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月沙哑着嗓子，面带愧色给族老们行礼，“明月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过两天好些了再叨扰各位长辈。”
她又咳嗽两声，“只是会试在即，明月愚钝不敢懈怠，初五就要回县里闭门读书，咳，咳……若是来不及去哪位长辈家拜访，还望各位长辈们见谅。咳，咳……”
族老们看赵明月这一句三咳的，面色苍白，身板比女子还瘦弱，立马想到了赵明月八月落生，村里不少人都背后嘀咕养不大。小时候病了三年才能出来见人，这些年也一直是这副瘦瘦弱弱的样子，顿时全都变了脸色。
赵远山忙道：“快，快，让明月回屋躺着去！”他环视周围，语气严厉，“明月谁家都不去，谁也不许来扰了明月养病。大金你们几个把门户守好了！”
望山村百多年才出了赵明月这么一个会读书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死都不能闭眼！
族老们纷纷摆手，“我们几个泥腿子哪能受得起举人老爷上门来看？”
“就是，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就是太惦记明月了才来看看。明月好好的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都是一个村里的，我们几个才舔着脸托大受了举人老爷这声‘长辈’，万万不敢叨扰举人老爷养病读书的。”
赵远山切换成笑脸，对着赵明月小心翼翼道，“明月你只管安心养病，好生读书，旁的琐事通通不要理会啊！族长爷爷也不来扰你了，初五回县里族长爷爷也不准人来送，大冷天的在外头多说一句话都对身子不好！”
赵明月又是一礼，“明月多谢各位长辈体恤。这次从府城回来，明月给各位长辈都带了些礼物，一会几位表哥替明月给各位送去。不值多少银钱，是做小辈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长辈不要嫌弃。”
赵远山乐呵呵的，“好了，好了，都知道明月你孝顺。不说了，不说了。慧娘，赶紧带明月进屋躺着去！”
赵明月回屋躺着去了，外人客套两句走了个干净。
“明月，可以去厨屋看书去了。”大金过来提醒。今天没太阳，虽然新盖的屋子窗户开得也大，屋子里也还是昏暗的。
院子里冷风嗖嗖的吹，还是在厨屋看书暖和，就着灶膛的火光可以看一会。
赵明月已经不怎么需要看书，她现在做得最多的就是写文章，改文章，不过赵明月喜欢在灶膛旁看书的感觉。整个人都被明显的暖意包围，不时吃个刚炸出来的小鱼和肉丸子，温馨惬意。
赵明月让大金给村里老人送的是布匹和糖，银钱花不了多少，轻而易举的就能给她带来好名声。
望山村和安平县是赵明月最后的退路，花些银子买个好名声划算。
初五赵明月回县城的院子闭门读书，宝玉两兄弟不请自来。
胡佳玉幽幽道：“赵明月你这是中了举就不认哥哥了？”
赵明月隔着屏风咳个不停，“胡佳玉你这可就想差了啊，咳，咳，我赵明月就算是中了进士，咳，咳，也不能不认两位贤弟啊，咳，咳……这不是咳病犯了，怕过了病气给两位贤弟么？”
她这个岁数已经不合适跟兄弟们勾肩搭背，把酒言欢了嘿！同窗们守礼自矜，宝玉两兄弟可是自来熟，超没界限感的。
张佳宝忧心忡忡，“明月你咳得这般厉害，大夫怎么说？”
赵明月：“咳，咳，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大夫也没啥好办法，让好好养着，少说话。”
胡佳玉忙道：“那明月你先别说话了，我两说你听着就行！”
张佳宝：“对，对。我跟你说，我跟胡佳玉明年就可以不读书啦。嘿嘿，我们都定了亲事，明年秋就成亲，成亲之后就开始接手家里的铺子啦。明月你要是银钱不凑手，到时候尽管来信要。”
胡佳玉自豪：“明年我俩手头就有银子啦，好兄弟有福同享，赵明月你往后也不缺银子使啦！”
赵明月一言难尽：你俩的长辈心还挺大，真的不会担心你俩把家业给败了？
鉴于宝玉兄弟那句诚意满满的“好兄弟有福同享”，赵明月给两兄弟的回礼格外厚，并决定了，往后给两兄弟的信多写几个字！
*
人间四月天，阳光温温柔柔，生机和温暖充盈。赵明月辞别亲人，踏上了进京的路。
他们要先到平江府，再从平江府到京城，安平县没有到京城的车马。平江府也没有直接到京城的车马，他们要在各府城“转车”，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京城。
路径和各府城的车马行都是夫子们推荐的，走的是平江府举子们进京的一贯路线。能一路驿站的住过去，安全可靠还省银子，这是举子们和官员才有的待遇。不过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进京，也用不着。
赵明月，慧娘，张浓华和花花三兄妹一辆车，大黑白雪和大金一起。大金和车夫套完近乎，已经开始磕磕巴巴的学起了赶车，后面还有一辆满满当当的行李车。
狗子一家经过多次“旅行”，已经知道了主人下车它们下车，主人上车它们就跟上去趴着的行程。
托武朝历代皇帝都尚武的福，至少各府城之间的官道上安全无虞。当然了，他们也不是三辆马车就勇闯天涯了，车马行会安排目的地相同的车队一起上路。
