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官廨出动兵卫搜查可疑人员,市肆通衢贴满了露布,各州入城的胡商都遭到了严格盘查,因管制的突然加强,令惯于按套路出牌的胡商满腹牢骚,致使广府沿海的几处口岸发生了贸易争执,有一批胡商因不配合交市监的清点程序,与侍卫们起了冲突,为首的胡商名唤阿布,被抓捕后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刺伤了市监,在同伙的掩护下,从港口逃离。
阿布的同伴不等檩军校检,自行撬开货仓,把香料泼到士兵脸上,又用象牙做武器,与檩军拼了个你死我活,最终,双方都没占到便宜,挑起事端的胡商们见好就收,扔下货物,驾船驶离,檩军将遗落在岸上的货仓一一搜检后,徒劳无获。
阿布精通官话,靠着上笔生意赚取的盘缠,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闹到京城,要向皇帝讨说法,途中,行至上洛,被李芫麾的部下抓住,扭送回营。
因李芫麾出兵豳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部下索性将阿布关在营内。起初,阿布还有好酒好饭享用,之后的伙食就日渐粗疏,再后来,连米粥都没的喝。阿布体型魁梧,受不了饥饿之苦,十余日后,缴械投降,不再嚷嚷去皇城告状,而是装扮成步兵,化身为替檩军卖命的编外人员,一遇战事,则负责在队前开路。
阿布亲眼见证了檩军的骁勇善战,尽管军中余粮已尽,士兵们却毫无退却之意,每次都能激起成倍的斗志与敌军厮杀,且出其不意地打胜仗。
阿布十分好奇,几场战役打下来,檩军不仅愈发壮大,还多次以少胜多,越战越勇。
“将军!”阿布在回营路上,不停地请教左卫,“你们的兵好厉害,怎么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呢?”
左卫新任职不久,前一个坐在此位置上的人,因擅自动用酷刑,将投降的贼酋拷打至死,被贬为敦煌县尉,这个新上任的左卫讨了教训,自然不敢苛待阿布。
“我们善用消耗战。”左卫不敢透露太多,礼貌性地点到为止。
阿布琢磨着“消耗战”三字,联系这几日檩军的表现,不一会儿就悟出了消耗战术的精妙之处。
“相当于熬鹰。”阿布抖机灵。
左卫将阿布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们邦内也训鹰?”
阿布拱手道:“不瞒将军,阿布的故乡也算训鹰的鼻祖之一了。”
左卫拳头一紧,“你是……戎沧人?”
阿布开怀一笑,“论起训鹰,我们是戎沧的祖师爷。”
左卫如释重负,“原来是大食人。”
第37章 金山
金山脚下的炼铁作坊,隐于深窟,坑陷两丈,长宽五千,摆数只大火炉,炉身用盐做造,和泥砌成,下放黑石脂,火焰焮天铄地,六人围炉拉皮囊,排水鼓风,每隔四个时辰出生铁,铁水从炉壁腰孔流出,汇入方塘,二十人手执柳木,沿方塘疾速搅动,待铁水流出数尺后,用泥塞孔止流,再鼓风再熔。
将湿泥烘干过筛,滤成面粉状撒入塘内,其余人继续用柳木搅拌,待其将要凝结时,用长刀划割块状,匠人取之,反复锤打,锻成刀剑一类。
穿过十步长的穴道,进木工作坊,坊内木屑横飞,五十名匠人席地而坐,正在雕刻木鸟,他们镂空鸟腹,藏硫磺、硝石、木炭和香草于其中,用空青隔开,嵌火石,插榫卯机关,牵拽其翅膀时,空青落,火花起,瞬间引燃木鸟,爆炸伤人。
阿姩在此久留一个多月,已将所有工艺熟记于心,腊月初,薛夷为表诚意,邀请阿姩回檩“看戏”。
两人从山门出来,望向草原,草上覆着三寸厚的白雪,阳光打下来,扎的人眼睛疼。
薛夷递给阿姩一顶玄色帷帽,帽檐垂下三层厚纱,能挡住刺眼的白光。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座下的马忽然乱了步伐,马身左右摇摆,嘴里发出阵阵焦躁的嘶鸣。
“有人。”薛夷扯住缰绳,警觉地观望四周,隐约听见几声熟悉的犬吠。
阿姩扶着帽子,看见雪地里滚出一只黑乎乎的“大熊”。
“乌陀?”薛夷心里一惊,冲阿姩喊道,“快回作坊!”
