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夷戏谑道:“系统模糊了玩家与NPC的身份,这可能是游戏设计者唯一的巧思了。”
阿姩忽而听出薛夷话中的纰漏,“系统既然模糊了玩家与NPC的身份,你又是如何笃定李芫麾是NPC的?”
薛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用这个想想,秦王那么厉害的人物,金币榜上没他的名字,这说明什么?”
金币榜只公开了排行前二十的玩家的名字,可是系统瘫痪前,她根本没见过那二十个人是谁,单凭薛夷的一面之词,她很难信服。
“说回正题吧。”薛夷站起来,“我想邀请你去薛氏的兵部看看,那里有很多意外之喜。”薛夷急不可耐地迈出帐帘,摆出邀请的手势,“将军快随我去瞧一眼,若是晚一步,没准就见不着了。”
“什么意思?”阿姩略显犹疑。
“等太阳下了山,那群家伙就要飞走啦!”薛夷神叨叨地比喻道,“真正的战鹰,不是肉体凡胎,是夜空坠落的星星,掉在地上,能绽出一朵朵瑰丽的烟花。”
薛氏兵部设在两千公里外的金山,阿姩乘着李芫麾送她的白马,与薛夷日夜兼程十余日,才到达金山脚下的兵工厂。
金山靠北,气候十分严寒,阿姩在路上不堪劳顿,害了场大病,薛夷用粗制的木剑徒手杀死了几匹野狼,剥下狼皮叠在一起,抽出狼腿中的筋条,为阿姩做了一件两寸厚的披风。
阿姩一路随薛夷“茹毛饮血”,有一次,两人被大雪堵住了去路,马蹄被冻得止步不前,薛夷借来阿姩的短刀,凿开山里的冰泉,捕到几条鲤鱼,因环境过于潮湿,无法取火,薛夷便划开鲤鱼肚皮,捂化冰棱,用雪水将鱼肉漂洗干净,挑去鱼刺,切成鱼丝,让阿姩将就着果腹。
阿姩几次夜里发烧,体内的炙气直冲天灵盖,一躺下就昏昏欲睡,一闭眼就失眠,每次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就知道薛夷抱着柴火回来了,她半梦半醒地睁着眼,看薛夷蹲在地面,架起一堆枯木,用火石打着松脂,点燃后,嘴里总会嘟囔几句:“铁勒是天神眷顾的民族,与日月同在,生生不息。”
等扛过这炼狱般的十四日后,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并驾齐驱,从金山一处豁口进去。
阿姩以为“不要命的”就她一个,没想到智勇的檩军竟一路相护,克服艰难险阻,跨越万水千山,尾随薛夷,打入了敌人老窝。他们乔装成牧民,在工厂附近的草坡赶羊,等阿姩进去后,赶羊的檩军向埋伏在山下的射手比了个手势,弹指间,数只箭矢齐发,看守兵工厂的铁勒人各个惶恐不已,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正中心口的带血的箭羽,尚未来得及吼出声,身后刮过一股凉风,瞬即被檩军的钢刀抹过脖颈,向后仰去。
檩军放倒敌人后,打算沿着马蹄留下的痕迹潜进去。这半个月以来,他们风餐露宿,赶到金山时,只剩五百人,五个旅长反复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为两百人,负责蹲守入口,另一路为三百人,负责铤而走险。
