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只知道谢念音爱穿爱吃爱玩,只有陆子期知道在“持之以恒”这件事上,就是好些书院的男人都未必有他家音音做得好。
快十年时间,从开始的五十篇大字,到后来每张一个大字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到今日变成一页页蝇头小楷,十年如一日,无论寒暑宴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或者多糟心的日子,没有一日间断过。
阳光入了窗,不知什么时候,陆子期的目光已从字上落在了音音侧颜上:静静垂下的睫,挺翘的鼻,微微抿起的红唇,俱都沾染了春光。
意识到的时候,陆子期忙退后,一时间竟慌乱碰到桌案笔筒,“哗啦一声”,在安静的书房,显得惊心。
他一手扶住笔筒,去看练字的音音,果见对方转脸疑问。
陆子期淡声:“倒了笔筒。”
音音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练字,一切重新恢复安静。只陆子期扶正笔筒,顿了一会儿,想起到了自己该出门的时候,没再看练字的音音,只握了握笔筒然后慢慢松开,径直出了书房门交代了橘墨两句,就带着钱多和书童出门办事了。
前头公子步子很快,后头跟着的钱多和书童都跟得有些紧张。
到了车前,钱多瞧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公子,试探说道:“公子,今日要见的张大官人,是不是麻烦得很?”
正要登车的陆子期顿了顿,嗯了一声,“是麻烦了些。”说着人就上了车,钱多挠了挠头,吩咐车夫往办事地方去了。
清晖院这边谢念音做完了功课,就快快乐乐开始挑拣起晚上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整个人恨不得哼起小曲,功课已经做完,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余下的只剩下快活。
音音一个人把整个清晖院都带起了一种过节的快活,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音音见状直接将这种喜气落了地,让串儿给清晖院里每人都封赏五钱银子,这下子所有人更快活了。
面对上来谢赏的丫头,音音直接摆手:“别谢我,这都是今天寿星赵家大小姐的赏!”心道,回头我就跟赵红英把赏钱要回来,自己打了个小银人送她,让她给我清晖院人封个红包也不为过,她把小银人的左手掰下来,就够赏了。
暮色刚起,清晖院的人开始打点送他们家小姐出门贺寿了。
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钟大娘和橘墨刚下车就看到赵府大门前已有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笑道:“我们家小姐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回日头,问了多少次时辰了,可算把您家小姐盼来了。”
音音就着橘墨伸出的手款款下了车,摆足了一个小姐该有的矜持姿态,看得两边嬷嬷都暗暗点头。
到了赵红英的木槿院,就见落日余晖撒在簇簇粉白相间的大朵大朵木槿花上,让人一看就觉欣喜热闹,好像赵红英这个人。
花旁早已张望的赵红英一看到谢念音欢喜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身后赵家请的教养娘子还跟在后面提醒礼仪姿态,赵红英哪里听得到,早提着裙子几步到了谢念音旁边,虽也没跑,但那步子大得让教养娘子脸都抽搐了。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轻声笑语,不管是两边嬷嬷还是教养娘子都被赵红英的几个丫头夹着胳膊一口一个“您老人家”“好嬷嬷”给拉到了后头,那里早已备好了好酒好菜。
这边人一走,赵红英一挤眼睛,在谢念音耳边道:“咱们今天就在那亭子底下,把外人都打发了,把院门一关,痛快畅饮对月当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可好不好?”
谢念音此时哪儿还有刚才矜持款款的样子,直接拍手叫好。
院中四角亭下已经摆了一张大圆桌,桌案上早已备好了新鲜少见的果品点心,四角挂着风灯,已早早点亮。
这时天边那轮红日也已完全没了影子,暮色笼罩下来,就听外头丫头来报孙小姐到了。
“孙姐姐真是一刻都不差的,人家生日都不知早来一会儿。”
谢念音起身同赵红英往外迎,听她这么说,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孙姐姐家里?孙姐姐做不得主的。”
才说毕,两人就迎到了被丫头婆子领进来的孙菲尔。当即宣布宴开,木槿院丫头把前边厨房早就备好的精美菜品流水一样搬进了四角亭,早已有婆子把四角的风灯剪了烛芯剔亮,亭子里一下子更明亮,晕黄亮光笼着整个亭内,让亭内自成一个小巧可爱的世界。
赵红英吩咐招待跟着音音菲尔来的婆子丫头,一边吩咐着一边冲两人挤眼睛,果然很快先还闹哄哄的院子就静了下来,三人都只留下各自贴身丫头在亭外摆开的小桌吃点心。
没一会儿就有隐隐约约如同淙淙流水的琵琶声传来,显然是远远的花厅后头安排了人弹奏。
此时夜色已降,偶尔有轻轻暖风带着花香掠过,配着这似有若无的水声,几人有种摆脱了高墙深院,置身江湖荒野的错觉。
本准备大玩大闹的女孩子反而都安静了,许久音音才道:“这琵琶弹得好,我倒好像能闻到水汽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后头有条河呢。”