薛夷只看见了乌陀,却未注意到埋伏在头顶的百名射手,弓弦已拉满,檩军屏息凝神,静候指令。
阿姩背后毛飕飕的,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知到山上有埋伏。
“小心!”薛夷纵身一跃,扑向阿姩,两人抱在一起,从马上坠落,与此同时,百只箭矢齐齐落下,在雪地里竖起密密麻麻的“细针”,薛夷后背中了一箭,他来不及回头,拉着阿姩径直向山脚躲去,踩下地上的方岩,大门豁然开启。
震耳的兵戈声从四面逼过来,山外的雪地里顷刻冒出万条红色的盔缨。
薛夷狠下心,打算拉开闸门,放出木鸟,与敌人斗个你死我活。
“别。”阿姩摁住薛夷的手,“他们是大檩的兵。”
薛夷嘴唇发紫,只看的见阿姩说话的口型,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扶着岩壁坐下去,望着阿姩跑向雪地的身影,意识逐渐迷糊。
眨眼间,彤云密布,雪花飞旋而下,阿姩将帷帽扔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
“我是上官姩!五品鹰扬将!”阿姩说着,屈膝跪倒,“恳求大家听我把话说完。”
队首的将领一脸怒色,几天前,在赶来金山的路上,他就憋了满肚子火气,眼下正愁没处发泄,一见阿姩,更是愤懑,“恕在下实在无法称呼你一声将军,当时大军压至戎沧境内,我们在雪山被狼群袭击时,你因贪生怕死而溃逃,抛下窦将军与五万同袍,你可知窦将军为保护我们,被野狼拖出百步远,临终前唯一留下的,是白雪上一条望不到头的血痕。”
阿姩眸中一颤,封冻的心顷刻化开,变成一汪血。她抖落睫毛上的雪絮,泪珠凝成冰粒,在眼眶周围结成一层白霜。
“窦将军的死,我有责任。”阿姩抬头望向五万檩军,那一张张同仇敌忾的脸,似要将她剜成千疮百孔,她眼中泛起血丝,不知从何处汲取的力量,她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为自己高声辩驳,“我虽失责,但采取的是权宜之计,如果当时留在那里,估计我的结局比窦将军更惨不忍睹,我不仅保全了八百士兵的性命,还与薛氏部落谈拢了条件,他们愿意出兵……”
将领毫不留情地打断阿姩的说辞,“你所谓的八百士兵,现在正躺在金山上,他们被活活冻死、饿死,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什么?”阿姩转身向山上望去,见草中掩着冻僵的尸首,甲胄与肉身已融为一体,埋在厚厚的雪里。
她以为那群士兵早在戎沧的赛马场就散了,没想到竟一路追随她到金山,还忠心耿耿地守护在山门前……
她对自己方才的辩驳感到羞愧,只能用最后的筹码为自己赎罪,“我……我有办法击退戎沧军,薛氏部落的木鸟……”
“上官姩,秦王已削去了你身上的所有职务,你现在只能配合我们剿灭敌匪。”将领眯着眼睛,举起横刀,指了指开启的山门,居高临下道,“特别是薛氏部落的这间暗作坊,听说总是从里面飞出奇怪的东西。”
“秦王……”阿姩捏紧衣角,如今,连她最信任的人也判她有罪,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
作坊的工匠们多年来生活在晦暗的洞穴里,一遇见外来人,都会有很强烈的应激反应,她一开始同这些工匠们打交道时,就因为彼此语言不通,习俗又不同,差点在一场误会中被对方推进火炉烧死。她能想象这五万檩军进去后制造的混乱,一旦双方起了争执,不仅工匠们会被砍头,檩军也会被仓库里的一百万只木鸟炸死,到时候,恐怕整座金山,连同山坡上吃草的牛羊,也会在这场事故中无辜丧命。
阿姩狠下心来,决定先放出一万只木鸟给檩军一个下马威,再借此机会“威胁”檩军和谈,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只要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做一回恶人又如何。
