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沈兰心在哭。
去年秋天过后,沈兰心的病情再度恶化,受到丈夫去世的打击,精神越发不好,这两天总是坐着发呆,好像谁也不认识了,偶尔想起丈夫去世就哭上一阵子。
赵鸿博听见母亲的哭声,回头看了一眼,对妻子傅瑶华说:“你先带妈回家吧,叫她过去住上几天,别让她在这里受刺激了。”
傅瑶华应了一声,进去会客室抚慰了一下婆婆,搀扶着她走了。
这天上午,前来悼念赵北平的宾客络绎不绝,赵鸿博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十分得当。然而到了下午,又发生了一段插曲。
赵北平临终前几个月都是在 ICU 度过的,春节前夕,老先生醒了半天,偏巧赵云翰在外地出差,只有赵鸿博夫妇守在跟前。
也不知道夫妻俩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老爷子竟然修改了遗嘱,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股份留给了长子。
赵云翰听到律师宣布遗嘱,当场就炸了,主张父亲临终前已经不具备行为能力,因而修改后的遗嘱无效。他和哥哥应该按照继承关系,各继承父亲一半股份。
赵鸿博见弟弟义愤填膺,倒是在众人面前做了一回高姿态,安抚弟弟说,自己会履行此前承诺,与他平分父亲股份。
赵云翰听见这话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明摆着是哥哥耍手段,在大股东面前演了一出戏,最后倒显得他像个没有气量的小人。
但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他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配合哥哥,在外人面前表演兄友弟恭。
一场葬礼下来,赵鸿博在股东们之间刷了不少好感。他自觉掌控全局,沾沾自喜,于是葬礼过后火速召开董事会议,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
董事会议定在了正月初八举行,赵鸿博点名要李锦书参会。周雁南知道这人又憋着劲儿使坏,不禁为李锦书感到担心。
然而李锦书却镇定自若,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赵鸿博出什么坏招,他都有办法应对。劝了半天,总算把周雁南劝回了成都。
开会这天,赵鸿博计划着要在董事会震惊四座,树立权威,然而一大早就出师不利。先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傅瑶华吵了架,去公司的路上车子又被收废品的大爷剐蹭。
到了公司大厅,他瞧见一帮人进了电梯,加快脚步走过去,电梯门却齐刷刷地关上了。
他正心塞,一扇电梯门忽又打开了。他以为是遇到了懂事的下属,结果走进去之后,迎面却是李锦书的脸。
“真巧啊,赵总。”李锦书冲他一笑。
赵鸿博只是点点头,没有做声。
李锦书也没再说什么。电梯里没有其他人,气氛有些窒息。
快到会议室的楼层时,李锦书忽然感慨了一句:“十二年了。”
“什么十二年?”赵鸿博回过头去,有些疑惑。
“我来兰心十二年了。”李锦书说。
“记得我来公司的第一天,路上出了点状况,上班差点迟到。当时,我狼狈地跑过来赶电梯,差点没赶上,是你按住了开门键,等了我五秒钟。
总觉得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一个轮回。”
赵鸿博脑中闪过一个画面,略微有些凝神。
“当年,我是打心底里把你当朋友的。”
李锦书看着他,语气真挚:“即便是去成都这事,我现在也没什么怨言。人只有被逼到绝境,才知道自己有多少能量。况且,这两年我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没看过的风景,体验了不同的人生,也遇见了真心相爱的人。”
这话一听就是在凡尔赛,赵鸿博听得想翻白眼。
好在这时电梯门开了,赵鸿博快步走出电梯,朝会议室走去。
李锦书跟在他身后,到了会议室门口,莫名问了句:“赵总,过去的十二年里,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赵鸿博微微一笑:“当然。”
李锦书上去帮他拉开门,说:“那就好。”
董事会议在十点钟开始,赵鸿博首先和董事们一起缅怀父亲,回顾了他的丰功伟绩。随后又总结了一下去年的工作成果,并对本年度的工作做了规划。
会议结束前,他又特别提到了自己近来的一项投资:“去年年底,我在柳州收购了一家螺蛳粉公司。”
赵云翰笑道:“哥,你是铁了心要进军美食界了?”
“是啊,看到成都的酸辣粉公司这么成功,我又忍不住下赌注了。”
赵鸿博笑着,看向李锦书:“锦书,既然你有经营食品公司的才华,我想把柳州的工作也交给你。刚刚在我们来的路上,你不是说喜欢体验人生看风景吗?再多看看别的风景也不错嘛。”
这话里的侮辱意味不言而喻。
赵鸿博早就算准了,对于李锦书这种宁愿装孙子也不认输的男人,击垮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的自尊心踩在脚下反复摩擦。
如果这次李锦书甩手不干,他就彻底赢了。回头再把螺蛳粉公司转手卖出去,他也没什么损失。
李锦书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做声。
倒是林凤生在一旁开了口:“这事先不急。锦书这边有些情况,想跟各位董事汇报一下。”
董事们面面相觑。赵鸿博怔了一怔,问:“什么情况?”
