音穿云裂石,颇有磁性,阿姩循声望去,见一位身着棉袍,手牵苍猊的男子款款而来,躬身施一礼,抬头仰视着骑在马上的檩军,和气地问:“你们将军呢?”
骑兵抬起刀柄,向后方一指,队列逐渐散开,那位男子踏步走来,面带惊疑。
阿姩将右手背在身后,用指腹摩挲着腰间的短刀,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见其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不像个莽夫,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公子,若不是面相上有几分戎沧人的粗野,倒是完全可以自称檩朝人。
“你是他们的将军?”男子生着一对桃花眼,眼下有卧蚕,笑时温润儒雅,严肃起来却有种冷面冷心的狠厉。
阿姩没有急着回答,反问:“你是?”
男子以汉人的方式施礼道:“在下薛夷。”
“薛姨?”
“将军还未将名字告诉在下,是有何不便吗?”薛夷浅笑,一双蚕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姩,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阿姩背后一冷,像回到了大弯梁的狼群中,她屏息凝神,将背后的短刀抽出一半,回道:“叫我阿姩就行。”
第35章 薛夷
那头苍猊体长如狼,身壮如虎,通身覆着黑亮的长毛,毛下藏着一双精厉的黑瞳,它扬起前腿,使劲抻着脖子上的挂绳,要向阿姩扑过去,幸而被薛夷及时拽住。
“乌陀,休得无礼!”薛夷蹙起眉头,用皮绳将苍猊的前半身提起来,训斥道,“这是大檩的贵客,岂容你撒泼!”
乌陀冲阿姩吠叫了几声,伸出厚舌,嘴里哈着白气。
阿姩见薛夷不像外表那般文弱,宽大的棉袍反倒遮住了他精壮的身材,他单凭一只手,就能让一只两百斤重的苍猊四蹄离地,服服帖帖,既有此等厉害的本事,又未对她怀有任何敌对或轻蔑的心思,也算是一位可深交的侠士,想到这儿,阿姩逐渐放下戒备,将短刀收回鞘中。
“将军借一步说话。”薛夷示意道。
两人并行去往坡下一处毡帐,从大汉们身旁经过时,他们称呼薛夷为“俟斤”。
几个檩军为保护阿姩的安全,悄悄跟了过去,结果被薛夷敏锐地察觉到,被毫不留情地劝退至帐外五十步的地方,众人不愿服从,阿姩递了个眼色,让士兵们原地待命。她转身掀开毡帘,环视了一圈,发现帐内除了一些简单的陈设,无其他可疑的遮蔽物,于是入内,盘腿坐在毛毯上。
薛夷将乌陀拴在帐外,满脸堆笑地走进去,亲手为阿姩斟上奶酒,隔着一张两尺宽的案几,坐在阿姩对面。
“将军请看。”薛夷说着,从棉袍内侧抽出一根两指长的木筒,筒身用栎木制成,内芯中空,两端皆呈圆形,前阔后窄,嵌有无色玻璃。
“这东西能远窥千里之外,我称之为‘千里镜’。”薛夷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四海内外,除了我,没人能造这东西。”
阿姩瞥了眼薛夷,冒昧地问了句:“系统允许你用这个?”
