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夫人满目希望,语气间都是小心翼翼。
可韩昱只瞥了她一眼,就要笑不笑道:“谢安,好歹管好你家夫人。”言语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三夫人眼中光亮一下子熄了,整个人都好像彻底灰了。
谢汝臻带着陈嬷嬷上前拖她,谢安却站在原地没动。
三夫人眼见自己就要被拖开,眼睛红了,冲着韩昱喊:“二公子,是我呀!那日,你扶住了我!二公子!”
可韩二公子已厌烦得转了身。
谢三夫人愈发疯魔:“一定是殷二那个贱人!是她,是她勾引你!二公子,是她装疯卖傻勾引你!二公子,你上了她的当了!”
韩昱陡然转身,绣春刀倏地架在了谢三夫人脖颈间。
众人噤声。
就听韩昱冰冷声音道:“谢安,管好你的夫人。我再听到她一句不敬之言,我要她狗命!”
韩昱没说对谁的不敬之言。
可那一瞬间,无论是音音,还是谢安,都明白了。
音音第一次认真看向韩昱,这位金陵人人道冷血,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她想起了孙嬷嬷的话:那日春日宴,谁也不如你娘亲出风头,马上红衣,二小姐那天,可真美呀。
原来,有人看到了。
音音轻轻闭了眼,泪水顺着她的颊边滑落。
原来娘亲的人生,也曾有过可能,被人珍重。孙嬷嬷说,如果不是谢安赠了那枝桃花,向小姐表明心意,大约二小姐会嫁的人,就是韩家二公子吧。可二小姐说,韩二公子每次都嘲笑她,谢家三公子就很好,什么都好,还觉得她好。
音音的泪跌落在地面。
细雨又落,好像天都在哭。
远远的,陆子期看着,有一瞬间他简直想什么都不顾,径直穿过人群,为她擦掉颊边泪,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在。
可他没动,任由雨水从他眼睫,从他脸上,滑下。他只遥遥看着雨中无声落泪的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转了身,冷声道:“走吧,该收网了。”
身旁钱多小心送上油衣,却被陆子期挡开。他直接翻身上了马,喝了一声,朝相反方向策马去了。
没两日,金陵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了瓢泼大雨,金陵的春天在乱哄哄一桩接着一桩的斗争中走远了,金陵迎来了热烈的夏天。
这个夏天,就连从来胃口很好的音音都清减了,一把细腰愈发不盈一握,一向娇艳的眉目现出几分楚楚。
此时天色早黑了,雨正大,吹打得院中梧桐发出萧萧簌簌响声。
音音站在桌案前练字,今日的功课她还没写完。
旁边橘墨正歪头看小姐的字,上次她可听到了,连太子殿下都说他们小姐的字好呢,那个长得格外好看说话最是温柔的吴大伴也夸呢。
结果橘墨眼睁睁着看着小姐又团了一张字纸,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小姐练字最是心静,可今日已是第二次写坏了。
音音抿唇,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哗哗的雨,黑漆漆的夜中,只有零星的灯光。
她深深吐了口气,重新铺纸提笔,终于慢慢静了心,一行行写了下来,就在最后一行,才要落笔,就听有动静。
音音骤然抬头,黑影里跑进一个人来。
音音只觉眼前发眩,还没看清人,就听来人道:“小姐,公子出事了!”
第123章 正文完结
“小姐, 公子出事了!”
音音一把扶住桌案,眩晕还没过去,就已发话:“备车, 出门!”
清音院一下子乱了起来,孙嬷嬷急得什么一样,一边看着外头天黑雨大,一边又知道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拦的。渊虹还要说什么, 可音音已越过她,连衣衫都没换,只来得及披上孙嬷嬷递上来的斗篷,就已进了雨中。
橘墨跟着打伞,但小姐走得又快,天黑风大, 灯笼都打不住, 朦胧光亮中是雨线纵横,哪里遮得住,待她跌跌撞撞跟着小姐上了马车, 两人裙角鬓发都已湿透。
孙嬷嬷尤扒在车窗边, 紧跟着已动起来的马车, 喊着橘墨:“给小姐擦干,你要稳住!”
音音好似一下子回神, 扑到马车窗边, 喊着偃月,让把嬷嬷扶回去。孙嬷嬷听到这时候她的小小姐,湿发乱在嘴边, 还不忘说:“嬷嬷年纪大了, 吹不得风, 经不得雨,回去安心等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定不要紧的。”
是说给嬷嬷,又仿佛是说给自己,一张小脸白得让孙嬷嬷看着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小小姐扒着车窗,慌乱眼神一下子定在自己身上,问:“嬷嬷,是不是开年算过,说的是逢凶化吉。”
孙嬷嬷忙点头。
她听到她的小小姐说:“我只求,他,逢凶化吉。”
马车驶出去了,孙嬷嬷站在偃月撑开的大油伞下,攥着偃月的手,一声声道:“八方神仙菩萨,好不容易一切都过来了,可不要再有事了。那孩子要有事,是要摘我家小主子的心了!”
