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年喝完第三杯茶,放下杯子,起身道:“那孩子性子烈,得顺毛捋,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做哥哥的,权当不跟小孩儿计较,让着他点儿。于叔我没别的要求,就一句话――你弟弟是个好孩子,不会跟你争抢什么,生意场上你怎么斗都行,可他既然不混你这个圈子,你且放他一马吧。”
周光彦淡着脸,没什么反应,送于永年出办公室,走到电梯门口,又听他说:“早上送过去的烟酒,我收好了,谢谢你,以后别跟于叔客气,想吃什么,提前跟于叔说,于叔坐满一桌子等你。”
周光彦笑笑,点头挥手:“您慢走。”
看来这林然还怪招人疼的,于永年这么淡泊无争的人,都愿意为他出来来求情。
这么想着,周光彦转身走回办公室,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命运让他失去了最爱的女人,还凭空塞给他一个陌生的弟弟,摊上这两件事,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三天后,王奇敲开老板办公室门,送来一份加急亲子鉴定报告。
其实周光彦心里早有结果,鉴定报告递来时,他最终还是看了一眼。
结果并无意外。
周光彦放下这份报告,沉着脸不作声,盯着前方出神。
王奇默默走到门口,正要离开,听见他在身后问:“如果这是你弟弟,你会怎么做,王奇?”
压力给到自己这边,王奇凝神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孰轻孰重,周总向来自有分寸,我想您处理这种关系,一定比我处理得妥当。”
周光彦冷笑:“你倒是会打太极。”
王奇憨笑,低头不语。
周光彦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王奇知道老板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林先生这几天情绪很稳定,稳定得有点儿――”
王奇停下来,欲言又止。
周光彦:“有点儿什么?”
王奇:“有点儿反常。按道理说,一般人要是被绑走禁足,都会吵闹一番,或者想办法逃出来,但林先生没有,他在那儿住得好像还挺习惯的,吃喝玩乐,一样不落。”
周光彦皱起眉头。以前他跟林然接触不多,并不怎么了解林然性格,没想到这家伙这么随遇而安。
不过林然这人,看起来脑瓜就灵光,估计早就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也知道他不会对自己下狠手,所以才完全不惧怕。
周光彦这会没了困劲儿,精神头上来,没让司机送自己回住处,直接去往禁足林然那栋郊外别墅。
别墅里里外外都有保镖看守。
周光彦走进大厅,像其中一位保镖询问林然状况。
保镖说,林然来这儿之后很老实,没生气也没闹,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吃吃喝喝,手机被没收了,问他们要手机无果,就自己开电视看,还托他们去帮忙买了条烟。
周光彦默默听完,冷着脸走到那个房间门前,听见里面传来电视声,抬手敲了敲门,没人理会。
他直接开门而入,见林然正靠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百无聊赖看新闻,听到门口动静,扭头望过来,看见是周光彦来了,又把头扭过去,盯着电视机,也不知道正在播放的新闻看没看进去。
周光彦看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走过去关掉电视,转身,冷冷看着瘫在沙发上的人:“装都不打算装了,是么?”
这小子聪明绝顶,心理素质也过硬,想到自己蒙在鼓里这么久,周光彦憋着火,却又找不到出口撒气。
林然坐起来,挠挠后脑勺,歪着头看他,唇角勾起淡淡笑意,目光复杂而微妙。
周光彦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扔在沙发上,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林然打开那张纸,看见鉴定结果和红色纲戳,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面无波澜将纸对折叠好,放茶几上。
周光彦皱着眉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抽了几口,抬起眼皮,看向斜对面沙发上的林然。
林然也看着他,两张面瘫脸,似乎都对对方挺无语的。
僵持了一小会儿,林然想起什么,忽然开口:“对了,我托楼下一哥们儿帮忙买了条软中华,你先替我转钱给他吧,我手机被收了,回头再转你。”
周光彦气得发笑:“林然,你他妈少给老子装糊涂。”
林然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退去,低头冷眼盯着地面:“甭在我跟前冲老子,我没老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也是冷的。
后半句周光彦听着怪不是滋味儿。这厮表面看着随和,其实性子跟老周家人如出一辙,不是一般倔。倔着性子冷冷说出这句话,让周光彦生出几分同情来。
都是一个爹,身上淌着同一脉血,作为兄长,周光彦自然而然对他有了兄长该有的保护欲。
沉默半晌,周光彦点点头,吐一口烟圈:“进周家什么目的?”
林然从兜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也开始吞云吐雾。
“混口饭吃。”他看向周光彦,漠然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嘲讽。
有人生来贵公子,有人生来下贱命。
周光彦鼻腔里冷哼,夹着烟,摇了摇头:“有周兴平当爸,还能饿着你?”
