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点了点头。
李芫麾见阿姩如此配合,反倒有些不适应,他侧过脸,问跪在地上的屈倞:“你把地图传给谁了?”
屈倞一脸茫然:“传……我没有传给谁呀,之前临摹的那张图在刑部尚书手里,还有一幅在王世兴手里,除此以外,没人知道了。”
李芫麾沉默良久,随后厉声道:“即日起,你和阿姩就老老实实待在折冲府训鹰饲马,未经校尉允许,不得出入府门。”
屈倞一听,连连叩首,“谢王爷,谢王爷……”
李芫麾命人将屈倞先押回马厩,留下阿姩在帐中谈话。
阿姩一直背过身子站在门口,寒风从帘子下刮进来,裙摆上下翻飞。
“怎么,你如今也心口不一了,前一刻还揪着屈倞的过错不放,后一刻就开始护犊子了?”李芫麾叹气道,“屈倞这个人,除了手上有所谓的王妃的把柄,还能给你带去什么好处?”
“他能保我的命。”阿姩冷冷答道。
李芫麾向后仰着身子,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原来……这么怕死?”
阿姩以前不怕,但今非昔比,系统沦为一潭死水,没有哪个玩家傻到把自己困在一场游戏里。
李芫麾踱步至阿姩身边,“所以你之前接近我,也是因为我能庇护你?”
阿姩侧过脸,对上李芫麾的视线,在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曾经那个被他爱着的傻傻的自己,她在心底默声问,如果要欺骗所有的人,那其中之一,她最深爱的人,是否也要被蒙在鼓里。
李芫麾轻吁一口气,“世人总道薄情郎,未闻怀忧寡意女。”
阿姩咬住下唇,李芫麾的这番奚落,着实戳痛了她的软肋,她的心思,若李芫麾都不明白,那天底下就没人明白了,“我的苦衷……”阿姩欲言又止,“罢了,秦王若真是那般看我,那我就无牵无挂地做个没良心的人好了。”
李芫麾转身,从案底的屉柜里取出阿姩的绝笔信,高声诵读起来,“唯心念一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阿姩听了开头几句,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李芫麾正举着自己那封绝笔信,“别念了!”阿姩跑过去,一把夺过那张纸。
信中寥寥几行内容,早被李芫麾一字不落地记下了,任凭阿姩如何跳脚,李芫麾仍是面不改色地念了下去,“春水西回,暮辞朝归……”
“哎呀,你……”阿姩面红耳赤,这封信本是死后的遗言,现在当着她一个大活人的面高声朗诵,气不死,也快羞死了。
“当携君踏仙藻,终老天边月……”李芫麾念完,双眼追随着阿姩不安分的手,一把抓住她的细腕,“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吗,有什么不能念的?再者,谁知道这信是你写给哪位心上人的,我在这荒山野岭读出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还怕被你心上人听见了?”