“系统早就瘫痪了。”薛夷咧着嘴,不羁道,“我将成为系统的主宰者。”
阿姩心里一怔,“‘瘫痪’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薛夷突然露出兴奋的目光,“因为系统漏洞百出,后台又不进行任何维护,导致某几个玩家钻了空子,用快于别人百倍的速度完成了系统任务,所以,那群觉得不公平的玩家联合起来,将系统整垮了,简单说,就是你出不去了,除非登上金币榜首,才能在游戏结余环节,享有更改程序的权利。”
薛夷这一番话说下来,阿姩满脑子都是“出不去了”四个字,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内心惊恐万分。
薛夷见阿姩失了神,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激动不已,“在你看不见的敌方,到处都是明争暗斗,情况已十分危急,如果你不想被困死在系统里,就要与强者联合,我上个月查了一下,你当前的金币累积排行第四,我排行第三,我们两人抱团,再合适不过……”
阿姩试图唤醒系统,以验证薛夷的话是否属实,但几次尝试均告失败后,她才发现系统确实切断了与玩家的实时连接,将玩家屏蔽在了游戏进程中。
阿姩愈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正在变为盗掠场,如果玩家以“死亡”的方式出局,根本不会从系统中逃出去,而是转为旁观者视角,永远处在观看其他玩家的进程中,无法暂停,无法终止,相当于意识被困在一座孤独的瞭望塔中,变成了虚无的监视者。
阿姩静心片刻,打断薛夷,“你不是说只有金币排行榜首的人,才有机会出系统吗?你与我合作,最终不还是得抢个你死我活,如果换作平分金币的方法,兴许能一起蝉联榜首,但也只有当金币数量为偶数时,才能实现公平分摊,若是出现奇数,如何保证诚意?”
“不愧是将军,神机妙算!”薛夷从随身带的长条形铁匣里取出纸笔,“我们立个契书,保证彼此的合作达到两个条件,其一,最终共同拥有的金币数为偶,其二,平分后各自的金币数同时蝉联榜首。如果在系统结余前,有人超过了我们,则杀之,如果你我有一方背信契约,则以私通戎沧的罪名上报大檩皇帝,处以死刑。”
“如何上报?”阿姩狐疑道。
“我已提前拟好两份密信。”薛夷从匣子里取出来,上面写着:今与戎沧共谋大业,将两千斤火硝运至檩京太极宫,埋于内外,摧皇城毁百坊,挟天子持百官,以易中原主,重振戎夷风。
阿姩看着白纸黑字的“伪证”,浑身冒冷汗,感觉薛夷有些假话真说的意思。
薛夷将其中一份密信递给阿姩,引诱道:“我们各自摁上手印,然后互相交换,算是有了对方的把柄,这样一来,我们的合作就会公平很多。”
阿姩抱紧拳头,在虎口处押下了一坨坨红色的血印,她必须小心权衡此事,如果埋硝石的事是真的,她有机会将薛夷的密信上报朝廷,提前避免炸毁京城的风险,同时有理有据地将薛夷捉拿归案,但自己的那份“伪证”藏在薛夷那里,又如何消除呢?
她想起李芫麾赐给她的免死令牌。
所以,消除风险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摁有薛夷指印的密信直接呈递李芫麾,如果薛夷反咬一口,把她的那份密信供出来,起码她还有令牌可以免一死。
阿姩在红泥上拓了一下指腹,等薛夷先摁下指印后,她才慢悠悠地将食指悬在密信上方。
“咦,你刚才说金币榜上,你排第四,我排第三,那第一和第二是谁?”阿姩说着,将薛夷拓过指印的那封密信拿过来,和她那封交叠在一起,反复上下调换了几次,然后将带有薛夷指印的那封放回去,轻描淡写道,“我把你的密信收下了,这是我的,给你。”
薛夷的神色平静了下来,“第一是齐王,第二是尉迟。”
阿姩的眸色渐趋黯淡,“所以秦王是……”
薛夷收下阿姩递过来的密信,粗略地扫了眼拓在字上的指纹,随后将信函折叠起来,放回铁匣,端起瓷碗,抿了口奶酒,淡淡地说:“秦王是NPC。”
阿姩听着帐外的风声,心底空落落的。
薛夷一抬眼,瞧见阿姩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不过一场游戏而已,陷得越深,就越没意思了。”
阿姩长叹一声,眼眶溢出雾气。
如果李芫麾不是NPC,阿姩兴许有机会在线下认识他,与之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可如今,一切幻象都破灭了,系统交代给她的两项任务,她已经无法完成了,一个是成为男主的皇后,另一个是智斗宠妃并诞下皇子。
她现在,既与皇后之位无缘,又无法生育子嗣,唯一支撑她继续待在这个系统里的精神支柱,也只剩在大檩王朝的背景下探索一种新的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