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对峙
薛夷被侍卫拖出去时,身上的锁链在地上撞的铛铛作响。
阿姩知道薛夷听不见。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缝隙,一只玄驹从缝隙里爬出来,伸长了触角,她正好奇玄驹要去哪,却见它忽而转身,又沿着凹坑爬了回去……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手上生着薄茧,腕上连着赭色袍衫。阿姩犹豫片刻,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她用掌心撑住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秦王想问什么?”
李芫麾摊开另一只手,将那幅地图竖直悬在阿姩眼前,“你知道这幅图意味着什么!它现在到了屈倞手里,阖国十州遍地起火,与这幅图、与屈倞、与他学会的驯鹰术,都脱不了干系。”
李芫麾疾言厉色,金山之战,让他深受背叛,他派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武将去保护阿姩的安全,但最终回馈给他的,却是一份不忍卒读的墓志名簿:万余名士兵被炸伤,千余名士兵阵亡,窦衡被狼群分食,将领被薛氏俘虏……而一路上被保护得最好的人,阿姩,却临阵脱逃,倒戈敌方,引出木鸟摧残同袍,与敌酋薛夷亲密无间……
面前的人,曾令他倾心爱慕,令他冲昏了头脑,而今,她的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而不信,皆令他满腹困惑,令他寒了心,“我要你回答,为何用檩朝的疆域做生意,用国境的安全换取你个人的私利?”
阿姩微微蹙眉,听着李芫麾笃定的问责,心底淤塞着无尽的失望,“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李芫麾对阿姩避而不答的态度十分不满,他侧过身子,语气十分生硬:“你自己看!”
阿姩沉下脸色,接过地图仔细瞧了一遍,才发现手中的地图确实与她铺子里的那张分毫不差,她一时竟也分辨不出此图是原版,还是屈倞临摹的盗版。
“屈倞在营中吗?”阿姩抬起头问。
李芫麾本以为阿姩会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驳一通,没想到开口第一句就让他出乎意料,他打量着阿姩,见阿姩并未表现出委屈的神色,反而极其淡定从容,仿佛置身事外。
“在马厩里关着。”李芫麾说完,见阿姩用手指捏住地图的上下边缘,“滋啦”一声撕成两半,“你这是做什么?”李芫麾神经紧绷,目光充满了警惕。
阿姩把碎纸团起来,塞进袖子里,“这幅地图,我随时都能重绘一张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屈倞好像也能办到,秦王一向守正不阿,给阿姩定罪前,不妨先将屈倞带上来,验证一下他是否能还原这张图,是否一直暗中伪造,是否将罪名假于他人。”
李芫麾若有所思,“原图已被你撕毁,就算屈倞临摹出来,也无法对比参照,这有什么意义呢?”
阿姩轻笑一声,“秦王南征北战多年,屈倞画的疆域图是否正确,秦王难道看不出吗?”
李芫麾不知不觉,被阿姩喂了口苍蝇,“这只能证明屈倞能把地图背下来,除此之外,无任何意义。”
“如果他能全背下来,那天底下可就不止这一幅地图了。”阿姩竖起手掌,立在脸侧,“我上官姩对天发誓,从未将这张地图主动透露给第二人,京中各坊经营小本生意的店家,都会自存一份小图,或为了给亲朋指路,或为了便捷经商,我的图虽然覆盖的地域广了些,但也是站在惠民利民的角度,想为底层的生意人行个方便。当时店里的掌柜趁我不在,私自开张营业,把这幅图给屈倞看了几眼,屈倞一出店铺,就私下临摹了一幅,秦王觉得屈倞为何要复刻此图?只是为了做生意,还是对侵袭中原的事……蓄谋已久?”