然而,阿姩还是慢了半拍,这个恶人,已经有人帮她做了。
就在阿姩与檩军谈话的间隙,几个工匠偶然间听到山口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他们以为薛夷走时忘了关山门,私下商议后,几人偷偷溜了出来,趴在门口一瞅,差点吓破了胆。
他们见薛夷坐在地上,面色青黑,嘴角隐隐有血迹,其中一人用手拨弄了一下,薛夷的身体硬邦邦地倒了下去,蓬起漫天飞雪。几人两股战战,牙齿磕的“咯咯”作响,他们偏过头眺望远处,见一片片银色的甲胄乌压压地堆在雪地里,排成了一列密不透风的人墙。
这几个工匠在作坊里待了几十年,早就与世隔绝了,今天头一回逃出来,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又见阿姩手无寸铁地站在雪里,对面骑在马上的将军一脸凶相,还时不时用刀刃对阿姩指指点点,他们当机立断,决定为自己人报仇。
山门两侧各有一个蛇状手柄,左边的控制木鸟,右边的控制铁鹰,几个工匠分头行动,猫下腰,悄悄挪步至目标点,用尽浑身力气将手柄拉下来。
“什么声音?”
“好像是鸟。”
“胡说,这个季节怎么会有……”
等檩军反应过来,百只铁鹰已如火锤流星般从天而降,万只木鸟也倾泻而出,振翅声由远及近。士兵们企图用长矛将其击落,但当矛尖碰到木鸟的身子时,一股火药味儿弥漫开来,伴随数声巨响,火花四溅,浓烟腾起,士兵们捂着脸,从马上掉落。
阿姩一回头,见几个工匠正站在山门两侧,神色慌张地朝她挥手,示意她尽快过去。
“你果然与外邦勾结!”檩军的将领怒斥,“你这个毒妇!”说完,驾马而来,挥刀欲斩阿姩首级,被一只铁鹰刺穿了手臂。
“啊——”将领一手举着横刀,一手将铁鹰的长喙从肉里拔出来,只听“刺啦”一声,汩汩的血流便沿着臂弯淌下,他见血浆发黑,才知道鹰喙上有毒,为避免毒素蔓延全身,他手起刀落,将左臂齐根斩断,锥心刺骨的疼痛近乎要了他的命,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他仰起脖子,缓缓向后倒去。
阿姩瞪大了眼睛,看着掉落地上的血迹斑斑的半根残肢,下意识向后退去,胃里登时一阵翻江倒海,她俯在地上吐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支起身子,向倒在雪里的将领走去。
她尽量把目光避开将领左臂上触目惊心的疮口,屏住呼吸,把腥味挡在鼻头前,脱去外衣,包住血流不止的断肢,从腋下架住将领的身子,向山门口拖去。
山门两侧的几个工匠看见阿姩此番操作,大为不解,但基于这四十多日与阿姩的相处,起码知道她不是恶人,工匠们对视了几眼,还是决定帮阿姩一把。
几人像老鼠一样缩着脖子,夹着尾巴,用手掌遮住刺眼的雪光,迈着小碎步,匆匆跑到阿姩身边,比划道:“可以把人交给我们。”
阿姩一松手,工匠们便扛起将领,飞速向洞口跑去。
“喂……”阿姩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背后就闪过一丝凉意,痛感随之而来,她眼前一黑,跌进雪里。
几个工匠跑到门口,拔起地上的方岩,山门徐徐下落,他们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转身时,却不见阿姩的身影。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工匠暴跳如雷,指向不远处,众人顺着手势望去,见阿姩正被几个檩军摁倒在地上,纤细的手脚被几斤重的乌头铁链死死拴住,背上的单衣被划破,鲜血沿着五寸长的伤口爬满了腰腹,像宣纸上泼了一滩红墨。
那工匠看得气红了眼,正要冲上去肉搏,被身后的兄弟们一把拽了回去,大门“砰”一声扣住,把姗姗来迟的一群檩军关在了门外。
