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将军府的楚宁第一时间便奔风月楼去了,躲在玉锦的房里埋头苦吃,“跪了一晚上,又累又饿,还是你这里最舒服。”
“谁让你这么老实?”玉锦瞪了她一眼。
楚宁笑笑:“将军府毕竟养了我十六年。”
“是啊,养了十六年,顿顿就一碗冷饭,两片青菜。”玉锦翻了翻白眼。
楚宁一听,忍不住笑了笑,指指手上拿着的鸡腿:“所以我现在脱离苦海,来你这儿吃肉了。”
玉锦看着楚宁的模样,知道她是真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也是,她那样潇洒的人,能把所有的苦都当成谈笑的资本。
犹记得她们初见,是三年前的寒冬,那时她还不是风月楼的玉锦,而是前任礼部侍郎之女卫玲珑。三年前的一个贪腐案,让卫府永无翻身之日,也让她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绝望之下她寻了短见,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 满脸红斑的少女看着她,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她从鬼门关转了一圈,醒来已没了寻死的念头,只怔怔地看着楚宁。
楚宁给她端了一碗饭:“饿了吧?我刚给你热了饭,快吃吧。”
她从小锦衣玉食,看到那碗饭上只放着两片青菜,虽然犹豫了一瞬,却很快就埋头吃完了,吃完之后才想起问楚宁:“你吃了吗?”
楚宁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后来她才知道楚宁不仅骗了她,还为了帮她热饭挨了一顿骂,她没想到楚宁贵为将军府的小姐,在寒冬里竟然只能吃些冷饭菜。
她在将军府待了三天,就去了风月楼,她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让他沉冤得雪。
在风月楼落脚的第二天,楚宁便找了过来。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少女对她说的话:“玲珑,落魄没关系,委身青楼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因为有朝一日,我能离开将军府,你也会走出风月楼。”
三年后的今天,楚宁得偿所愿,而她,也成了风月楼炙手可热的头牌,为父沉冤指日可待。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去寻找回春的解药吗?”玉锦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看着吃得正欢的楚宁,问道。
“恩,不管能不能解,我都得去试试。”楚宁道。
“那晚上我为你送行。”玉锦笑道。
“好。”楚宁吃饱喝足,伸了伸懒腰。
第六章 饯行
这天晚上,风月楼一如既往地热闹,玉锦独立的小院中却是别有一番天地。玉锦叫了一群相熟的姐妹,热热闹闹地为楚宁送行。楚宁穿着一身蓝色男装,长发用一根丝带随意扎着,即便她的脸上布满红斑,也掩不住飒爽的英姿,但见她拎着酒壶,一边喝一边给姑娘们倒酒。
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院子外,一群锦衣公子不顾老鸨的委婉阻拦,径直往里闯,为首的叶清衍敲了敲手中的折扇:“你说玉锦今日不见客,可这院子如此热闹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比我们容王殿下更显贵的人在?”
谢子玉站在叶清衍旁边,只淡笑不语。
他身后站着同样含笑的谢灵然,还有一众昨天在晋王府出现过的公子哥儿。
那老鸨知道这些人都不能得罪,刚刚的委婉拒绝已算是对玉锦仁至义尽了,也便不再阻挠,任由他们往院子里进。
刚走到院子门口,便听到有人弹唱,有人在鼓,鼓声非常有节奏,带着普通乐器不能媲美的韵味,时而气势磅礴,时而婉转温和,让人忍不住跟着鼓声的韵律走。
“今日楚宁有三喜!”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叶清衍的脚步蓦然顿住,其他人见他停住,也停住不走,一起看向院子里那个坐在椅子上一边击鼓一边喝酒的少女。
“一喜,侯门婚约作废,从此婚嫁由我不由人!”楚宁大笑一声,喝完杯中酒后,将酒杯砰地一声砸到地上。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而院子外,叶清衍的脸色微微一变,谢子玉含笑看着,似是并不意外。
“二喜,摆脱将军府,从此获得自由身!”楚宁说完,又掷了一个杯子。
“好!”玉锦拍了拍手,朗声赞同。
“三喜,离开帝都,从此山高水远,任我行!”楚宁仰头喝完杯中酒,一边笑一边将酒杯抛到地上。
“多谢众位给我饯行。”楚宁停下击鼓,起身抱了抱拳。
清冷的月色之下,那一袭蓝衣的少女眸光晶亮,姿态潇洒,眉目流转之间不见软弱怯懦,独剩一种洒脱果敢的风情,没有人怀疑,她是真正要振翅高飞,远走天涯。
叶清衍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昨日见到楚宁,只觉得厌恶。厌恶她那张布满红斑的脸,厌恶她那卑躬屈膝的奴态,厌恶她软弱可欺的性格,所以他趁老爹还未回家,先斩后奏送上了一纸退婚书,即便老爹回家要责罚他,他也认了。
不出半日,帝都已经流言四起,议论的都是她。听说她相貌丑陋,招致退婚,又听说她品行不端、有辱门楣,所以被赶出将军府。他不知道她被退婚后,会陷入那样的境况,所以得知消息后心里对她隐隐滋生出了些许歉疚。
可他却没想到,那个被全帝都人怜悯同情的女子,此刻竟然待在风月楼里大声说笑,豪迈畅饮,眼角眉梢都漫着欢快的笑意。
她说,侯门婚约作废,从此婚嫁由我不由人。
叶清衍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原来她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不过是刻意伪装,他被她的表象所骗,一纸退婚书,以为摆脱束缚的是自己,没想到倒成全了她。
他看着她那潇洒肆意的姿态,心里不由浮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哎,这不是那楚家三小姐吗?小侯爷,这和昨天在晋王府出现的是同一人吗?”有人好奇问道。
“看来是的。”叶清衍咬牙应了一声。
谢灵然看着楚宁,他本为她昨日在晋王府的狼狈不忍而感到愧疚,如今见了她这副模样,倒觉得有些好笑了。
楚宁这会儿已经发现院子外的动静,她朝外面看了过去,唇角挂着盈盈笑意:“容王殿下,叶小侯爷,谢小王爷,诸位来得真巧,今日是楚宁的饯行会,可要一起喝上一杯?”