林然许久不作声,周光彦以为他被自己怼得没话说,过了会儿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有这种爸,还不如没有。”
他其实说得很轻,但周光彦还是听见了。
愣了愣神,周光彦再抬眼看去,发现他已经把脸别到另一边,低着头,看不清面上什么神色。
“进周家之前,周兴平跟你交代过什么?”周光彦问。
林然沉默不答。
等了片刻,周光彦又问:“你们是不是――”
林然猛地抬头打断:“你他妈烦不烦?”
周光彦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小他将近十岁的弟弟,眼眶已经红了,眼尾泛潮,眉宇间那股子狠戾与张狂,确实跟他还挺像。
要不是有这么近的血缘关系,他真想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周兴平躺病床上还没醒。”半晌,周光彦扔掉烟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林然冷笑着接腔:“活该。”
周光彦憋了许久的火一下子蹿上来,冲过去一拳揍到林然脸上:“那是你爸!”
林然偏着头,摸了摸嘴角的血,转脸看他,依然是那副冷笑:“我没有爸,只有一个妈,在地底下。”
周光彦正在气头上,听到这话,心里禁不住软了一下。
心一软,就没那么气了。他坐回床边,扭头看着别处:“周兴平要是没了,家里就只有我姐,我,跟你,我们仨了。”
林然轻笑,面露鄙夷:“少特么跟我套近乎,周家有你妈,你姐,还有你,你们仨。我不姓周,我姓林。”
周光彦架起一条腿,歪了歪头:“那要较起真儿来,你也不姓林,你姓庄。”
话音刚落,林然猛地冲过来,抬手狠狠一拳抡过去。
这回换周光彦偏着头,摸了摸嘴角的血。
二十岁以前周光彦没少打架,这么多架不是白打的,林然这一拳,他其实能躲过,可他没有躲。
他摸着自己嘴角的血,看着林然嘴角的血,冷脸说道:“好了,这下扯平了。”
林然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故意激怒自己。
“无聊,欠揍。”林然转过脸不看他,低声嘟囔。
周光彦起身:“行吧,你老实在这儿待着,什么时候愿意招,什么时候能出去。”
林然急了:“我没什么可招的!现在就放我出去!”
周光彦走到门口,停住脚步,扭头看着他,笑了:“哟,这不住得挺得劲儿么,又着急走了?”
林然抄起烟灰缸摔过来:“你他妈贱不贱呐!”
周光彦一闪身,烟灰缸砰地摔在门上,掉下来,碎片四溅,周光彦抬手,轻轻掸去衬衫上的玻璃碴子,眸光变冷。
“别以为我是你哥,就会惯着你。跟我玩儿城府,当心把自己玩儿死。自己想清楚要不要招,不招就在这住着,反正吃喝不愁,有人伺候。”
周光彦说完,拉开门走出去,砰地摔上房门。
他青着半边脸回车上,司机愣了愣,关切问道:“周总,需不需要去药店买点儿――”
“不用。”周光彦挥了下手,关上车门,“回公司。”
司机有些担忧:“不回去休息么?您这阵儿都没怎么休息。”
周光彦闭目,浅叹一口气,过了会儿才沉声说道:“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去公司加班。”
每天睁眼闭眼,不是这堆破事儿,就是想着沈令仪,周光彦不敢闲下来。
没成想去到公司也不得安宁,进办公室刚一坐下,就听见有人敲门,周光彦应了一声,王奇推门进来。
“周总,您――”
王奇话没说完,方瑾怒气冲冲闯进来,疾步走到周光彦跟前,抬手用力拍着桌面:“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周光彦,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妈了?!”
见状,王奇识趣地退出办公室,把门关上。
周光彦靠着椅背,冷冷抬眸:“方女士,您有把我当儿子么?”
方瑾闭眼捂心口,再睁眼时,眸子泛红:“这叫什么话?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儿!”
周光彦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儿:“您要还是说这些废话,就请回吧,您儿子还得加班,没工夫听您絮叨。”
方瑾只当没听见,自顾自问道:“为什么不跟予希领证?这么好一姑娘,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周光彦冷笑:“这么好一姑娘,您自个儿珍惜去吧。”
方瑾:“我珍惜什么珍惜!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光彦:“在‘死皮赖脸’和‘听不懂话’这方面,您跟程予希还是挺般配的。反正我把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要不您跟她一块儿过得了。”
方瑾直骂他不孝,指着自己心口哭起来:“你是不是要我这把老骨头死在你面前才满意!”