李锦书没有回答,示意秘书程凯文打开电脑,连接好投影设备。而后,他便在董事们面前演示起了 PPT——
“各位董事,去年年末,我与几个分公司的负责人一起做线上工作汇报。当时我留意公司的财务数据似乎有些异常。
我们可以从这张线状图看出,11 月和 12 月明明是旅游淡季,酒店销量却逆势增长,有几家酒店的营收额甚至出现了爆发式猛增。”
赵鸿博看着图表,神色有些慌张。
李锦书没有看他,继续对着投影屏说道:“因为对数据存疑,我与分公司信任的同事取得联系,调取了几家分店去年一整年的预订单。
经过我们的调查统计,这几家酒店均存在大量入住时间重合的订单,并且这些订单并没有入住记录。也就是说,这些订单数据是人为刷出来的。除去这些虚假订单,公司盈利额较之前年其实是下滑的。
各位董事应该都知道,前年,也就是赵总担任集团董事长和总裁的第一年,是公司效益最差的一年。去年全国经济复苏,在这种情况下,公司效益竟然不进反退,赵总可能也觉得难堪,所以,就有了这份假账。”
李锦书话音落下,举座哗然。几个资深董事厉声质问赵鸿博是不是真的做了假账。
赵鸿博面如土色,脑中一片空白。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他也无法再做抵赖,眼皮垂下去,不敢再看董事们。
会议桌的另一边,傅瑶华也已经花容失色。她心中有种更坏的预感,惶惶不安地望向李锦书。
果不其然,李锦书切换了 PPT,又开口说道:“另外,关于傅总的基金会,我也有一些疑问。”
屏幕上赫然亮出了一张截图,正是傅瑶华的 Instagram 账号。傅瑶华脑中嗡的一声,身体猛然紧绷。
“去年年中,国内发生了一起重大地质灾害。为帮助受灾群众,各界纷纷捐款。傅总的基金会也积极行动,募集了一千多万善款。
基金会对外声称,这些善款都已经捐给了灾区。但在捐款前一日,你在 Instagram 秀出了价值数百万的宝石戒指。不知道这是否只是巧合?”
傅瑶华呆呆坐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锦书。
他披露的内容来自一个极其私人的账号,发布的都是私密内容,只有几个互关好友可以看到,李锦书也在其中。当年两人分手后,她曾犹豫要不要删掉他,但最后还是念着旧情把他留下了。
没想到,她一时的心软,竟然成了他手中的利剑。
“虽然目前我并没有确凿证据,但如果我的推测属实,这将是一起极其严重的事件。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尽快开展自查。如果其他项目存在问题,也请你及时纠正。否则我会将手头的资料发给调查记者,让他们来揭开真相。”李锦书面色不惊,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判官。
傅瑶华望着他,恍然间想起十几年前,两人在加州一起度过的旧时光,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忽然有些怀疑,这男人是否真的爱过她。
李锦书不动声色地合上电脑,对董事们说:“我的汇报结束。”
会议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林凤生轻咳了一声,总结一般地说道:“昨天听锦书说起这些事,我也觉得非常震惊。你们两个枉顾股东利益任意妄为,简直是胆大包天!