“那也得等我死了再念啊!哪有像你这样当面念的……”阿姩见李芫麾熹微的脸上,游走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唉,不对啊!我的绝笔信不是在筒子里吗?怎么到你这了……”
阿姩才想起来,当时在邙山,她递给李芫麾一管竹筒,李芫麾一直掩在袖子底下,老半天都没拿出来,退还给她后,她也再没检查过。
“好呀,还说我口是心非,我看秦王才是梁上君子,平日肯定没少顺走别人家的东西吧!”话音未落,阿姩的手腕就被李芫麾反剪到背后。
只听“咵”一声,一只黑靴落到了李芫麾胸口,这一脚踢得极为实在,差点把对方的五脏六腑给震碎了,座下的椅腿断了半截,“咔嚓”破成两半,李芫麾眼疾手快,单手撑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向后翻身一跃。
阿姩暴脾气一上来,全然忘了身上的伤,踹完那一脚,只感到背上湿津津的,伸手一摸,见指腹上全是血迹,才想起背上那道尚未痊愈的刀口,她皱着眉头,一步步挪到墙角,靠上去的那一刻,噬骨的疼瞬时袭来,如鹰的利爪扣刮着心头的肉,她下意识抓住垂在面前的麻绳,借外力支撑了一会儿,直到视线模糊,身子一软,沿墙面滑了下去,手里的麻绳顺带拽走了支撑顶棚的梁架,侍卫冲进来时,整片篷布已经蔫在地上。
侍卫们抬阿姩出去时,见李芫麾胸前落了一只完整的灰色脚印,印掌较小,不像男人的脚,倒像……
侍卫们匆匆瞥了眼阿姩脚上的靴子,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几日后,此事在军营里渐渐传开,起先,士兵们只是议论阿姩的力气大,后来竟传成了刺客行凶:“有位盖世无双的武士,隔着帐篷在秦王袍子上留下一道脚印,未挫伤其筋骨,却耗损了心脉,导致秦王从此落下了风疾。”
这些故事虽是无稽之谈,但虚假中也掺和着半分真实。年节,秦王染风寒,头痛欲裂,咳嗽不止,为避免贻人口实,右卫星夜从宫里请来太医,直到正月康复后,才向外提起此事。
太医叮嘱秦王不可过度操劳,应食饮有节,起居有常,志闲少欲,心安不惧,否则,逆了冬藏之气,气血淤积,病灶入九窍五脏,到春天易引发喘鸣。太医说的句句在理,但即使秦王全听进去,也有心而无力。
薛夷履践了诺言,开金山,放出百万木鸟,仅用一月的时间,就平息了十州战火,并将什纳赶至豳州城下,秦王大病初愈,体力还未恢复到鼎盛,为了不让什纳起疑心,他亲率一百精骑到阵前迎敌。
双方会谈许久,在军前摆案刻契,学士刻至一半,眼前一黑,一只青色的大鸟俯冲直下,不仅叼走了契约,还在学士的手背上剌了道鲜红的口子。
李芫麾抄起步槊,怒斥什纳言而无信,两军摩拳擦掌,为首的将军正欲冲锋,忽听远天传来阵阵鹰鸣,声音由远及近,弹指间,漫天的翎羽遮盖了日光,熟悉的哨响刺破苍穹,鹰群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戎沧的军队卷进尖喙利爪之中,像数千柄大刀在毡板上来回绞剁,城楼下溅起朵朵血莲。
隐在敌军中的罗施野头带护具,纵马跃起,砍下虎师将领的首级,提在手中,向什纳砸去。二人缠斗多时,不分胜负,一只青鹰从天而降,用喙部的铁甲刺伤了罗施野的半只眼睛,罗施野像被泼了一桶朱砂墨,脸上血流成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用手堵住右眼,跌下马,滚到什纳脚下,慌乱中,他向檩军的方向匍匐着身躯,背上的皮肉已被什纳的利剑划成鱼鳞,眼看最后一剑将刺中心脏,一支飞矢忽然擦过来,穿透了什纳的持剑的手掌,把罗施野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罗施野的两只眼睛已被血水晕染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拖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耳边的兵戈声渐行渐远,几个小兵用命令的口吻道:“老实点!秦王帮你捡回一条命,日后要好生报答!”罗施野感激涕零,躺在地上诺诺言谢。