阿姩明面上是在向李芫麾提建议,实则也是在为自己谋出路,自从听了李芫麾那番自以为是的判词后,她就知道这件事铁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也不再对他人的通融抱有任何幻想,现在,她需要一个“替罪羊”。
李芫麾听后,没有当下立断,只是让侍卫把屈倞带进帐里,他想看看阿姩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屈倞被押进来时,肩头扛着枷锁,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身上散发着恶臭的马粪味,他脸颊凹陷,眼窝泛黑,如骷髅一般,整个人失了形状,像刚经历了一场灾荒。
屈倞能落网,得益于阿布提供的线索。当日在广府海港发生的那起争执,胡商之所以与卫兵起了冲突,是因为他们收受了屈倞的百贯贿赂,偷偷将屈倞藏在两甲板之间的空隙里。胡商与檩军肉搏未果,驾船驶离,只有阿布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为保全自身,阿布提出两个条件,如果能协助檩军捉住屈倞,那么连同他在内的所有胡商都要被无罪释放。左卫上禀此事后,秦王思虑了一番,答应下来,从营里挑出善水的三百壮士,与左卫出海缉拿屈倞。
在阿布的带领下,檩军乔装成商贩,乘货船东赴新罗,在良州境内,受到了鸡林州都督府的盛情款待。左卫按照秦王的嘱托,以“出兵高丽”为诱饵,促使新罗国王大笔一挥,敕诏将士们竭力配合檩军此次搜捕行动,双方合力出击,不出半日,便在金城以东的吐含山脚下缉捕了男扮女装的屈倞,屈倞故意将自己饿得面黄肌瘦,把胡须和体毛剔得干干净净,打算混进新罗婢里,再次偷渡至檩京。
千算万算,屈倞终是没算到,阿布竟然被檩军策反了。
面对三百壮士的围追堵截,屈倞座下的烈马也失了脾性,颤栗着呆在原地,和它身上的主人一样,乖乖束手就擒。之后,屈倞被左卫带回大檩,关进了秦王营中的马厩。
如今,屈倞也没想到,自己落魄到这一步,还能遇见曾在青城宫教授他驯鹰术的阿姩,他抬起眼皮,脸上浮出一抹疲倦的笑意,用不太流利的正音调侃道:“哦?这不是我那位小师父吗?”
阿姩眸光一转,换了副平和的语气:“屈倞,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何必委身于戎沧,现在有一个机会,能亲手了结你做下的恶,为大檩重耕善果,你愿意吗?”
阿姩从案几上抽出一张黄纸,亲手端来笔墨,蹲在屈倞面前,摊平纸张,把砚台放在地上,轻声说:“想活命,就把那幅地图画出来。”
屈倞不知阿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他抱起枷锁,敲着自己的额头,“我给忘了,那图太复杂了……”正推脱着,他感觉脖子上骤然多了一片冰凉,他小心翼翼地扭过头,见阿姩的拇指正摩挲着刀柄,另一端明晃晃的利刃,正悬在他喉头。
阿姩把刀背向屈倞的脖子里又压进一厘,“不画,就将你的皮肉削成鱼鳞,再用刀口一层层刮去……”
“画,画……”屈倞哆嗦着,捡起那支笔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描描画画。
李芫麾站在后面,默不作声,用异样的眸光瞟了一眼阿姩。
阿姩纹丝不动,一炷香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架刀的姿势,宛如一尊石俑,直至屈倞完整摹刻出整幅原图,她才小声说了句:“写上你的名字。”
屈倞乖乖地在纸张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怯怯地问:“还需要画押吗?”
阿姩撤回短刀,收起地图,“不用了。”
李芫麾注视着阿姩,如夜色下的狼,无情,狠戾,决绝。
“这就是他的罪证。”阿姩擎起那幅图,看向李芫麾,“屈倞包藏祸心,唯恐天下不乱,私制疆域图,与戎沧里应外合,派鹰军侵扰十州,致举国动荡,各地民不聊生。”阿姩挑起眉头,“秦王,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屈倞一听,方寸大乱,连连叩首,“王爷明鉴,那幅图不是我私制的啊!它原本就在‘仙人指路’的铺子里,驯鹰术也是阿姩在青城宫教我的,王爷不信,可以去刑部查案底……”
阿姩借力打力:“屈倞,你当时在青城宫说,秦王妃要从你那里采买什么东西?”