普通商队和一般人家听说过几天有举人要去某某府城，大多会等着一起走。车队有举人在，进各县城就不会受到严苛盘查和克扣。
赵家的三辆车被安排在车队中间，商队负责人除了刚开始来寒暄几句，其他时候有事儿都是找大金。小举人做啥都要带着娘，除了读书万事不管。
行路诸多不便，赵明月觉着是跟大金和张浓华摊牌的时候了。慧娘也觉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几次话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口。
第49章
行程的最后几天, 连大金这种精力旺盛分子都开始扳着指头数还剩几天能到京城。大黑和白雪还能保持镇定，花花三个下车跟着跑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谋个犄角疙瘩偏远县城”的想法已经被赵明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长途跋涉这种事儿往后能少则少。离京城三四天的距离就很好, 最多十天, 不能更远了！
“今晚宿在面前的驿站, 明天下午就能进京城了。”大金跑过来掀开车帘道，“看天色要下雨了, 队头说一会就不休息了，早些到驿站。”
赵明月一下来了精神：“太好了！总算是要到了！”
张浓华睁大了眼：“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模样。”这一路经过了好几个府城, 各有各的特色, 终于到了见识京城繁华的时候啦。
慧娘也笑道：“可算是到了, 我这全身上下的骨头感觉都不是自个的了。”慧娘拿块肉干喂花花, 小二黑和白二雪也伸着狗头来要, 赵明月一只喂一条。高兴也要全家都齐齐整整的一个不漏！
到了驿站刚卸下行李不多会就下起雨来，看这架势还不小。
慧娘叫住了大金：“今天是明月生辰，晚上叫几个好菜，你们都来我屋里吃。”
大金把自己脑门拍得“砰砰”响，愧疚道，“我这是什么猪脑子, 明月生辰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
“拍这么大劲作甚, 这一路走得人脑子发蒙，我这个当娘的都差点忘了。”慧娘拍下他胳膊, “你去看看有什么好菜, 叫浓华收拾好了先过来。”
*
慧娘屋里，赵明月惊道, “娘，你这是作甚？”
“作甚？今儿是你十五岁生辰, 你忘了？”慧娘眼里含泪，“女子十五及笄，我的明月还不能恢复女装，及笄礼总得办。”
“娘叫了你大金哥和浓华嫂子一会来观礼。”慧娘的眼泪止不住，“我的明月长得这样好，却连个简单的笄礼都只能办得偷偷摸摸的，观礼的亲人都没几个，娘这心里跟刀搅似的……”
赵明月反驳：“怎么就没有亲人了？不是有大金哥和浓华嫂子么？”
她指着在墙角蹲坐成一排的大黑白雪一家子道，“还有大黑和白雪一家子呢！”
“娘，你别伤心了，咱们这些年不是过得好好的么？明月一点都不觉得委屈！”赵明月连翻转移话题，“正好跟大哥大嫂坦白了！娘，这及笄礼我要怎么做呀？”
慧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先换上这身衣裳，娘手艺不好，跟你大嫂学了好久也才只做出来这一身还像点样子的，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娘手艺哪里不好了？这衣裳可真好看！”赵明月抖开慧娘刚拿出来的衣裳，“还有个小坎呢！这绣工？了不得啊！这衣料子可真好，娘啥时候买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你看看这些喜不喜欢？”慧娘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打开，“这套首饰是娘在凤阳府买的，当时就觉得很配我的明月。”
“哇，真好看。”赵明月喜滋滋的拿起一个发钗，一个手镯细看。纯金的材质十分契合慧娘的审美，钗头是花朵样式的，中间镶了一颗粉色的珠子。手镯是镂空的，花枝雕得栩栩如生。
赵明月把钗子往头上一插，摇摇脑袋，不掉。手镯有些大，不过戴上了甩甩也掉不下来。耳环也拿出来瞅瞅，她没有打耳洞，这个只能看看。其他的几个小金簪就她现在的发型，估计插了要掉。
慧娘给她头上的钗子拿下来，“好了好了，你先换衣裳，一会浓华就该过来了。”
十多年没穿女装了，赵明月心里还挺激动的，可惜没有镜子。她上下瞅瞅，在慧娘面前转个圈圈，“娘，好不好看？”
慧娘眼里有蒙上了水雾，“好看，当然好看！”
眼前的女儿肤白眼大，平直的眉不扫而黛，琼鼻樱唇，好一副娇俏小女儿面孔。再看头顶上的书生发型，闪着英气的眼眸，昂首挺胸的态势。唔，好像跟“小女儿”不沾边呐！
不过这会再有外人来看，肯定不会把赵明月当男儿看了。这身淡绿色交领盘口广袖上衣配深绿色百褶裙，弱化了赵明月眉眼的锐气，一看就是个明媚活泼的小女郎。
“叩叩叩”门外传来张浓华的声音，“小姑姑，我来了。”
慧娘转身去开门，赵明月低头整理裙子，头一次穿女装亮相，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张浓华抬头看了一眼门内就愣住了，呆呆的由慧娘拉进门。直到关门的“吱呀”声想起，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道，“明，明月怎么还穿，穿上女，女装了？”