李芫麾的那支箭本可以直接刺中什纳的心脏,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故意往左偏斜一毫,向什纳擎起的手背射去,他认为,双方毕竟有盟誓在前,现在杀什纳,不是个好时机。
这只箭正中什纳掌心,什纳大叫一声,将长剑丢到地上,锋利的薄刃磕出缺口,就像他无往不利的生涯突然遭遇一次不堪的滑铁卢,这是什纳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肉被别人抢去,他心有不甘,强忍剧痛,从掌中拔下那枚箭,打算唤来青崖,将李芫麾击下马,结果第二支箭擦过他的头发,刺中了青崖的翅膀。什纳又见李芫麾从背后抽出第三支箭,瞄准了马背上的王子,他当即振臂求和。
阿姩隐在城楼上,将一切战况尽收眼底,她吹响尾哨,撤走鹰群,给什纳的残兵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这一战,让什纳记住了大檩的秦王,记住了一骑赤色马上泰然自若的眸光,记住了这位本可以取他性命的年轻战将。双方再次坐下和谈,学士淅淅赶来,用绷着细布的手取来两块崭新的榆木,合而刻之。
“乙酉年二月十八申时三刻,大檩秦王李芫麾,东戎可汗什纳,经双方商榷,首肯止战,以黄河为界,不越雷池,兹立此契书,天地为证,氏神为证……”
什纳看向坐在对面的李芫麾,用戎沧语轻声笑道:“荌莨嫁了个优秀的丈夫,一个是草原的鹰,一个是中原的龙。”
此话既出,坐在什纳身边的小可汗瞳孔一颤,瞥了眼正在刻契的学士,见其仍全神贯注,未做任何反应,才稍稍卸下防备,用戎沧语向什纳解释:“‘龙’只能称呼大檩的皇帝,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王爷。”
什纳抬眼,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腾格里’告诉我,他很快就是了。”
双方签字画押,各执一契,李芫麾饯酒送行。
此役,薛夷立一大功,回朝后,受皇帝盛情接待,赐物五百段,奴婢驼马不计其数,罗施野也被拜为左翊卫大将军,接手窦衡的天节军,镇守泾州一带,李芫麾擢升中书令,加授左右十二卫大将军。
太子虽参与了讨伐,但居功平平,一眨眼的功夫,见秦王帐下又多了几名骁将,不禁更加心慌,召见齐王的次数也愈渐频繁起来。
阿姩在折冲府待了数月,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被折冲校尉禁足柴房,又因一场大火,因祸得福。
此前,荌莨带回檩京的三只鹘鹰,已有两只被阿姩捕回,还剩一只,终日游荡在终南山间,屈倞为报答阿姩救命之恩,化妆成一名妖娆的新罗婢混入营房,趁士兵们喝醉酒时,将其敲昏,翻墙而逃。
十日后,屈倞如约带回了那只鹘鹰,他提前在府外换上檩军的行头,正准备翻墙入内,不巧遇上几名士兵夜出方便,被逮了个正着,士兵用叉戟卡住屈倞的脖子,带到校尉面前受审。
阿姩已被关进柴房,屈倞只能委屈一下,在马厩旁的草垛上将息一宿。第二日辰时,柴房毫无征兆地燃起大火,阿姩因吸入过多烟尘,在房中晕厥,被士兵们架出去时,鼻下没了呼吸。
两个值夜的士兵僵在原地,其中一个小声嘀咕:“屈倞跑了,阿姩死了,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抓耳挠腮,“要不把阿姩埋了,校尉要是问起,就说……”
“就说他俩私奔了!”
“什么私奔?连个正经的借口都不会找!”
“那说啥?”
“就说……他俩扬言要逃到外邦避难,三更纵火烧了柴房,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销声匿迹了!”
第40章 为虎作伥
“这是我第一次去终南山。”屈倞躺在草垛上,望着天边的弦月,“不得不说,那里奇幻得如同仙境一般。”
阿姩用手肘撑着窗棂,透过半启的窗扇,和屈倞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屈倞吸了吸鼻子,“上面很冷,烟雾缭绕,生长着很多怪异的动植物,有紫色的花,头部像檩人的发髻,底部像石榴;有紫色的笋,像落苏,又像血参;有两棵树联根而生,各有八丈高;有金色的猴子,青脸翘鼻,吃树皮和雪;有猛熊,白头黑眼,吃竹骨和铁……”
阿姩起了兴致,“吃铁?”