这三百人组成的敢死队摸黑进入洞口,沿着斜坡向下,绕过几个转角后,地道越来越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他们一直起身子,头顶就会撞上岩壁,队首的士兵感到不妙,急忙回身传话,让队尾的人退出去,话音刚落,数只木鸟就从暗处涌出,在人头攒动的檩军队伍里窜来窜去,有个小兵耐不住性子,伸手抓了一只,也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鸟身突然爆炸,火花四溅,巨响在逼仄的通道传开来,前后邻近的十余人骤然失聪,余波未平,赤焰又沿着墙壁燃起,浓烟滚滚,一时呛得士兵们喘不上气。逃生时,一个老兵不慎跌倒,致使前面的人像叠罗汉一样,一个接一个被压在地上,火舌舔舐着士兵们的衣物,逃出洞口的人多半面目全非,最后清点人数时,三百人锐减一半。
“真正的入口可能已经封死了。”一个旅长审时度势道,“我们需要快骑传书,知会秦王。”
旅长选出脚力最好的五匹马,派出五名身轻体燕的小兵,星夜赶往秦王驻扎的西洛水。
其余士兵继续埋伏在洞口,旅长下令,一待薛夷出山,立即射杀。檩军驻守了三天三夜,吃草皮饮雪水,先后冻死了数十人,却不见半个人影。
几个哨兵沿着山脚和山腰绕了一整圈,并未发现其他出入口,山顶有个巴掌大的烟囱,无法用铁器凿开,哨兵伏在地上,依稀听到里面有器械运转的声音。
敌人自己不出来,檩军只好用逼迫的手段将其激出来,再不动手,三百多名士兵只能活活冻死在雪坡上,与其冻死,不如战死。旅长一声令下,士兵们从草中一跃而起,手持横刀与长矛,涌进羊群,挟持了几个赶羊的牧民,让他们搬来大铁锅,支起灶台,熬煮雪水,从山顶的烟囱灌下去。
一个时辰后,山下的洞口卷出百只灰鹰,身长三尺,双翅展平时宽达一丈,它们向远处疾翔而去,紧随其后的是万只木鸟,如奔流的黄河之水,转瞬间,将草场变成了一条泛滥的通天河。
士兵们站在山巅,向天际线远眺,那群密集如黄蜂的木鸟,齐刷刷地调转鸟头,浩浩荡荡地驶向东南。
第36章 嫌隙
“今不避艰险,捐身报国,死而无憾;
唯心念一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春水西回,暮辞朝归,当携君踏仙藻,终老天边月。
人寿年丰,盛世太平,英雄得所愿,良臣再遇君。”
李芫麾看着面前阿姩写的绝笔信,有感于怀,奈何心中五味杂陈,怅惘缠着思量,一丝一缕束在身上。
凛夜的风从帐外刮进来,夹着铮铮的铁戈声,他眸前一亮,以为伊人将归。
“秦王!”右卫掀帘入帐,抱拳跪在地上,“窦兴沿滏口北上,借东戎的兵力占据石门、晋阳与洛州三地,现又加速西行,欲包抄关中。”
李芫麾俯掌于案上,以为自己听错了,“只用了一日?”
右卫顿了一下,“是的,现在举国有十个州先后爆发了动乱,关中十二军只留下京兆鼓旗军和同州羽林军驻守原道,剩下的十军分赴十地平乱,其中,窦衡的天节军在追讨东戎兵的路途中遭遇狼群,现下落不明,元仲铠的天纪军在幽州被围,正奋力抵抗……”
李芫麾怒色渐起,“幽州怎会失势,淮王不是出兵了吗?”
右卫低垂眉眼,擦着额头的冷汗,“淮王曾在黎阳被俘,窦兴将他安排在客馆居住,且以宾客之礼相待,如今二人狭路重逢,淮王碍于昔日恩情,将……将窦兴放了……”
李芫麾面色铁青,鼻息声愈发沉重,他拾起桌上的信,挽进袖里,一把抄起手边的步槊,大踏步向帐外走去,“众将听命,立即撤军回京!”
