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到凳子上坐下,垂着眼,抿着唇,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拨起了尚有余温的佛珠。
在床前诊脉的大夫发出争吵,没多久屋里的那几位就被季六月引了出去,又来了几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御医。当头的,据原主记忆应是太医院的蒋院判。
沈云西坐得不远,能听得见里面蒋院判和老太太的说话声。
大抵就是不太好,卫邵体内的毒积了多年,这些年不得解,一直都是以调养和压制为主,而今触底反弹,来势凶猛,若是寻不到解药,怕是很难撑得过去。
沈云西动作缓住。
自来处变不惊的老太太都有些承受不住,被秀若姑姑和小丫头环着到了外间来,送到侧房歇坐。
蒋院判也一并出来写方子熬药。
屋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沈云西犹豫一下,起了身。
拔步床头尾季家兄妹分别守立,床上的青年一息奄奄的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脸色白得没有活气。
风采韶秀的公子,变得半死不活的,都不好看了,沈云西耷拉下细眉,她盯着卫邵瞧了片刻,想起了什么,快步转身走了。
回到合玉居,竹珍小心翼翼地觑着她脸色,给她找了身干净的衣裙换上,低声说:“小姐,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沈云西听罢摇头,干坐着求老天爷保佑那叫等死。
她在妆奁盒子里取出一套从没有用过的鎏金穿花戏珠头面,递给竹珍:“你把这个交给卫芩,请她马上去太傅府走一趟,让她请吕小姐帮个忙,看能不能给临江街齐府里的二夫人关阿玉下个帖子,把那关夫人接出来。”
卫邵毒发得猝不及防,她的计划也得改改了,等不到红药宫来人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先把关阿玉弄过来再说。
齐府把关阿玉看得紧,依原身和太子的关系,卫邵和太子又有仇怨,派国公府的人去肯定接不到人。
只能迂回地请吕小姐搭把手了。
“这是给吕小姐的谢礼,请吕小姐先为一观。”沈云西从写好的话本子里抽出一本,一并交给竹珍。
好在前几日话本子写好后,她多誊抄了一份。吕小姐什么都不缺,但让吃瓜团团长先吃瓜,这个谢礼应该还算拿得出手吧?
沈云西又把一本话本子取出来,去掉了后面夹带的私货。
她本来想在话本子里给关阿玉出主意,小媳妇如何翻身把歌唱,怎么大战恶婆家的,现下算了,她都要把关阿玉接出来了,也用不上了。
她交与福花:“送到书铺去,加急印卖。”
竹珍和荷珠晓得她主意大,也不多问,领命去了。
沈云西这两份礼,投那两位所好,正送到心坎儿上。
卫芩看着金灿灿的漂亮头面,满口答应,去了太傅府,太傅府的吕施接到话本子,惊讶又心喜地翻了两页,当场就写了帖子,让下人送到了临江街齐府去。
太傅府小姐亲自邀约关阿玉入府一叙。
齐大夫人拿到印桃花纸面儿的请帖,一不留神儿,滚烫的茶水把舌头都烫起了泡,她一口呸出来,惊疑不定地问奴仆:“别不是送错了吧,关氏和太傅府怎么牵上的关系?”
奴仆干笑:“不能够,太傅府的人在府外头等着,说是吕小姐有点事,即刻就要请二少夫人走着。”
齐二夫人眼珠子一撇,猜测:“大嫂,别不是你那儿媳妇冲撞了吕家的小姐吧。”
“我连门都不许她出,她往哪儿得罪人去?”
齐大夫人嚯地拍案而起,慈和的脸皮龟裂开,指着齐二夫人叱咄:“肯定是你上次去云苍寺,把她丢在路上,叫她捅出篓子了!她脑子本就有病的,什么怪事干不出来!”
齐二夫人不乐意背这个锅:“我那天回来,大嫂你不也还高兴的吗,说人在外头没了正好,现在倒又怪起我来了。再说了,当时是安国公府的马车把她捎回来,没见有吕太傅府什么事啊。”
齐二夫人又一笑:“大嫂你急个什么劲儿,把人送过去就是了,她要真得罪了吕太傅府,正好趁机休了她,到时立椋不肯也得肯了。”
齐大夫人豁然开朗,端坐回首座上,彷佛刚才失态指责的不是她,“还是弟妹你心思灵巧。”
一语末了,即刻就使人去叫关阿玉。
在磨豆子的关阿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出了府门,待满心忐忑进了当朝太傅的府邸,便见英气飒爽的吕小姐一边翻着什么书,一边眼含怜惜地看她。
吕小姐什么话也没说,塞给了她几瓶上好的伤药,然后便请她离开了。
关阿玉又稀里糊涂地出了太傅府,在大门口才将立定,就听见一道略为耳熟的女声叫了句:“关夫人。”
“苏夫人,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可巧了,竟在这门口遇到了。”关阿玉喜出望外。
然而却听沈云西说:“不,我是特意来等你的。”
..