“楚姑娘的饯行会,怎能错过?”谢子玉勾了勾唇角,率先迈步走进院子,他走到楚宁面前,伸手接过她递上的酒杯,眸光在她笑意盎然的脸上掠过,举杯一饮而尽。
楚宁虽然笑容不变,心里却有些发虚,生怕这人看出什么异样。
“不知楚姑娘准备去哪里?”谢灵然也走了进来,含笑问道。
楚宁眨了眨眼,道:“佛曰:‘不可说。’”
谢灵然识趣地不再问,伸手接过玉锦递过来的酒杯,慢慢喝了。
叶清衍和其他人也都走了进来,姑娘们纷纷端着酒上前。叶清衍走到楚宁面前,忽地一笑:“楚姑娘,你貌丑至此,即便婚约由你,又能如何?”
楚宁听了,也不生气,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一边想一边答:“这个嘛,我便可以找个比小侯爷更美, 更专一, 更温柔体贴,还不以貌取人的如意郎君,”顿了顿,又道,“到时候,楚宁自当请小侯爷喝上一杯薄酒,感谢小侯爷成人之美。”
“好!好!你若有这一日,我一定奉上一份大礼!”叶清衍不怒反笑,将杯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过了会儿,刚刚还在兴致勃勃喝酒的公子哥们,接二连三躺在了地上。
“快走吧,这酒够他们醉上一天了。”玉锦将楚宁的包袱拿过来,递到她手里,道,“近来你的回春寒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帝都距北越千里迢迢,我又无法离开风月楼,你万事要小心,包袱里有我为你准备的药,以备不时之需,到了北越,找到‘鬼医’要立马告知我。”
楚宁放下酒杯,看着玉锦,笑容里含了一丝不舍。
“嗯,放心,你这里如有变故,也要及时告诉我。”楚宁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声之后,拿过包袱,脚尖轻点,跃至屋顶。
广袤的苍穹下,她身影翩跹,衣衫猎猎,这一转身,便是独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她回头看了一眼,明艳的少女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她们都不知道,今日一别,再见会是何年何月,又或是生是死,然而,那都是她们选择的道路,既然出发,便义无反顾。
楚宁朝玉锦挥了挥手,翻身下了屋顶,风月楼外,一匹白马已经静候在墙角,她一跃而上,往城门奔驰。
此时夜已深,寂静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隐约能听到打更人的敲锣声。
夜风掠过她的鬓角,吹起一缕秀发,眼看城门将近,楚宁突然拉住了缰绳。原本应该空旷的街上摆了一张桌子,桌边坐了一个人正优雅酒喝。
“没想到风月楼也有此好酒,本王甚是欢喜。”谢子玉端起酒杯,放至唇边,抿了一口,然后看向楚宁,幽深的眸子里难辨神色。
那是她为防万一特意找来的烈酒,名为醉春风,一杯可让人醉,两杯可让人倒。
“殿下海量,楚宁望尘莫及。”楚宁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她本想自己留着,也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却没想到,谢子玉如此聪明,竟然将她堵了个正着。
楚宁一扬手,将玉佩抛向谢子玉。
谢子玉接过玉佩,也不看一眼,似是确信玉佩不会有假,之后站了起来,让出路来, 微风吹起白色衣角, 更衬得他玉树临风,倜傥不羁。他静静地看着她,默认了她可以带着那条从他手里捡回来的命,活着离开帝都。
楚宁见他不说话,便不再迟疑,扬鞭而去。
“楚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冰冷淡漠,无一丝情绪,“别再回来。”
楚宁回头,那人在月光下静静站着,身姿挺拔,她挥了挥手,唇角绽出一个笑容,朗声道:“殿下,后会无期。”
第七章 救人
大虞陵州城,十月。
刚刚入秋,天气微凉,午后的酒楼里,客人三三两两,突然,一阵锣鼓声从远及近传来,街上瞬间热闹起来,原来是一对迎亲的队伍,刚刚接了新娘,正往回走。
酒楼里的客人纷纷围到了二楼的栏杆处看热闹,一个蓝衣少年坐在栏杆上,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其他客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朝迎亲队伍看去。
那少年容貌普通,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有神,他正是易容后的楚宁。那张红斑脸无论怎么乔装,都太招眼,她索性便在脸上贴了一张人皮面具。
她拎着一壶酒,一边喝一边笑问:“这是哪家的姑娘?可是美人?”