后面几个工匠用戎沧语劝道:“我们已经抓住了大檩的将军,可以用他做人质,把阿姩姑娘换回来。”
工匠们刚冷静下来,又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薛夷好像被我们忘在门外了……”
此次金山大战,檩军被薛氏部落的铁鹰刺亡百人,被木鸟炸死千人,受伤人数更是达到了万余,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掳走了他们的将领,如此出其不意的败仗,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
阿姩和薛夷被关进同一辆槛车,负责押送的士兵时刻紧盯二人的动作,途中,薛夷醒了几次,但神情恍惚,反应也很迟滞,任凭阿姩怎么沟通,薛夷都听不懂她的意思。
两人吹了数千公里的寒风,到檩京城时,正值岁暮。
宫墙外张灯结彩,红罗绣帐,宫墙内烟花璀璨,鞭炮齐鸣。
阿姩从刑部大牢的小窗望出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等子时,山寺的钟声敲响,阿姩跪在草垛上,向神灵祈福。
“阿姩……”薛夷靠在隔壁牢房的墙上,弱弱地叫着。
“怎么了?”阿姩跑到门口,侧过脸问。
“阿姩……”
“我在呢。”
“阿姩……”
“你别叫了,一会把狱卒给招来。”
阿姩知道薛夷已经听不见了,但还是假装和对方聊天,“薛夷,我向你坦白一件事,你可别打我,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叫薛姨,就是……‘姨妈’的那个‘姨’……”阿姩还没讲完,先把自己笑弯了腰。
隔壁牢房渐渐安静下来。
阿姩笑着笑着,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薛夷……谢谢你,要不是你,今年岁除,就我一个人过了。”阿姩吸了吸鼻子,“昨晚,我梦见我爹了,他骂了我一顿,让我好好活着,不要走他的老路……”
薛夷微微扬起嘴角,蓦然间,红了眼眶。
阿姩在牢中待了半月,虽无人问津,但也算活得清闲,终不知哪一日被赐死,她想着,在死前的日子里,且过且珍惜。
上元节后,她和薛夷两人被带到驻扎在豳州的秦王营帐。
李芫麾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幅详细标记京城百坊与天下十州的地图,图下注释着十六只鹦鹉和十只鹘鹰的名字。
阿姩被侍卫押进营内,一脚踹到腿窝,强行扑跪在地上,后脑的头发被侍卫牢牢抓在手里,扯得生疼。
“嘶——”阿姩没忍住,喘气道,“疼!”
李芫麾正要制止,见跪在一旁的薛夷面色涨红,抻直了腰板,扑上去,朝侍卫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侍卫大叫一声,踩在薛夷背上,干净利落地给了薛夷一记响亮的耳光,薛夷顿时眼冒金星,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臼齿。
阿姩见状,一腿蹬到侍卫小腹上,疼得侍卫直跳脚。
薛夷看着侍卫滑稽的模样,放声大笑起来。
“够了!”李芫麾敲着案几,示意侍卫退下。
阿姩半跪在地上,挪着两片膝盖,移到薛夷身旁,仰起脸,看了眼薛夷的伤势。
薛夷配合着张开口,舌头上全是血迹。
“兮——”阿姩皱着眉头,看见薛夷上排牙齿靠后的地方多了处大缺口,血水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流。薛夷盯着阿姩关切的眼神,顺势抬起胳膊,帮阿姩理了理眉角的乱发。两人一来二去,旁若无人地上演着温情的戏码。
李芫麾舔了舔后槽牙,背过手站起来,向帐外喊道:“来人,把这位俟斤拉出去醒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