关阿玉被沈云西带回了合玉居。管着小厨房的李姑早就晓得要招待客人,晚饭下功夫做了八菜一汤的席面。
沐浴出来的关阿玉,被竹珍荷珠客气地请入座,她看着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又扯了扯身上软如云絮的新裙,有点儿无所适从。
在马车苏夫人已经先告知请她过来的原由了,但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神医,也不认为自己有本事帮苏夫人的丈夫解毒,对这样的礼遇,深觉受之有愧。
“苏夫人,我……”关阿玉欲言又止,“我、我不行的,不如叫立椋来,他是万大夫的弟子,医术造诣要比我高明得多。”
“不,他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沈云西肯定地回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单是医术,还有为人心性。”
这倒不是恭维神医哄人开心,就看关阿玉在齐家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意志,十个齐立椋加在一起都不够她一半的。
沈云西这话的语调其实说得很没有力道,又因为卫邵的事,撑着头,神情还有点恹恹的。
可落在关阿玉耳里,却是铿然有力,震得她心口颤抖激荡,发热发烫。
在齐家,齐立椋是所有人的宝贝疙瘩,那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只会吃白饭,什么都不会干,没有家世没有本事,样貌也寻常一般,从头到尾挑不出一个拔尖的好样。说她能嫁给立椋这样年少有为的郎君,是她祖坟冒青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大造化。
可原来,齐家吹捧至天上的心肝儿,在别人眼里,连她半分都比不上呢!
她就说,关阿玉昂首挺胸,她怎么可能像齐家人说得那么差,她明明好得很!
沈云西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出乎意料地搅出了天才骨子里的那份自傲,她心潮澎湃,话出口都破了音,“苏夫人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
她们私下交谈,竹珍荷珠并没有守在一旁,房里没人,沈云西便把从异能看出来的关玉珂的经历仔细地说给关阿玉听。
半分细节都没有遗漏下。
关阿玉听着,心中极快掠过一丝异样的熟悉感,她没抓得住那点心绪,摆摆头,奇怪地问道:“苏夫人不是说只偶然见过神医一面,你怎么会这么清楚的?”连神医爱吃臭豆腐都知道。
沈云西也没想凭一段对话,就让关阿玉恢复记忆,对关阿玉的疑问,沈云西不语,她当然不能把异能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只假言道:“我手底下有些人手,他们很会探知消息。”
关阿玉:“难怪!”
用过晚饭,沈云西径直领了关阿玉往云上院去。
守门侍卫的两束目光跟鸡毛掸子似的,在关阿玉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看了眼沈云西,还是让他们进去了。
沈云西和秦兰月一样,弄不清这些侍卫的来路,但她暂时没心思管这些。
她觉得卫邵人很好。她还不想守寡,她还没睡他呢,他不能死。当务之急她只想保住他的性命。
沈云西什么都没问,带着关阿玉进了里门。
季五年见到关阿玉,站住脚,警惕起来:“三夫人,这不是齐家的……”二少夫人吗?上次在云苍寺路上碰见的那个。
“您怎么领这位过来了?”齐家可是太子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太医院请人的时候,请的蒋院判,直接把齐院使排除在外了。
“这是大夫,我请关大夫来给卫邵看看。”沈云西给他介绍,“关大夫是很了不起的神医。”
关阿玉局促地缩了缩袖子里的手,羞涩地想笑一笑,又觉得病床前场合不对,忙给收住了。
季五年对齐家沾边的人很不信任,而且这关大夫年纪轻轻,很难让人信服。
他欲阻拦,季六月却给了他一拐肘,暗跟他说:“忘了公子说的话了。”
季五年一愣,近一两月来,公子毒发得越加频繁,想是早有预感,提前就给他们做了安排,说什么他去后,他们就留在夫人身边当差。
他出神的时候,关阿玉已经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年轻妇人诊脉手一搭上,就恍如变了个人一般。
时间缓慢流逝,在沈云西全神贯注的注视下,关阿玉看了卫邵的病容,又取了些血,诊探了一番后,良久才沉吟道:“是中毒了,这毒应该是域外的,虽不好解,却也不是无解。”
“哎,”关阿玉比了比手,她惊喜地出言:“苏夫人你说得对,我好像真的会哎。”
沈云西呼吸一松,弯弯眼笑,“那太好了!您现在能治吗?”
关阿玉握拳锤了捶头,很努力地思索什么:“这毒虽能解,却非一时半刻就能成,尊夫的毒积得太久了,至少也得半个月才能解清,不过,今日也可以下针。”
沈云西连连点头,越听眼越亮,“那就请您下针吧。”
苏夫人如此信任,让关阿玉感动不已,也连连应好,两个人对着点头。
季六月眼见发展至此,不敢再不动了,忙说道:“夫人,不可。若要动针,这事我们不能作主。”她吞吞吐吐的,“我们得先去传个话。”
“是向皇后娘娘请示吧?”沈云西反问。
季六月瞳孔一缩:“您怎么……”
沈云西:“听说母亲和皇后娘娘情如姐妹,外头的人也很像上次在云苍寺见过的。”
她对季六月正色道:“你自去请示就好了,告诉娘娘,这位神医姓关,名玉珂,红药宫的关玉珂。”
关玉珂?季六月瞪大了眼,震惊地看向关阿玉,不能够吧,这就是他们在找的失踪的神医??