屈倞登时傻眼,面红耳赤,憋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李芫麾也变了脸色,“秦王妃怎么了?”
屈倞支支吾吾,“王妃……她……送了我……几车金银彩缎……”
李芫麾徐徐绕到屈倞面前,突然伸手,揪住屈倞的领口,“你给我说清楚。”他面目狠狞,不像质问,更像是在威逼,“王妃的名誉不是尔等国贼能亵渎的!”
阿姩不料李芫麾如此过激。
屈倞讲得磕磕巴巴,将“仙人指路”铺子倒闭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李芫麾听得怒火中烧,脖颈上的青筋爆起,“来人!”他一声令下,“把屈倞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阿姩惊愕失色,快步跨上去,挡在屈倞身后,“秦王,人不知而不愠,才谓真君子!”
李芫麾并不领情,“若不能杜绝偏听偏信,那兼听则明又有什么意义?浸润之谮,肤受之愬,在我这里,都不作数!”
阿姩跪在地上,带着半分哭腔:“举直错诸枉,才能让万民信服,但秦王此前举枉错诸直,提拔尉迟嘉铎,又怎能让万民信服?”
李芫麾厉声驳斥:“尉迟嘉铎北击戎沧,屡次平叛有功,与之前的过失相比,他的功德更是无量。”
阿姩昂首,“那秦王为何不赌屈倞有朝一日也能戴罪立功?”阿姩目光灼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因屈倞‘说错了话’,秦王就要割去他的舌头,那日后遇到匿怨而友的小人,秦王就觉得惬意了吗?”
李芫麾怦然一震,阿姩今日的放肆,着实令他大开眼界,他撒开屈倞,抬起阿姩的下巴,“你当真以为我会一直护着你吗?”
阿姩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李芫麾手背上,“不知秦王是否记得,你曾赐我一块免死令牌,阿姩今日若死在秦王帐下,那块令牌……连带秦王的承诺都将付之一炬,阿姩想问,王爷失信,也要断舌吗?”
李芫麾眯起眼睛,看着阿姩梨花带雨的模样,若是从前,他定会心软,可现在,他只觉得阿姩狡黠,她确实变了,她终于撕开柔弱的外表,当着他的面,露出了狼子野心。
阿姩直视着李芫麾,将畏惧深埋心底,如果李芫麾真想杀她,她也毫无还手之力,死后,她只会变成一缕游魂,永远被锁死在系统里,这是她的心魔,是她最惊恐的事。
“秦王如果愿意给我和屈倞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保证天下复归太平。”阿姩重重叩在地上,抑制着周身的颤栗。
李芫麾抽走阿姩腰上的短刀,追问:“你如何改过,又如何保证?”
阿姩直起身子,额前留下一片殷红,她回头看了眼帐外的薛夷,正被侍卫摁在地上,一桶凉水倾倒而下,从头拍到脚,冻得他手脚蜷缩。
李芫麾顷刻意会,向帐外喊道:“停手!”
