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地上,沉默良久,也不知想些什么,辛玥亦不敢说话,安静待着。
大约一盏茶后,张重渡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缓缓揖礼,坚定地说道:“臣之心意,此生不会改变。臣是不会让顾啸迎娶三公主的,臣愿意等,等三公主回心转意那一日。”
辛玥:!!!
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实在想不明白,张重渡就算喜欢自己,也应该是泛泛而已,怎么就到了如此深情不悔的地步?
“不是……”辛玥很是无奈,“张尚书日后……”
有些话,她实在没办法说出口,日后张重渡成为开国皇帝,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眼下应该只是心有不甘,等过段时日就会好了吧。
“还请张尚书切莫阻止我同顾将军的婚事。”
张重渡似是没听见一样,走到床架边,半撩着那青灰色的帷幔,滚动了喉结,“臣之前做错了,从明日起,绝不会坐以待毙。”
帷幔放下,张重渡的面庞消失在帷幔后,随着他离开的脚步,辛玥一颗心也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害怕,亦或是别的什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自己这是走了什么奇怪的运气,之前分明是个无人问津,谁都可以欺负的小角色,怎么短短两日,先后被手握重兵的顾啸和朝廷重臣张重渡表白心意。
辛玥重新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张重渡那张带着苦痛且坚定的面容,还有那些情深意切的话语。
真是要命!
她不该在意的,可就是无法不在意。
强迫着自己想些别的事,比如茫茫大草原上,一只一只的绵羊,也不知数到了第几只,她才渐渐有了睡意。
自从离开黄粱寺,她已经许久未再做那个梦,今日却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话本所写的事情,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但那种濒死的感觉还是再一次让她在恐惧中惊醒。
清醒后的辛玥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喘着气,似乎真的经历了一场窒息,眼泪和汗水一并流在了枕头上,她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帷幔中央。
昨夜张重渡所言犹在耳边,而他一走,自己就做了这个梦,似乎是在提醒她,应该如何做正确的抉择。
“小灼,小灼。”
“三公主醒了。”小灼推门进来,为辛玥挑起帷幔,“今日真是好生奇怪,天刚蒙蒙亮,姜统领就送来了一个食盒和一封信。”
小灼一边伺候辛玥更衣一边嘟囔道:“公主同姜统领也不过几面的交情,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呢。”
辛玥道:“这信不是姜统领写的,把信拿过来吧。”
小灼从食盒上拿过信递给辛玥。
辛玥看着信封上“三公主亲启”五个字,心头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张重渡的笔墨,刚劲有力又不失飘逸酣畅。
打开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却透漏出无限情深。
曾经相思不知意,待到无意方知悔,
流年易逝情长在,死生相候遥无期。
不得不说,看见这两行字,辛玥还是有些动容的。
流年易逝情长在,死生相候遥无期。那岂不是在告诉她,张重渡此生心中只会有她一人,也会永远等着她,哪怕遥遥无期。
这文臣和武将到底是不一样,惯会用文字打动人心,但她可不会因为几行酸诗就改变心意。
张重渡这个人还真执着,前世他为了心爱之人不管旁人死活,设计让她去和亲,只是没想到今生他爱慕之人变成了自己。
辛玥叹口气摇头,喃喃自语:不敢消受啊。
她随手将信放在妆奁下,“王嬷嬷说今日会来许多道贺的人,我是真不愿应付。”
小灼道:“以身体抱恙拒绝可好?”
辛玥摇头,“今非昔比,我若身体抱恙,恐怕皇后要让太医院院使为我诊脉了,别再传出去让顾将军担心。”
小灼点点头,为辛玥梳妆。
传早膳的时候,小灼打开桌上食盒,看见是几道别致精巧的点心,问道:“公主,这里面的糕点瞧着很好吃的样子,要不要尝尝?”
辛玥点头,“好。”
小灼将四小盘糕点取出摆在方桌上,当辛玥看到青团时,眼眸瞬间湿润了。
她拿起一块放在口中,香甜软糯,同母妃做的味道相似,更是同清风居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张重渡还真是有心了,打听了她母妃的家乡,特意去清风居买了这青团来。
再看看其他的三盘糕点,樱桃煎、如意糕、翠玉豆糕,皆是形状精致,做工精细的上好糕点。
“三公主,淑妃来了。”王嬷嬷话音刚落,就见淑妃进了她的寝殿。
淑妃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糕点,“看来倒是有人比我还要早,这是坤宁宫送来的吧。”
辛玥没回答,而是让小灼把糕点都端下去,“淑妃娘娘说笑了,这是宫外的糕点。”
淑妃一听,笑了起来,“原来是顾将军的心意。”她一挥手,身后婢女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乃是一叠纸张。
“三公主擅丹青,到了西南边陲可就没有上京这样好的澄心堂纸了。”
辛玥冷笑,淑妃前来,表面贺喜,实则嘲笑。
嘲笑她虽然攀上了顾家的高枝,顶破天也不过是个入不了京的武夫之家。
“不用了。我的丹青技艺不需要纸张加持,即便是草纸,我亦可作出令人称赞的画作,不似有的人,就是用着澄心堂纸,恐怕也只是画虎类犬。”
欺负惯了的人突然变得伶牙俐齿,淑妃冷不防失语,气得她张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还真是长本事了,都敢顶撞本宫了。”
辛玥一脸无辜,“淑妃娘娘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没有自谦,夸赞了一番自己的丹青技艺,谈何顶撞?”