四万大军回防都城,在皇城内外布下了森严的戒备,众臣聚于宣政殿议事,宰相元瞻意图说服皇帝迁都。
“启禀陛下,臣以为戎沧大肆犯京,与皇城的富庶密切相关,因皇亲贵戚多在此地置办府邸,子女继承祖上遗产,也在此安家落户,所以戎沧垂涎金帛良宅和才子佳女,三番五次侵扰檩京城,如果陛下南迁都城,戎沧就不会惦记这里。南面多盆地,物产丰饶,与戎沧相距甚远,陛下可在檩京旧址建立边防工事,拓宽缓冲区域,这样一来,戎沧再南下就会耗损更多的兵力,久战不胜,军队定会疲软,都城得以稳固,江山才能保全。”
元瞻奏毕,殿内的讨论声不绝如缕,皇帝听后,觉得十分在理,当即派遣中书侍郎带队巡行南山,以挑选适宜建都的地方。
多位臣子面面相觑,皇帝既已当机立断,采纳了宰相的建议,此时再提出反对之声,不免显得与皇帝公然作对。
李芫麾眉头紧蹙,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宰相的谏奏太不负责,皇帝的决策也太过武断。
“启禀父皇。”李芫麾向前迈出一步,“儿臣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国内现在八方起火,皆是戎沧作祟,苏越两地距离戎沧近两千公里,论皇亲贵戚的数量,与檩京城相比,可谓少的可怜,但它们仍遭受戎沧侵略,且最近正被草原的蛮兵闹得鸡犬不宁,凭此可见一斑,戎沧诸部皆是饕餮之徒,不仅觊觎我朝一万方丈的都城,更是贪图整个中原。”
几个老臣不禁浮起笑意,投去赞许的目光。
李芫麾不顾皇帝脸上渐显的愠色,继续道:“汉朝霍去病立志消灭匈奴,儿臣亦有此大志,却远不及前辈卓绝拔萃,以致于让父皇忧虑都城庶民的安危,儿臣愿率兵攻退什纳,誓死捍守京城,若一年内无力击溃敌军,请父皇再议迁都事宜。”
皇帝勃然大怒,斥责道:“太子和十二军尚在外负隅顽抗,你却孤注一掷,要朕将都城近百万民众的安危,全都押在你一人身上!”
李芫麾面不改色,“京城罹难,将落虎口,值此危机,太子第一个念想不是回宫护驾,而是徘徊在幽州一带争立功勋,如今的结果诸位有目共睹,幽州失陷,窦兴一路南下,与什纳狼狈为奸,夹击关中要隘,若儿臣今日不在宫中,也自有其他将帅请缨。父皇是万民久仰的天子,百姓将性命托付给天子,并非孤注一掷,而是因为天子知人善任,既受万民爱戴,也受将相拥护,百姓有难,做臣子的都想倾囊相助,与其纠结何人决断,不如评判决断是否正确。”
皇帝压抑着满腔怒火,扬起下颏,问询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殿内一片沉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与秦王针尖对麦芒,而如今,秦王这株麦子已经长出了粗壮的茎秆和叶鞘,一针扎下去,毫发无伤。
皇帝的脸色有几分难堪,点名元瞻:“右相以为如何?”
元瞻赔笑:“秦王急诏四万大军风尘仆仆赶回檩京,想必也是真心牵挂江山社稷,不如两边同时出手,让中书侍郎暗地选好建都的新址,暂不布告,另一边,派兵迎敌,给秦王一次历练的机会。”
皇帝点了点头,“右相所言极是,那就先让秦王率三十队骑兵平定关中,迁都之事,暂置年后再议。”
李芫麾肃容一拜,“谢父皇隆恩,儿臣定不负众望。”
元瞻斜眼扫过李芫麾,嘴角抽搐了几下。
下朝后,李芫麾直奔义安宫,几场大雪后,琉璃瓦覆上了一层洁白的冰霜,太阳西沉,融化的雪水从檐角滴下来,掉进房墙外的沟槽里。
四月立夏离的宫,再来时,已是冬月大雪。
几声咿咿呀呀的婴啼从苑内传出来,李芫麾翻身下马,把马辔扔给门子,跨过几道门槛,一进园囿,就看见乳母抱着乾儿在梅树下晒太阳。
“哟!”乳母大惊,一时没控制住面部表情,失了态,“殿下你可回来了!”
李芫麾凑上前,捏了捏儿子红彤彤的脸蛋,随后从乳母手里把儿子接过来,托住软乎乎的身子,在空中上下左右晃悠了几圈。
乾儿睁着一双黑葡似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哭闹后留下的泪珠,他从丝袄里抻出小胖手,扣住甲胄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陌生的面孔,稀疏的眉毛皱成两团小山。
李芫麾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问乳母:“荌莨呢?”
乳母抬手一指,应道:“王妃在房中休息。”
李芫麾不经意地开着玩笑:“现在都申时了,她还在睡吗,不用夕膳了?”