不管是真是假,季六月震撼地向宫里传信去了。
而这边沈云西和关阿玉回了合玉居,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坐在一处低语说话,直至夜深方歇。
翌日,沈云西是被竹珍唤醒的,而临江街齐府的人,是由吕小姐带领的吃瓜姐妹团上府串门儿,给吵醒的。
“哎呀,你们看,还真有个石磨嘞!这就是那个专门叫他们儿媳妇拉的磨子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神医就该恢复记忆了,嗯嗯。有小天使说节奏慢,但感觉有些不写,又不对头,我尽量加快吧!
第42章
◎苍天啊◎
吕小姐是聪明人, 听沈云西要请关阿玉,再往话本子里的各处隐喻一对,就知道齐家一府是这次的主角。
昨天下午, 吕小姐送走了关阿玉,又巧卫芩就在府里,便干脆组了局,约了五六姐妹到家里来, 赶着空儿一起将那话本子先睹为快。
诸姐妹们这一看,是又怜又气。
怜是可怜那关阿玉,所托非人,好好的女儿家,嫁人成了卖身进火坑,被关在那府里, 就跟被赶进栏里的骡子, 任人打骂不说,还得死皮劳累的干活儿。
大家都是姑娘家,年岁也差不大了, 她们家里头近来暗里也都在慢慢地相看, 开始说亲了, 关阿玉于她们很有代入感,可不就怜爱同情起来。
气是气那齐家不做人, 别的人家看儿媳妇不顺眼, 最多也就口头上摆派头,说教两句,他们倒好, 直接把儿媳妇当成牲畜磋磨。
看看话本子里写的, 叫儿媳妇拉磨子挑担子、洗碗洗衣伺候人, 甚至连倒夜香都得干,须得七八个下人分工干的活儿,关阿玉一个人包揽,连轴转,你他么的居然还不给月钱,说人家吃白饭!
你怎么不上天??
就这,齐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的,竟也没一个人觉得不妥不对的。
足以见得,姓齐的那一府俱是冷硬无情的铁石心肠。多狠毒的一窝子啊!
吕小姐等人略一细想,火腾地就上来了。
这什么人家啊!
猥劣不堪,不仁不义,没脸没皮,太子母家就这种玩意儿,淑妃和太子不会也是一脉相承吧?
一瞬间东宫皇子妃都没有吸引力,不香了。
姐妹团的大家都很火大,她们心里其实已经信了这话本子里所写,毕竟苏夫人的前几本书,每一本无一例外地都得到了应证。
但她们是严谨的人,还是得先去探探实情,于是傍晚散伙儿的时候,约好了第二日上齐府串门儿去。
齐家在京里属于挺尴尬的那一挂,是太子亲族,却又没实权高官,也不是安国公府这类有底蕴的勋贵。
在各方交际里,属于可以看在太子面儿上给个面子,但又不需要太给面子的那一类。
是以当齐大夫人得知以吕小姐为首的一排高官贵族小姐上门,称要拜访她的时候,还以为是关阿玉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吕家带人打上门儿来。
齐大夫人惊得都打了个哆嗦,她有心想把人拒之门外,但这些人又着实不好全得罪了,只能极其勉强又周全小心地,把她们都请进了门。
一见到吕小姐,齐大夫人忙就叫人奉茶致歉:“我家那二儿媳妇是个没法没天的,她不懂礼数,在家里头我也管不住她。吕姑娘你是不知道,我和你推心置腹地说这番话,我是真拿她没办法,她要做了什么冒犯姑娘你的事,你只管教训,也就当帮我管教她了,我绝无二话。”
齐大夫人腆着一张敦厚的脸,语气诚恳。
要不是吕小姐昨天见过关阿玉,还真就被她给唬住了。
这样的才吓人呢,佛面蛇心。
吕小姐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的事,您从哪儿听说的,我和关夫人并没有什么不和的仇怨啊。”
齐大夫人脸一僵,“原来是误会,你看我,想差了。”她又厉声唤下人:“阿玉人呢,她怎么回事,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钟点儿了,还在床上赖着,快叫她过来迎见贵客!”
被叫住的婆子隐晦地看了看四下闲坐的小姐们,忙回说:“太太,昨儿二少夫人出府后,就没再回来。”
接二连三地被打脸,齐大夫人脸皮子更僵了,她干笑了两声,问询般地看向吕小姐。
吕施两手一摊,装出惊讶的神色:“昨儿我与关夫人说了两句话,就让她走了,她没回来吗?”
齐大夫人啪地一拍桌几,嗨了一声,气道:“在家里头敢上房揭瓦,出个门都敢夜不归宿,吕姑娘你看看,你就说这样的儿媳妇,我怎么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