说完冲寿星扬了扬手中杯,算是给寿星敬酒了,仰起脸一干而尽,一边张开口吃了孙菲尔夹过来的小菜,又朝厅外要起身的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听话只管吃她们的,除非这边叫人否则不要理会。
赵红英也嘱咐丫头且乐她们的,这才得意笑了一声:“当然弹得好,这可是有名的琵琶娘子。”
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谢念音口中含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硬是咽了下去,呛得她直要咳,旁边菲尔赶紧递上帕子,一手顺着音音后背,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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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对酒当歌,为欢几何
赵红英一句话差点让谢念音喷茶, 让孙菲尔更是摸不着头脑。
她反而在一旁看热闹,嘿嘿笑。气得缓过来的谢念音拿果子要砸她,赵红英这家伙分明就是看准了她茶刚入口抛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儿。
“这个琵琶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孙菲尔一边拦着要砸果子的音音, 一边冲对面赵红英问话。
赵红英一边仗着孙菲尔庇护,一边冲音音告饶:“好了,不是故意的――”被音音一瞪,她赶紧改成:“虽是故意的, 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让我笑一笑全当多送我一份寿礼了!音音好好音音!”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再不说我不可不管了,由着你们闹去。”孙菲尔又问着身侧两个。
谢念音又瞪了赵红英一眼,对方吐了吐舌,知道这是音音放过她了。音音对菲尔道:“在孙姐姐面前她可不敢乱嚼这些,故而姐姐不知道。姐姐知道我是俗人, 就爱听这些热闹是非, 我才知道的。”
说着低了声音:“那琵琶娘子是赵老爷的爱妾呀。”说着转头看赵红英:“是第三房姨娘是不是?”
赵红英直接喝尽杯中果酒,笑眯眯道:“你书记不住,这些闲事倒是过耳不忘。”难为谢念音, 她爹如今九房小妾, 通房丫头就不说了, 有些只是小时候她跟音音提过骂过,六七岁的事儿了, 偏偏音音听过就不带忘的。
孙菲尔脸色一凝, 忍不住对赵红英道:“你糊涂呀!”再是看不上,那也是姨娘,怎能让长辈像乐姬一样为自己演琵琶, 想到这里孙菲尔几乎有些坐不住。
谢念音搂住了孙菲尔的肩:“姐姐别管了, 姨娘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也没有说个个都是好的。那好的我们自当敬重,那不好的――”
说着她揉了揉孙菲尔的肩道:“我和珠珠两人,说破了天就是商贾人家女儿,我还是个掺水的陆家千金。不比姐姐大族出身,没那么大的规矩,别说没人挑理,就是有人挑理又咋的,不都知道商贾人家除了钱没别的嘛。”
说着她收了笑:“珠珠这么做,只怕不知被那母女俩恶心成什么样子呢,不然她也犯不上。”人家母女两个柔柔弱弱恶心她,她只会气势汹汹硬撕.....
珠珠是赵红英的小名。
赵红英本来一直是无所谓的笑,听了谢念音的话反而有些想哭,她赶忙低了头,又喝了杯中酒,看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突然就见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就被人注满,她抬头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嫌弃道:“让你读《孙子兵法》你不读,净会干这些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事儿!这么耿直朴素的你实在有些配不上浑身坏心眼子的我!”
赵红英一下子又笑了。
连孙菲尔都捂着帕子笑得肩膀轻颤。
笑过后,四角亭内安静,好一会儿桌面上没人说话,孙菲尔轻声感叹:“本以为你们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再想不到红英也有这样糟心事儿。”临城谁不知道赵家唯一嫡出小姐是赵老爷的掌上明珠,被宠得说一不二。
谢念音早看出这些日子孙菲尔有心事,但人家不想说谢念音也从来不会多问,这时她道:“人人都当我们好过,可再好过的日子都有难过的时候。”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崇礼哥哥那么厉害,连我爹都说崇礼哥哥是大大的了不起,他又疼你!”赵红英见不得自家姐妹伤感,忙道。崇礼是陆子期的字。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他爹再疼她,也挡不住好色,姨娘一个接一个,隔母的兄弟姊妹现在就二十多个了,一个个都浑身长心眼子,看着就烦。反而是她,始终孤零零当这个唯一嫡出的赵家千金,看着越来越多得兄弟姊妹瞪着眼珠子瞅她,好像生怕她爹糊涂,直接让她把赵家打包带走一样.....
谢念音幽幽叹了口气:“我愁的你是一点都不用愁了。”
两人都看向谢念音。
“我愁嫁给谁呀。”
顿时亭中一片安静,连最是大胆的赵红英都给谢念音这句话惊得合不拢嘴。孙菲尔赶忙往四周看去,见果然除了她们三个心腹丫头再无旁人,这才回神狠狠戳了谢念音额头一下。
天老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敢直接说出这等――这等――羞死人的胡话!