她慢慢扭头看向慧娘，嘴角扯了扯，还是没能扯出个笑脸来，“明，明月穿女装还挺好，好看的！”
那瞪圆了的双眼直直盯着慧娘，好像慧娘不说些什么她的脖子就转不回来了似的。
“明月就是姑娘家，今天是明月及笄的日子。”
“明月就是姑娘家……明月就是姑娘家……明月就是姑娘家……”这句话在张浓华脑子里循环播放，她慢慢把脖子扭向赵明月，赵明月回以一笑。
大黑和白雪一家子也扭头微笑。
“明，明月是个姑娘家也挺好看，挺好看。”她眼神一直不离开赵明月，摸索着桌子坐下了，瞅着一时半会的是缓不过来了！
慧娘也不管她，拉着赵明月坐下就开始给赵明月梳头，今晚上赵明月要换成女子的发型。慧娘神色认真的给赵明月的头发分股缠绕，嘴里念着祝词，最后在头顶结鬟，一一插上钗簪。
张浓华一眼不眨的看着，心里跟着慧娘念祝词。明月不是举人老爷了么？怎么就又成女郎了？
“叩叩叩”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大金端着饭菜来了，张浓华跳起来去开门。
“等会，大金你先低头。”有了张浓华的前车之鉴在前，慧娘怕大金失手摔了饭菜。
“哦。”门外的大金不明所以，但也照办。慧娘接过他手上的木盘，张浓华忙伸把手帮着端。
“你可以进来了。”慧娘道。
“明月生辰，我想着大黑一家子也该吃点好的，还有三盘，我这就去端，端……”大金惊掉了下巴，“这是谁，怎么在姑姑屋里？明月呢……”
“你先去端了来，这是谁一会再说。”慧娘把大金推出门，早知道还有三盘，就先不叫大金看到明月了。
“驿站的人说来了一拨贵人，叫咱们不要到处走动。”大金扒拉着门口，小声道，“我偷偷瞅了一眼，侍卫都带着剑，凶神恶煞的看着就吓人。小姑姑你叫明月别出门了。”
“知道了，知道了。”慧娘又推他，“你快去快回。”
院子里隐在树上的侍卫只一眼就把屋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都是没有威胁的普通人，侍卫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
大金往返三次，好不容易把定的饭菜都拿回来了，在门口递给张浓华，“不愧是京城边上的驿站，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就是价贵。看天色晚上还有雨，不知道明天一早走不走得成。对了，那姑娘走了没？我能进去了么？”
张浓华欲言又止，“你先进来吧！”
大金抬头进屋，小声嘀咕，“哪里来的小姑娘，和明月长得还挺像。”这姑娘直勾勾看着他一个陌生男人笑，怪渗人的。
“明月人呢？”大金四下张望，“还在洗漱？我去叫他。”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赵明月：“大金哥，我就是明月。”
慧娘：“明月就坐这呢，你上哪叫去？”
大金听着这两道声音，提起的脚都不知道放下了。他就着一只脚提起的姿势，慢慢转动另一只脚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赵明月猛瞧，忽的又转向慧娘，“这，这，这是明月？明月变成女的了？”
慧娘嗔他一眼，“什么叫明月变成女的了？明月本来就是女儿身，是我一直瞒着大家把明月当男娃养的。”
赵明月起身行礼，“大金哥你别生气啊，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们了，一直没有机会。”
大金提起的那只脚终于放下了，和张浓华一样摸索着桌子坐下，拿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有许多的话要说，一时不知道要先说哪句。
“今天是明月及笄的日子，咱们先吃饭，有什么话慢慢说。”慧娘率先拿起筷子夹菜，“大黑它们都吃上了，再不吃该凉了。”
“吃菜，吃菜。”大金夹一大筷子菜就往嘴里送，不时抬头看看赵明月，赵明月狡黠的笑，他又马上低下头。
“祝明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张浓华以水代酒一饮而尽。看大金这副呆愣的样子，她反而回过神了。明月是郎君，就是大金打理明月身边的事；明月是女郎，就由她来打理明月身边的事。反正他们夫妻俩是要一直跟着明月的，是男是女这点都不会变。
“娘也祝明月前路顺遂，无病无灾。”慧娘越看赵明月的女装扮相越是欢喜。再过几年，她的明月就能像现在这样穿鲜亮的衣裳，戴漂亮的头面首饰了。
“我，我也祝明月平安康健，心想事成。”大金这会终于开始接受现实了，“小姑姑，你们这是为何？”
“明月八月落生，小时候多凶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慧娘淡定道，“你觉得明月小时候离了我能活？我能狠心不管明月改嫁？那时候家里日子不好过，就算我带明月回家，明月能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