周光彦这辈子,最不吃的,就是威胁这套。
他歪了歪头,冷眸毫无波澜,唇边一抹讥讽:“方女士,这招对我可不好使。要不这样,我送您去电梯,出门右拐走到头,那部电梯直达天台,你挑个景好的地儿,头往下那么一扎,嘿哟,落地开花!”
这般奚落,叫方瑾既没脸面又下不来台,再气也没招,颤着手指了他好一会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狠狠甩手拂袖而去。
办公室门砰地摔上,周光彦抬头看一眼,拎起听筒按下王奇办公室短线。
“跟前台打声招呼,以后不许放我妈进来。”
王奇为难道:“周总,这――方女士毕竟是您母亲,这样不太好吧……”
周光彦:“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提前预约。”
王奇忙不迭应下,心知这种事如果再发生,自己工作都未必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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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宅的佣人最近很不好过。
自从周光彦回家疯了一场,就再没来过周宅,周闻笙也和母亲闹掰,没再回来。
方瑾觉得,天底下找不出比自己更可怜的人了,丈夫昏迷多日迟迟不醒,儿子大不孝不说也罢,就连女儿这个贴心小棉袄,如今也因为误会,对她产生很大的成见和抵触情绪。
越想越难受,越认为自己命苦,方瑾心里的气撒不完,成天发脾气,拿佣人当出气筒,动辄把人骂个狗血淋头,要么就扣工资扣奖金,佣人们暗暗叫苦,怒不敢言。
今天去公司闹一通,本以为以死相逼,儿子能退让一步,没想到这不孝子压根不吃这套,反倒差点把自己气死,方瑾一肚子火,气急败坏回到家里,管家端来热茶,她接过来狠狠往地上砸。
管家赶紧叫来佣人收拾,生怕收拾得慢了,她又要胡乱发火。
地上的残局收拾完,门铃响起来,管家过去一看,回来低声告诉方瑾:“太太,程小姐来了。”
方瑾正在气头上,脾气冲,冷着脸骂道:“这个没用的蠢东西,还嫌我不够烦,又想来添乱是么!”
管家堆着笑劝道:“您消消气,消消气。要不,我找个理由,把程小姐打发走?”
方瑾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算了,让她进来,看看她有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
现在程予希在方瑾眼里,温婉贤惠的人设已经完全崩塌。
方瑾总是想,如果程予希没有露馅,儿子就不会在领证前一晚那个节骨点上知道沈令仪的事,更不会回来大闹一场,让周程两家结仇。
而女儿,也不会因为自己替程予希揽罪责怪自己。
在方瑾心里,之所以会发生这些糟心事,一要怪程予希是个太心急的蠢货,二要怪沈令仪是个扫把星。
“方阿姨,您还在生我的气么?”程予希被管家领进来,一见面就冲过去挽起方瑾手臂。
方瑾对她印象大不如前,这会儿心情糟透了,没有心力再跟她假装亲昵,态度不如从前热情,看她的目光也冷了几分。
“予希,你想清楚了,准备跟我坦白?”
“我……我一时鬼迷心窍,所以才那样的……方阿姨,如果没有沈令仪,我和光彦早就顺利领证了!所以我才想着,要不干脆把她解决掉算了……都怪我,我糊涂啊!”
程予希悔不当初,泪流不止,恨不得给方瑾跪下。
方瑾心想,现在哭有什么用?若非她这么蠢,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方瑾叹一口气,说出来的话,自然比心里想的委婉许多。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没有办法,还是想想后面怎么办才好。”方瑾拍拍程予希手背,以示安慰。
程予希抬头激动笑道:“您原谅我了吗方阿姨!”
方瑾只觉她现在越发的蠢,敷衍地笑了笑:“这事儿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帮你撇清嫌疑。好孩子,阿姨答应你,帮你揽过所有罪,你也要答应阿姨一件事,好吗?”
程予希眼中燃起希望,抹着泪问:“您说,什么事?”
方瑾:“我已经听到外面有传言,说你父亲正打算联合吴家,把光彦看中的城南那个新项目抢过来,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既然铁了心要嫁光彦,自然该想办法缓解咱们周程两家的矛盾,光彦现在忙里忙外,已经够累了,我真怕万一你父亲联合别人――甚至他生意上的那些对家一起给他使绊子……”
说着,方瑾挤出几滴眼泪来。
其实周家什么实力,儿子什么手腕,方瑾心里很清楚,眼下程家就是联合再多人,也未必扳得倒周家,可她怕就怕这个梁子一结下,以后儿子可就没什么舒坦日子过了。
所以方瑾想着,能靠程予希把她父亲稳住,是再好不过。
程予希事情败露后,彻底慌了神,当方瑾是最后一根稻草,不等她说完,便忙不迭点头。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劝我爸爸。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肯定会以我为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