“陵州唐家的宝小姐,那可是咱陵州城的第一美人!”边上的人听了,连忙转过头来说道。
“哦?那新郎想必也是人中翘楚。”楚宁喝了一口酒,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有人听了,忍不住大笑:“这位小哥是外地人吧?”
楚宁点了点头。
那人见状,凑到楚宁边上,一张肥胖的脸上闪着八卦的亮光:“小哥你有所不知,这宝小姐人美不假,可却是个傻子,好人家的儿郎即便再看中容貌,也万不会娶一个傻子,所以这新郎啊……”
那人朝楚宁挤了挤眼,一副“你懂得”的模样。
“那这新郎到底是什么人?”楚宁觉得好笑,看向那花轿前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问道。
“他呀,是府衙师爷的儿子,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好色在城里也是出了名的,听闻前些日子见了宝小姐一面,便马上去提亲了。”
楚宁眨了眨眼:“我听闻唐家是经商世家,更是陵州首富,颇有威望,怎么会让自家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若是嫡女,自然不会,只是这宝小姐乃是唐老爷外室所生,在唐家本就不得宠,又是傻子,年已及笄却无人提亲,所以唐夫人做主将她嫁给这样一个人,唐老爷也无异议。”楚宁听了,唇边的笑容敛了敛,她看向越走越近的花轿,眸中蒙上了一层深色。
“唐宝!唐宝!不要嫁!不要嫁!”突然,一道叫喊冲破重重锣鼓声,传到了楚宁的耳朵里。
她凝神望去,只见迎亲队伍后面,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朝这边飞奔而来,他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通红,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眼看就要赶上迎亲队伍了,边上突然窜出一群家丁,将他一把拦住。
“让我过去!唐宝不能嫁给这样的人!你们滚开!”少年被那群家丁拦着,眼中迸出绝望的怒意,拼命要闯过去。
他似有些许功夫,可终究敌不过那群家丁,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唐宝……”少年拼命挣扎着站起来,又被人一棍打倒在地,单薄的衣裳渗出了血渍,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地盯着花轿的方向,绝望而又不甘。
“这是何人?”楚宁问道。
“这是唐家的凌少爷,宝小姐一母同胞的哥哥,不过他虽是少爷,在唐家却也跟普通杂役无异。我听闻这宝小姐的亲事定下之后,他带着宝小姐逃走,半路被抓了回来,据说这几天一直被关在柴房里,也没能送宝小姐上花轿。” 边上的人显然对唐家的八卦了解得十分透彻,这会儿也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给楚宁说明情况。
楚宁的眸色彻底黑了下来,她看着那挣扎着爬起又被死死拦住的少年,手中的酒壶倏然脱手,朝拦着唐凌的家丁掷了过去。酒壶砸中了一个家丁的背部,那人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其他家丁见状,连忙朝楚宁的方向看了过来。楚宁勾了勾唇,从边上人的手上抓了一把瓜子,手一挥,那瓜子便纷纷朝家丁撒去。
“哎哟,哎哟……”小小的瓜子,被楚宁注入了内力,打得人极痛,那群家丁很快就各自散开,捂着被打中的地方惨叫起来。
迎亲队伍经了这么大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唐凌趁机跑向花轿,大声唤道:“唐宝!”
轿帘被掀开,新娘子走了出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整条街的人都沉浸在新娘的美貌中,无法自拔。
而楚宁也终于知道,陵州城第一美人,并非浪得虚名,那少女一身火红嫁衣,站在阳光下,宛若披了彩霞从天而来的仙子,绝色倾城。
“哥哥,”少女看到唐凌,眸中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笑意,她拎起裙摆朝唐凌奔了过去,欢喜地道,“他们说只要我上轿就能见到哥哥,他们果然没有骗我!”
痴傻的少女不知道自己不仅被骗了,而且还被骗上了一条不归路。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唐凌眼含热泪,却始终不敢落下,只点头道:“唐宝,哥哥带你走。”
“好啊,好啊,唐宝想吃糖葫芦,哥哥买给我吃好不好?”少女开心地点头,伸手拉住唐凌的手,仰起头望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好。”唐凌狠狠地点了点头。
“来人!把他们拦下!”坐在马上的新郎见此状况,连忙大喝一声。
只听“砰”的一声,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瓜子,正中新郎眉心,把新郎打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