几个侍卫愣了一下,随手把木桶丢到一旁,从水滩里拾起湿哒哒的毡帽,扣在薛夷头顶,把他扶起来,架进帐内。
阿姩摆正身子,“薛氏部落有座武器作坊,里面盛产木鸟和铁鹰,木鸟飞入敌营,可爆炸伤人,也可引燃布匹粮仓,铁鹰通身的羽毛都是一片片锋利的刀刃,掠过敌军,可割颈断喉,亦可挖心掏肺……”
李芫麾听得十分认真,一双明眸来回扫视着阿姩的眼睛和嘴唇,不愿放过一丝细节,对着阿姩那张脸,看久了,他又隐隐觉得阿姩并非盗名暗世,而是心底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策略,说的句句在理,甚至把薛氏部落的作坊和老巢一并供出来,生怕檩军找不着地方。听到这,李芫麾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如果把阿姩安插在敌营,兴许她会是个得力的暗桩。
“所以我认为……”阿姩咽了口唾沫,把视线移向别处,面对李芫麾长达一刻钟的“深情”的目光,阿姩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我认为秦王应该与薛氏部落联盟,薛夷作为武器作坊的监事,既是铁勒的酋首之一,又依附于东戎,若能巧用其身份,制胜戎沧不在话下。”
李芫麾点了点头。
阿姩说完,又亲笔写下十多行密密麻麻的文字,递给薛夷看。
“那是什么?”李芫麾走到薛夷身后,扫读着纸上的文书。
“薛夷听不见了,我用这种方式和他沟通。”阿姩解释。
“哦。”李芫麾淡淡地答了一声。
等薛夷看完,阿姩把纸张收起来,放在烛焰上点燃。
薛夷迟疑许久,向李芫麾拱手,“我想同阿姩一起北上金山。”
阿姩面露疑惑,嘴里念叨着:“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你还想让我再去一趟?”
李芫麾听见了阿姩的嘀咕声,“阿姩,你去……”
阿姩心里惊了一下,“我不想去……”
李芫麾指了指桌上的毛笔,“你去把我的话写下来,让薛夷看看。”
阿姩拿过纸笔。
李芫麾说一句,停一下,看到阿姩抬手时,他才继续说下一句,“我军将领还被你关在金山脚下的作坊里,一个人质不够,你还要再掳走一个?”李芫麾沉着脸,“大檩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半月后,十州的鹰军不退,你我的合作一笔勾销。”
薛夷看完阿姩写的笔书,冒出一句:“你好好养伤。”
李芫麾眉头一皱,“阿姩,你把那张纸拿过来,让我瞧一眼。”
李芫麾话音刚落,薛夷就把纸揉成一团,吞进肚子里,“薛夷有幸得秦王赏识,定不辜负大檩的子民。”随后站起来,拖着锁链向门外走去,冲门口的侍卫喊道,“给我松绑,我受秦王之意,去歼灭戎沧。”
侍卫掀起帘子,朝帐里看了眼,见秦王默许,退出去,帮薛夷解下铁索。
“你在纸上写了什么?”李芫麾问。
“我所写的与秦王所说的一字不落,只是出于一点私心,在文后交代了自己不愿随薛夷北上的理由,不想让薛夷误会。”阿姩解释。
“什么理由,能让薛夷吞了那张纸?”李芫麾并不相信阿姩的托词。
“秦王不信,可以让薛夷把那张纸吐出来。”阿姩挖苦道,“秦王想看的东西,哪怕剖开肚子肠子,也要翻出来不是?”
“嗯……”李芫麾的嘴角向下咧着,“你的提议甚好,等薛夷打了胜仗回来,我就派你亲自办结此事。”
第39章 算计
薛夷临走前,意味深长地回望了阿姩一眼,敲了敲腰间的长条形铁匣。
阿姩知道,那方匣子里装着的,是关乎二人生死的证据,不过当日画押时,她将两份证据调了包,薛夷身上的那份,是他自己的罪状。
阿姩用手势比划道:“知道了,你在路上万事小心。”
薛夷走后,帐内鸦雀无声,屈倞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此刻腰酸背痛,腿脚发麻,好几次抬头看秦王,见对方一直盯着阿姩的背影,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我……”屈倞低声支吾了半晌,在场的两人依旧没一个愿意搭理他。
“阿姩。”李芫麾打破了僵局,“你对荌莨好,就是对我好。”
这样的话术,阿姩已经麻木了,如果李芫麾现在为了秦王府的清白,要当场处死她,她都觉得在意料之中。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望着帐外值夜的士兵,清月下,他们的眉眼和甲胄上都落满了白霜,锋利的兵刃闪着银光。
阿姩沉沉地低下头,“嗯”了一声。
看见阿姩的态度软和了许多,李芫麾也做出了让步:“关于王妃的事,我之后会查清楚,你们莫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