如今她才不怕,心里的底气足着呢。
辛玥也不是喜欢挑事的人,但谁要先挑起事端,她绝不会再容忍。
被欺负了十多年,总算是到了无需再忍的时候。
况且如今九皇子继位无望,淑妃还如此嚣张,一个将权利看得如此重,不惜牺牲女儿的恶毒之人,她当真厌恶。
淑妃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就算是大公主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哪里轮得到一个贱民所生不受宠的公主教训。
不就是蛊惑了顾家嫡子嘛,还真以为自己一招翻身了?
淑妃拿起托盘上的纸张,就要扇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多出一道声音,“住手!”
皇后从殿门走进来。
众人行礼,“皇后万福金安。”
“这是怎么了?三公主一向温顺,如何惹了妹妹不悦?”皇后行至几人面前,冷眼看淑妃。
淑妃福礼道:“皇后娘娘误会了,方才是臣妾想让三公主为臣妾画一幅小像。”
皇后没再追问,转身坐在主位上,看向辛玥,上下打量。
这么多年,辛玥总是深居简出,就连每月初一请安,她也是低着头,在后宫脂粉丛中,清妆淡抹,她倒是从未仔细瞧过她。
“三公主,你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顾家几代人驻守边关,势力日渐强大,若说没有入京为官之心,她是不信的,只不过当时情势所逼,立下重誓,不好违背罢了。
那日顾家父子出了紫宸殿,就被她请到了坤宁宫,想拉拢顾家成为太子后盾,毕竟五皇子舅父乃是兵部尚书,六皇子母家乃是镇国将军,都有兵权相抗衡,她的泰儿,虽贵为太子,有众多朝臣拥护,独独缺了武将世家,就算是登上皇位,难免不稳。
谁知,顾家父子态度坚决,软硬不吃,并不愿掺和进夺嫡之争中。
可也从这次谈话中,她看出顾啸对辛玥极为重视,痴心一片,若能吹吹枕边风,这事或许还有转机。
辛玥行至皇后面前福礼,“母后。”
抬眸间,似松下风,云间月,目光清澈淡然,不卑不亢。
皇后细细瞧了半晌,笑了起来,“本宫之前怎么没发现,三公主这等美貌,怪不得能惹得顾将军痴迷。”
她看了看众人,“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单独对三公主说。”
“是。”
众人退下,只有坤宁宫的碧晴姑姑还留在皇后身边。
淑妃临走之前看了两人一眼,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父亲太常寺卿年事已高,弟弟不成器,被父亲送到州郡历练,母家相较其他几位皇子逊色。多年来,父亲为安儿四处奔走,拉拢了一些朝臣,可还是比不过其他皇子。
大皇子在时,其他皇子看似平和,背地里都在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大皇子一朝薨逝,眼见太子同五皇子起了争斗,她原本想坐享渔翁之利,谁知安儿废了双腿,又被称作疯子,再与皇位无缘,她真是恨啊。
淑妃刚走出揽月阁,见辛璇向这边走来,就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大步走到辛璇面前,张口就骂,“你整天养那么多男宠,一个真心的都没有,一个有用的都没有!你看看你三妹,勾搭上顾家嫡子,飞上天了!都敢对我不敬了!”
若是之前,她定然帮着淑妃骂辛玥,但如今她心态变了,只是低头不语。
淑妃越骂越难听,“你个没出息的,只知道养那些没身份地位的小白脸,光脸好看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勾引世家公子朝堂重臣?我看那些世家公子根本就看不上你,我真是白养你了,一点用都没有,神医死了,我还要你有什么用!瘸腿发疯的怎么不是你!”
始终低着头的辛璇,终是听不下去了,她深吸气,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母妃,这不是在汀兰殿,您不怕别人看笑话吗?”
淑妃一把拿过那叠宣纸,没有扇在辛玥脸上的纸张,狠狠扇在了辛璇脸上,“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训我了?你不是怕被人笑话吗?从今日起,禁足在你自己的寝宫,这一月也不许你招男宠入宫!”