我觉得,你们已经不适合再担任集团董事长和管理职位了。为了集团的发展,不如就退位让贤吧。
过去一年,云翰为集团做了很多工作。我提议,选举他为新一任董事长,现在我们举手表决。”
林凤生说完,便举起了右手。
但赵云翰毕竟在父亲的葬礼上失态,给一些董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最后并没有拿到过半票数。
李锦书的视线在没有投票的董事间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陆西楼身上。
两人对视了两秒钟,陆西楼移开了视线。
李锦书心口一沉。正当他自己的计划要流产时,陆西楼竟然举起了手来。
李锦书愣了一愣,旋即微笑。
赵鸿博夫妇脸上都是不敢相信的神情。但现在两人做的丑事被曝光,比过街老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默默接受了投票结果,眼睁睁看着弟弟夺了权。
赵云翰新官上任,首先感谢了董事们的支持和信任,随即推举李锦书担任兰心大酒店执行总裁,董事们几乎全票通过了他的任命。
自此,赵鸿博夫妇在集团彻底被边缘化。
会议散场,董事们纷纷离席。赵鸿博呆坐良久,过去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倏忽闪过,十二年恍如隔世。
电梯里的五秒钟,是李锦书给他的最后机会,但他错过了。
赵鸿博仿佛淋了一场雨,双脚满是泥泞,他丧魂落魄地起身,撇下妻子走了。
李锦书整理好电脑和文件,也站起身来。
傅瑶华看着他走到门口,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颤抖着问了句:“锦书,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
李锦书没有回头,掷地有声地说了所有霸总都会说的一句台词:“你触碰了我的底线。”
第六十一章 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北京的冬天,即便是晴朗的日子都是刺骨的。空气是冷冽的玻璃,阳光透进来,也带了几分寒意。
李锦书走出总部大楼,一阵冷风吹过来,像一丛小刺灌进了衣领。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却有股身心通透的畅快感。
几个董事仍在路边道别,上车前又聊了几句,林凤生和陆西楼也在其中。
李锦书走上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林凤生和两个年纪大的董事勉励了他一番,李锦书谦逊说一定不辱使命。
陆西楼来北京出差住的是国贸附近的酒店,离总部有段距离。林凤生要送他回去,他却说有别的安排,帮林老关上车门送他走了。
几位大佬离开之后,陆西楼拿出手机叫了网约车,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打开烟盒朝李锦书送过去。
李锦书说:“我不抽烟,我记得你之前也不抽吧。”
陆西楼淡淡说:“去年烦心事比较多,不知不觉又开始抽了。”
李锦书踌躇着,还是说了句:“刚才多谢你了。”
陆西楼笑了一笑:“你不会以为我刚刚是为了帮你吧,能别这么自恋吗?我跟你说过吧,我是个现实的人,只会做趋利避害的选择。”
李锦书这次倒是表现得十分大度,诚恳说:“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做出的选择,我都要谢谢你。”
陆西楼说:“我的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赵云翰的态度。赵家兄弟气量都不大,赵云翰对你也未必是完全信任的。你这人性格这么讨厌,说不定哪天又要被流放了。”
李锦书笑道:“无所谓。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只能待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在成都待了两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挺强的,在哪里都能扎根。”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开口道:“说起这里,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陆西楼问。
李锦书用真诚的口吻说:“陆总现在投资的公司这么多,百味居都排不上号了,不如把股份卖给我吧?”
陆西楼想也不想,一口回绝:“百味居发展形势大好,我为什么要卖股份?而且,我也想留个念想。”
李锦书皱眉道:“你要什么念想?”
网约车停在了路边,陆西楼笑着向他道别,拉开车门上了车。
董事会议过后,赵鸿博夫妇的境遇一落千丈。因为要填补基金会的缺口,螺蛳粉公司暂时又出不了手,夫妻俩一时现金流短缺,只能把百味居的股份转让给了戴茜。
李锦书不失时机地跟戴茜套近乎,一通利弊分析,最后成功从她手中购入了大半股份。
一切尘埃落定,但周雁南那边还是要给她个交代。
其实董事会风云突变,员工们也是议论纷纷。周雁南前两天也听张喜悦说,这场政变李锦书也参与了。一开始她还不相信,等到李锦书跟她一交底,她才知道,李锦书不仅参与了政变,竟然还是主谋。
她震惊得久久无语,过了会儿,拍了拍手,说:“看不出啊李锦书,你还是个反贼啊。”
李锦书笑了笑:“过奖。”
“说吧,这事你谋划多久了?你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给我说一说。”
“要是从头说的话,那可能从我来成都那天起就开始了吧。”李锦书小心翼翼地把奥黛丽推到了她的面前。
周雁南摸着奥黛丽的脑袋,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连我来成都也在你的计划里?”
李锦书不想骗她,只能坦白:“当时我被赵鸿博算计,有些乱了阵脚,只能病急乱投医,想着你和林凤生有些交情,就想跟你攀上关系。”
周雁南瞪着他,恨得牙痒痒。所以这个心机狗当初根本不是因为她在微信骂了他才拉她下水,他一开始就想着要利用她!
李锦书见她一脸恼怒,忙又解释道:“雁南,林老不会因为你跟他是忘年交就信任我,还是要看到我做出成绩来,才会跟我联手。
我之所以想把你留在成都,不是为了利用你,而是看中了你的能力。而且,我也确实不能没有你,对你动心是我计划之外的事。”
他拉住她的手,一脸诚挚地说:“雁南,我很感谢你为我、为公司所做的一切。没有你,就没有百味居的今天。”
这话太有道理,周雁南竟无法反驳。
李锦书见她神情缓和,又说:“所以,我想把我手头的股份给你一半。”
周雁南又张大了嘴巴。
这男人瞒了她这么久,她觉得自己应该多生气一会儿,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