雨哗哗下着,清音院里再次寂静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听着孙嬷嬷一声声呢喃。
车内橘墨心慌得厉害,只觉今日小姐一天的不安,此时都成了兆头,她拿帕子给小姐擦着,记着嬷嬷的提醒,努力稳住自己乱颤的身子。
音音坐在马车上,手还扒在窗边,雨扑在她手上,她好似全无所觉,整个人一动不动,任由橘墨擦着,她突得又问橘墨:“你是不是听到嬷嬷的话了?”
橘墨点头。
音音也跟着点头:“嬷嬷的话一向都准的,她说,逢凶化吉呢。”
借着这个机会,橘墨忙把音音手拿下来,发现小姐的手都攥红了,她心头一酸,赶紧拿帕子给小姐擦干手上雨水。
渊虹这才进来,把整件事都说了。
最后渊虹道:“高党完了,今夜不过是是垂死一击,不为翻身,只为让公子死。箭入公子左胸,如今箭已拔出,但箭头涂了毒,公子一直昏迷,高烧不退,水药一滴不进。太医说,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喂进去解毒药,可公子牙关紧闭,这样下去,是熬不过今晚的。”
太医原话是有大意志的人,非常人可比,一旦牙关咬死,就绝无法可想。陆大人为人缜密至极,说到这里太医低了声,防人之心甚重,是他见过的昏迷中人最重的一个,他只怕除非敲碎牙齿卸其颌骨,否则,无法。
音音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她看了一圈,才发现是自己。
“再试试,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的。”音音抖着,一遍遍道,指甲再次扣入掌心。
橘墨边擦边掉眼泪。
音音颤声道:“别慌。”
橘墨抹掉泪点头,她想说,可是小姐一直慌得厉害,抖得停不下来。
马车一个急转弯,驶进了陆府所在的街,直接从大门奔入府中。
音音跟着渊虹进入房中,房中太医就有三个,还有跟着伺候的人,慌慌乱乱,里里外外站了一屋子,此时看到公主进来,俱都低了声,恭敬行礼。
可音音仿佛一概都看不见,她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陆子期。
陆子期的整张脸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泛着隐隐青灰色,让音音的心一抽。
疼。
原来,心真的会疼。
音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他静静躺在那,缠绕整个左胸的纱布很快被血浸透,宫中最好的老太医此时正由一旁小童擦着额头的汗,太医的手没有停,再次为床上人换了纱布。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换下来,血不止,人却始终昏迷,药一点都吃不进去,毒只能随着血排出来,可人身上的血哪儿禁得住这么流法,这样下去,只有等死。
一旁钟大娘看到这不知第多少次换下的浸透血的纱布,只觉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多亏身旁孙子扶住。
站在廊上的钟伯,闻着扑鼻的血腥味,一张脸瞬间崩得几乎要裂开。
药一碗碗煎着,也一碗碗端上来,又一碗碗端了下去。
太医再次包扎好,看着端上来的药,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可这人纹丝不动,实在无法子可想了。
才换上的纱布,已又隐隐渗出了血迹。
老太医眉头一跳,毒素要扩散了,这是血愈发止不住了,他回头去看屋子里的人,老眼中透着一个医者的无可奈何,闻着空气中再次浓郁的血腥味,老太医的额上很快又渗出了汗。
钟伯也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此时他觉得再也无法了,站在门口,通体发凉,听着雨声,慢慢听成了呼啸的北风声。门口钱多和钟城脸上都带着泪,指挥着丫头煎药换水,备新的纱布。
陆子期倒下,整个房间里都是一种无声的惶惶。无所不能的大公子倒下了,绝望在慢慢滋生。
钟伯再忍不住,跑进来沉声道:“大公子,公主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看看吧!”
“小姐扔下咱们离开了,您可再不能扔下咱们了!”