说完,淑妃径直往汀兰殿行去。
辛璇一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江禾煦,她撇过脸去不看他,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江禾煦那日为何会对她说再过一段时日就明白的话。
淑妃走了两步,见辛璇没有跟上来,回头厉声道:“站着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去揽月阁?那里可不欢迎汀兰殿的人。”
辛璇本是去给辛玥道喜的,被这么一搅和也没了心思,她也不想再和淑妃争执,对妙彩道:“你代我将这对耳坠送去揽月阁。”
吩咐完,她顺从地跟在淑妃身后,回了汀兰殿。
同一时刻的揽月阁寝殿内,皇后亲切地问辛玥,“西南比不得上京,你可还想要回到上京?”
辛玥立刻意识到皇后话中有话,并没有正面回答,“嫁夫随夫,夫君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皇后道:“若你的夫君有机会回到上京,你可愿意抓住机会?”
不用多思,辛玥已经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她就说嘛,那般厌恶她们母子的皇后,怎会这么好心,原来是要用上京的官位拉拢顾家,看来皇后曾拉拢过顾家,但顾家并不为所动,才将心思动到了她身上。
“母后说笑了,儿臣同顾将军两情相悦,只要能同顾将军待在一处,对儿臣来说,哪里都是世外桃源。”
皇后以为辛玥没听懂,干脆挑明,“只要你说服顾家支持太子登位,事成之后,本宫可许顾啸骠骑将军之位,
辛玥立刻道:“母后所言儿臣明白了。”
这事有什么难答应的,她自会把皇后所言说给顾啸听,然后再告诉顾啸,皇后是如何欺负她们母女的,太子又是如何杀人如麻的,还会告诉他事成之后,太子绝对会卸磨杀驴,让他千万不要答应,同时也要防范小心。
她倒要看看,顾啸还怎么支持一个阴狠毒辣的皇子。
从赐婚到迎亲,按照礼数,差不多小半年,她可不想得罪皇后,让她这半年也过不安稳。
反正待到皇后明白过来,她都已经远嫁了,即便皇后想找她算账,恐怕也来不及了。
改朝换代就在今载,皇后自己的命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准,届时哪里还能顾得上她。
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些人啊,还在争夺那个摇摇欲坠的皇位,可怜啊。
皇后听后十分欢喜,笑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本宫甚是欣慰。”继而看了一眼身边的碧晴,“将东西呈上来。”
碧晴走出房门,不多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皇后道:“淑妃的澄心堂纸不算名贵,本宫的这一匹鹅溪绢才是名贵非常,就算是上京恐怕也没有几匹,本宫现下就将她赠与你。”说着又取下手腕上的玉镯,起身走到辛玥身边,拉起她的手腕,为她戴上,“这玉镯是陛下所赐,本宫也转赠与你了。”
辛玥慌忙取下腕上玉镯,双手奉上,“儿臣惶恐,这玉镯是父皇赐予母后,儿臣不敢要。”
皇后推过去,“有什么不敢要的,你接着就是。”她为辛玥整理了胸前的发丝,“之前本宫竟不知你如此乖巧,今后只要你听话,比这玉镯更贵重的东西,你都要得。”
“碧晴,回宫。”
辛玥也不再推辞,福礼道:“儿臣恭送母后。”
皇后刚一离开揽月阁,小灼就进来禀告道:“公主,江太医和宫婢妙彩求见。”
话音刚落,又有小太监禀告,“公主,贤妃娘娘来了。”
辛玥道:“先让江太医和妙彩等候,小灼,快把这匹鹅溪绢放起来。”她又忙将玉镯放进了妆奁中。
按照宫中规矩,比她母妃在世时品阶低的嫔妃,要见她需得通禀,她自可以找个借口不见,但贤妃和淑妃这样品阶高的,皆可直接进入揽月阁内殿。
她刚放好玉镯,贤妃就走了进来。
贤妃身后也跟着几名宫婢,其中一名宫婢端着托盘,打眼瞧去金灿灿地晃眼睛。
不用想,辛玥也知道贤妃所为何事。
果不其然,几句寒暄之后,贤妃屏退左右,说出了和皇后一样的话,“西南边陲清苦,三公主可想和顾将军一同回到上京来?”
辛玥早有准备,同样的套路,再来一遍即可。
几乎话哄得贤妃喜笑颜开,将那名婢女招进来,把托盘上的金银首饰都赐给了她。
辛玥还是推脱一番,然后谢恩收下。
送走了贤妃,辛玥看着桌上的托盘,摇头叹息,不过一个早晨,她这个揽月阁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从缺金少银到金玉不缺,从人人皆可欺到人人皆亲近,真可谓是熙熙攘攘为利往来。
该应付的都应付了,能消停会了吧,她坐到软榻上,喝口茶,“小灼,再有其他宫的主子来,统统打发走。让妙彩和江太医进来吧。”
第41章
江禾煦和妙彩先后进了屋。
辛玥示意江禾煦稍侯, 继而问妙彩,“二皇姐可是交代了什么事?”
妙彩呈上一个小盒子,恭敬行礼道:“这是二公主送给三公主的耳坠, 恭祝三公主喜得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