乳母咧着嘴角,掩饰不住喜悦,“殿下,王妃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李芫麾一怔,转头看向卧房的轩窗,深邃的眉眼登时染上一层暖晖,他勾起嘴角,把乾儿塞给乳母,大跨步穿过前廊,快到门口时,渐渐放缓了步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门缝,正害怕惊扰荌莨休息,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慵懒的呢喃:“大忙人回来啦。”
数月未见,荌莨的声音少了分焦躁,多了分温柔,言语间,隐约散发着吴侬软语的韵味,约莫是做了母亲,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许多。
李芫麾心底漾起一番苦涩,掩上房门,褪去身上的甲胄,坐在床畔,用火筴翻弄着铜器里的炭火。
荌莨挺着肚子从床上坐起来,脸庞比之前圆润了不少,她穿着棉衣,身上压了两层锦衾,头发略显凌乱地垂在背后。
李芫麾拨弄完炭盆后,脚下的炭火瞬间旺盛了许多,火苗窜高了两寸,将屋里煨得暖烘烘的,他走至窗前,将窗扇开大了些,一股清风吹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闷气。
“芫麾。”荌莨倚在床头,轻声唤道。
“嗯?”李芫麾转身,靠向床侧,握住荌莨的手。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荌莨抬起眼,略显责备地质问着。
李芫麾将玉枕垫在荌莨身后,顺势将荌莨搂进怀里,口中传来酥醉的笑声,“想你。”
荌莨眼眶微红,侧过脸,贴着李芫麾的胸口,“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
李芫麾仰头倚在墙上,闭着眼睛,脑海中尽是挥之不去的九州战火,“明天,或许后天。”
荌莨虽已料到李芫麾不会在宫中久留,但听到这些话时,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听说……十州战事吃紧,戎沧的鹰军把控了国内各要道……”
荌莨正说着,被李芫麾疾声打断,“鹰军把控?你听谁说的?”
“我……听函朔公说的。”
函朔公高瀚文是荌莨的舅父,曾在前朝末年收养过她一段时日,后又将她托付给附邻可汗。荌莨与舅父的关系也算亲近,但两人极少议论军国大事。
前些日子,舅父在宰相元瞻面前参了阿姩一本,原因是阿姩专擅军事,不守妇德,不仅与多位王爷私通,还与毗沙门暗结连理,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待字闺中,却转身把自己嫁了出去,欺君罔上,秽乱宫闱,数恶并犯,罪不容诛。
宰相与舅父的立场截然不同,前者早就看秦王不顺眼,如今多了一个变化无常的阿姩,兴许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然而舅父却一心除掉阿姩,因为阿姩的出现,分走了荌莨一部分荣宠,如此下去,极不利于王妃一脉的权势扩展。
面对此番争议,荌莨选择退守局外,静观其变。她对阿姩的看法与宰相如出一辙,她认为,阿姩有德性,却失品行,纵使心底善良,但行为举止缺少连贯,易给外人留下自欺欺人的印象,特别是那些不了解阿姩的人,多半会将此女视为“骑墙派”,谴其水性杨花,厌其诡秘莫测。
在对待阿姩的问题上,荌莨始终站在秦王这边,她深谙独木难支的道理,秦王身侧不缺洞若观火的贤臣,若阿姩作恶失格,秦王也不会被蒙在鼓里。
李芫麾久违地听到荌莨提起舅父,便多问了几句:“函朔公还说什么了?”
荌莨低语:“有个叫屈倞的胡商,曾与阿姩打过交道,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幅檩朝的地图,又习得了驯鹰术,如今十州的鹰军,都由屈倞调度。”
李芫麾眸色一沉,故意挑明:“那就是阿姩教给他的?”
荌莨看着李芫麾眉心的火气,宽慰道:“阿姩应是被人胁迫了,她常年在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像这种涉及机密的事,她断然不会粗心大意的。”
李芫麾坐卧不安,只陪荌莨躺了半个时辰,便直奔军营,告令众将士,卸去阿姩鹰扬将的职务,由樊缃缃代为掌理,即日起,通缉重犯屈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