一句话让屋子例外的下人有了呜咽声,各种大公子的喊声不断,有唤的,有求的。
陆子期只觉得累极了,太累了,累到连眼皮都不想抬,连手指都不想动。可他还是不得不坐在这场席间,图穷匕见,他必须咬紧牙关,席上任何一滴酒,一块点心,都会要了他的命。
他不过是一届商家子,来天子脚下,博富贵功名,一日日煎熬心血,千般思虑,百般筹谋,盯住每一个人,听每一句话,捕捉对方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不能有一丝丝差池,不能有半点懈怠。
整整两年,日日如此。
此时到了最后,更不能放松,要咬住牙关。都是骗,都是阴谋,千万不要上当,算计他人的人,不能信何人。一旦轻信,就死无葬身之地。
早已倦怠至极的陆子期,始终咬紧牙,等着。
可,等什么――
一时间阳光耀眼,书房门开,是刺鼻的桂花香气,有磔磔笑声。出来的却是他打小崇拜的父亲,陆子期整个人都好像小了,他一下子记起来,他还是少年,他想上前,可明明是父亲俊美儒雅的脸,他却在最后一刻看出狰狞变形。
陆子期停住,他也是他们一伙的,来送他死。父亲手里捧着茶盏抵到他的唇间,劝他喝吧,喝了就好了。先还是劝,然后就变成硬灌,“都是为了你好,喝了就好了”,全都是骗。
少年陆子期只觉周身无力,在父亲手下无法可想,可他能咬紧牙关,绝不能――绝不能――
有呼啸的北风,雍容美好的母亲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向他的目光犹有千言。陆子期想上前,可怎么都走不完那短短一程路,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上前,上前,可一切都是徒劳,他想张口问母亲,问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
瞬间就听到周围黑暗里都是无声屏息,他们都在等他开口,等他的破绽。
殊死一搏,只需一个破绽。他九死无生的路,就彻底死了。
母亲行将凋零,最后时刻冲他喊:“孩子,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陆子期只能咬紧牙关,看着母亲消散。
他要――,对了,咬紧牙关,活。
这人间这么累,又累又无趣,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太累了,思绪涣散,总觉得有什么就在心口眼前,可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累到甚至没有力气,聚拢起那个答案。
渺渺的,有“咚――咚――咚――”的声音,很远很远,听不真切。是什么?陆子期想去听,可,他太累了。
没有人知道,无所不能,从容应对一切的陆崇礼,太累了。
倦到指尖都抬不起,听着外头远远传来的“咚――咚――咚――”,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他心上。
让倦极的少年,脱力靠着墙壁,唇边却慢慢有了笑。
想沉寂在这场大雪的敲门声中,那里好像有他向往的一切,他只是累极了,找不到门,打不开。
他觉得,那里可以安放他的一生,安放他再也走不动的――一生。
少年笑得极美,目光看向大雪,看向那扇大门,目光连同他嘴角的笑容,都渐渐涣散。
“不好!”老太医喊出了声,额头汗出,小童从未见过师傅这样慌张,一时间都擦不及。
房间里顿时更慌乱,有人已再按不住哭声。
音音跪在床榻,根本不敢碰床上人,好像一碰,血就立即涌出,鲜血在带走他的生命。
她凑近床上人的耳边,哭道:“哥哥,你就张开口,喝了药吧。”
倦极的少年突然一愣,涣散的眸光聚起,慢慢看清了大门,他拼命挣扎着起身,可身子似乎真的一丝力气没有了。可是,他要起来,他一定要起来。
她在等他。
她――
是他活着的理由,是他日日的期待。
是他的山川日月。
她是他的音音。
奇迹发生了。
一直紧闭牙关的人,在众人都束手无策濒临绝望之时,慢慢微微启了唇,松开了始终紧闭的牙关。
老太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当即把碗靠近病人唇齿,眼睁睁看着这个天下最自负固执的病人,在用仅存的生命力努力配合他喝着药。
太医当即喊道:“再拿药来,快!快!”趁着陆大人有知觉,感觉把药喝进去。
先还被绝望裹挟的屋子,突然有了生机。
钟大娘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又一碗药,入了公子口中,她看着汩汩渗出的血停了,公子脸上的清灰气淡了,无了。
腿一软,她差点直接跪倒,多亏钟伯伸手扶住。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钟伯唇动了半天,终于发出了声,含着泪笑道:“早说了,音音小姐,是咱们公子的福星。”
老太医站直了身子,严肃的脸上带了一丝笑:“好了,好了,剩下的事儿,都不是要命的事儿了,陆大人算是熬过这一关了。”
一句话落,房间内外一片又笑又哭的声音。
音音看着陆子期,哭得呜呜咽咽。
老太医也是见过音音小时候的,这时候劝道:“老朽的本事,公主还不放心吗?”说着低声道:“太子殿下都说了,老朽要是不拿出本事来,这一世英名他必给揭了去!”
音音呜咽道:“刚刚,也快给揭了去了,就差一点了!这才好一点,就开始吹牛了.....呜呜呜,咋这样呢.....”
老太医:......果然是打小就扯他胡子的小姑娘,大了也是一点不饶人。
老太医慈爱地看着,直道:“放心放心,公主且去歇一歇吧,今夜陆大人大约难醒。这药吃了,毒解了,明儿一准儿就能醒了,放心放心。”说着老太医,略一行礼,被人搀扶着,留下另外两个太医候着,他往旁边厢房去了。
陆大人这一遭,差点砸了他的招牌,让他晚节不保,还好还好。再是疑心深重的人呀,也有即使垂死之际,都不设防的人呢。
廊外的雨溅到老太医脸上,凉丝丝的,他望着窗内那对有情人,欣慰地轻叹了口气,殷家血脉的姑娘,如今,可算出了这么一个,能有情人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