“你,你怎的信口胡说!”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被音音这大胆的话羞的,孙菲尔一张芙蓉面红扑扑的。
谢念音慢慢喝了口果酒,还品了品,才笑道:“怎么是胡说呢?哪个女儿不愁未来夫婿如何,能否靠得住,是否对自己好,还得是一直一直对自己好,只对自己一个好,既能想怎么就不能说呢?再者,怎么他们就能娶三房四房,咱们就只能讨一个夫君?你们就不觉得纳闷?”
仗着酒意,又没外人在,谢念音索性多说了一些自己的纳闷。
“哎呀,你!”孙菲尔被谢念音说得越发红了脸,拿着帕子就要捂她的嘴。赵红英呵呵笑着:“孙姐姐可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了,这些话她说起来从来不知道羞的!”
谢念音真的觉得有些醉了,软软托腮,看着她们两个道:“怎么人人在做都在想的事儿,反而说不出来就是不知羞呢?”说着她漂亮的眼睛一亮,神秘道:“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说道这里她故意顿了顿。
孙菲尔和赵红英虽羞怯,也忍不住想听,俱都看向她。
就听谢念音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生怕给人听见,低声对姊妹道:“我觉得,教咱们这些规矩的,他们全都不对,就是想害咱们。”
说完谢念音还真一本正经看着两个姊妹,好像她说的真是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孙菲尔无奈地推过去茶水:“你可少喝些吧,都开始说糊涂话了!再喝下去,你是不是要上天找嫦娥胡侃呀!”
赵红英扑哧笑:“孙姐姐可算知道音音多爱胡扯了吧,我最多脾气大,咱们音音连圣贤定下来的规矩都敢胡说,连这天圆地方她都敢不认呢!姐姐说她好不好笑?”
谢念音先觉得自己好笑了,果然觉得酒有些多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有种想上天找嫦娥吹牛皮的冲动呢.....她老老实实坐正身子,用两只手接过茶盏认真喝了,才说:“不胡扯了,再不胡扯了!我不是看珠珠前两日不痛快,今儿又是大好的日子,这才彩衣娱姊,逗你们笑一笑。”
赵红英这才把前两日琵琶娘子带着女儿扮可怜挑唆她爹的事儿说了,末了道:“我就不明白了,我爹挣下的这些家业,就是我再胡吃海喝我也吃不了一个角,她们也都是锦衣玉食的什么都不缺,做什么老盯着我,动不动就来恶心我一下!”
谢念音托腮听着,孙菲尔笑着摇头。
被那母女俩那一出恶心透了的赵红英说出来总算觉得舒坦了,拿桌上龙眼壳砸了一下斜对面谢念音的袖子:“该你了,说真的,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崇礼哥哥都会给你摘下来,你愁什么呀!”
“你有你的廷宇哥哥当然有心思问我愁什么了。”
一听音音提到自己的未婚夫,就是爽快如赵红英也难得红了面,道:“临城好男儿,你想挑哪个不成。”
音音继续羞她:“哪个也不像你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我也想要个青梅竹马的呀!”
赵红英顶着脸红硬撑道:“你跟我三哥也是青梅竹马,你不嫌我三哥脏,要不收了他?”赵红英的三哥正是赵宏成,就是开玩笑说完赵红英都先觉得辱了自己姊妹了,立即改口道:“要是真跟你说的咱女的也能三房四夫的,我三哥倒是勉强能给你做个二房.....就怕这你还得嫌他不干净.....”
说得音音笑疼了肚子,孙菲尔简直不知道该数落谁的是,这真是酒蒙了脸,越发连个大辙儿都没了,胡言乱语到坑里去了,最后她也只能拿帕子盖住脸跟着笑。
赵红英还赖在音音耳边胡说:“我说真的音音,青梅竹马你就别想了,我哥他脏了,他真的脏了.....”
音音笑着推她:“廷宇哥哥多好呀,人又好,又守身如玉的.....”
一听又绕到自己身上了,赵红英起身就要撕谢念音的嘴,谢念音躲,嘴上还不饶人:“别以为我没听见,”说着捏着嗓子假装学赵红英说话,“廷宇哥哥你真厉害”,又粗着嗓门假装学蒋廷宇,“红英妹妹你真美”。
“我们可没说过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孙姐姐帮我扭住她,你听听她满嘴里胡沁什么!”
三个人闹成一团,只听又是求饶又是叮叮当当钗环手镯响成一片,好半天才都靠着栏杆坐下来,气喘吁吁,但难得这样无拘无束的嬉闹,此时都觉心意舒畅。
三人瞧着彼此,俱都扑哧一笑,互相帮忙理着发髻衣裳簪环。
不知谁先开口:“瞧,月亮!”
其余两人也俱都转头去看天上,只见黑蓝夜幕上一轮快要圆满的月如同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洒下满院银辉。
好一会儿院中都悄无人声,好半天音音才像做梦一样喃喃道:“我觉得咱们三个好像天上的小仙女啊!”
赵红英接口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快活就好了!”
孙菲尔搂着身侧靠过来的音音,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三人让丫头撤下了桌上东西,重新上了精致的小菜点心,赵红英率先举杯:“咱们今日不妨也学那些名士,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