屈倞肯定道:“是的,我遇见它时,它正抱着一口铁锅,啃得不亦乐乎。”
阿姩靠在窗边“咯咯”笑着。
屈倞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像真的,但在我来大檩的路上,的确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每当我和檩人提起这些,他们和你一样,大多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阿姩解释:“博望侯凿空,开出一条官路驼道,对于中原人而言,这条道带来的收益微乎其微,我们南有农田,北有草场,自给自足,衣食无忧,所以檩人极少去外邦,你们不远万里来这里做生意,自然见多识广,但檩人也并非孤陋寡闻,只是活得过于安逸罢了。”
屈倞闭上眼睛,摇头道:“我们从未觉得檩人孤陋寡闻,只是觉得你们骨子里生性有几分傲气。”
阿姩辩解:“每个国家都有傲气,就像人一样,没有傲气的大多是软骨头,是奴隶,是走狗。”
屈倞乍一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姩,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放松下来,把身体埋进草里,“你是檩朝的公主?”
“不是。”
“那你是?”
阿姩瞥了眼自己脚踝上的铁链,“我什么也不是,充其量算个训手。”
“不,你一定是皇宫里的人,可能得罪了谁,才被逐出宫。”屈倞沉默了半晌,“你……难道不想逃出去吗?”
“逃?”阿姩觉得屈倞异想天开,“你若不想掉脑袋,就先乖乖待在这里,等过个数旬,差人在校尉耳边美言几句,兴许就被放出来了。”
“不,我觉得今晚是最佳时机,日后的变数太多。”屈倞眸光一沉,“用你们的话说,求人不如求己。”
阿姩觉得自己犯的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因小失大,可屈倞一反常态,非得在当晚就把阿姩救出去,阿姩被锁在房中,身上系着铁锁,完全处于被动,她听了屈倞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见窗外燃起熊熊大火,火势从马厩旁的草垛窜出来,一路蔓延到柴房。
两个值夜的小兵远远地看见柴房顶上飘起缕缕“炊烟”,还以为阿姩大半夜的在房里做饭,两人慢悠悠地晃过去,才发现整栋房屋已被烈焰熏烤得焦黑,外层的雌黄化为暗红色的熔浆,沿着木质的墙面淌下来。
“走……”其中一个小兵正要大叫,被另一个小兵捂住了嘴。
“嘘,先灭火!”另一个小兵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井。
两人轮番上阵,不一会儿,便将柴房周围的火势扑灭,两人扔下木桶,打开门锁,将阿姩从屋里拖出来。
两个小兵年轻气盛,做事毛手毛脚,为避免惹祸上身,临时起意,打算把罪责全部推到逃跑的屈倞身上,于是,二人从侧门遁出,上后山,刨了个深坑,把“断了气”的阿姩埋进去,碎土刚掩到“尸体”一半,两个小兵就口吐鲜血,直直地向后仰去。
阿姩听见响动,从土里爬起来,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两个小兵侧身躺在地上,后脑勺被短刀刺穿,边上站着两个身披兽皮的戎沧兵,他们眼露凶光,迫不及待地滚动着喉结,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阿姩对上他们的视线时,被两个戎沧兵警告“立刻离开此地”,因为彼此语言不通,对方只能用狠戾的眼神赶走阿姩,阿姩汗毛倒立,头也不回地向山的背面跑去,等确认周围环境安全后,她绕至山顶,蹲在树丛里,窥见两个戎沧兵在原地架起篝火,将小兵的残肢挂到树杈上烘烤,不时传出放荡的笑声。
阿姩压抑着心里的不适,将手掌交叉叠放,握在一起,正准备吹哨,却见两个戎沧兵像被点了穴位,身子一颤,从坡上滚了下去,顷刻,一队檩军手持弓弩,从坡底涌了上来。
阿姩本想用哨音唤来折冲府的猎鹰,可事已至此,她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这场案件的始作俑者之一。
她伏低身子,慢慢向后退去,身后忽而传来一阵紧锣密鼓的行军声,她瞬即卧倒,躲过了三支飞来的箭矢。
马蹄声渐近,阿姩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她微微抬眼,见一匹棕色的大马打着鼻响,昂首阔步而来,一柄横刀从侧边垂下,轻轻贴在她脸上。
“哟,这不是刘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