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酒碗筷都备齐,三人举杯,黎小鑫说了些祝福妹夫取中举人的吉祥话,接着干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黎小刀看看哥哥若有所思道:“哥,好像后来嫂子都没有在夜里赶你出门过了,细想起来,你给自己精心准备的小客卧竟然一天也没睡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黎小鑫笑道:“你猜?”
黎小刀看看相公,又看看哥哥,“这我哪里猜得到……你主动把全部的小金库上交了?”
黎小鑫忙一边做“嘘——”的动作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妹夫,接着朝黎小刀气鼓鼓道:“哪有!哪有什么小金库!没有的事!”
黎小刀捂着嘴笑了,还是聊个小金库之外的话题吧:“那哥哥是用了什么好办法?”
黎小鑫小声道:“现在只要你嫂子晚上想赶我出门,我便说我要是晚上穿着里衣站在家门外,准让妹妹和妹夫瞧见,这样妹妹和妹夫会笑话我们俩的,然后她就再也不赶我了!”
黎小刀和相公相视一笑,“我俩住你隔壁还有这好处呀?不错不错。”
黎小鑫稍稍得意地笑道:“那得亏我眼光好,决断高明,让你和妹夫住在我们隔壁。你嫂子整天看你俩眉来眼去感情好得不得了,心里头也眼红羡慕,现在对我可比以前好多了!而且妹儿在这里,她就算想发作也得忍着不愿被你看笑话,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只是……”
说得好好的,黎小鑫突然叹一口气。
黎小刀疑惑道:“只是什么?哥哥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黎小鑫夹了一口菜,吃下去,又喝口茶,放下茶杯才缓缓说道:“只是下个月你和妹夫就要回白马村了,我舍不得你们。说实在的,我也有点想家了,你们要是没来过另说,来了又回去,我这心里头难受得很。”
哥哥这话猛地提醒了黎小刀:是的,下个月中旬就会放榜,看了榜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和相公回白马村了。
考不中自然是要回的。
但即使考中了,相公也无法留在这里和其他考生一起,等待乘坐官府安排的前往京城赴会试的官车。相公和她只能先回白马村,等待李管事的消息。若情况不好的话,相公的科举之路到此便结束了,从此只能做一辈子的举人。
哥哥考试前问过相公考完试怎么打算,相公只答说先回乡之后再做打算,哥哥时至今日可能还以为相公是打算回家探亲然后自己坐马车前往京城赴会试。
“我说妹夫啊,你何必这么折腾呢?你干脆这房子再租上一年,省城离京城比白马村好歹近一些,小刀就在省城等你,你直接坐着官府的车进京多好,不用掏钱,有吃有喝还管住,领个火牌就能用沿途的官驿,自己去既折腾,有危险,山高路远若是遇上劫匪……”
哥哥说了许多,相公只是面带微笑沉默着一言不发,黎小刀看看相公,她顿时从相公终于安全的喜悦中,一下子被拉入相公有苦难言的心酸里。
既然能改变相公被害死的命运,为什么不能连他无法进京赶考的命运一起改了呢?黎小刀在心中叹气道。是自己太贪心了吗?可相公读了十几年的书,就算中举了也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开心,想到这个她心里还是堵得慌。
“相公……”她不由得喊了一声,轻轻握住相公桌下的手,相公只坐着已经很久没有夹菜了。
裴芝奇朝娘子微笑道:“我没事。”
待黎小鑫说完话停下来喝茶时,裴芝奇开口问道:“兄长有没有考虑过,下月底和我们一起回乡探亲?过年的时候因倭乱没能团圆,中秋的时候我在考试,也没有团聚,现在终于考完,也该回家好好聚一聚了。”
裴芝奇的话让黎小鑫琢磨了许久:“现在回去吗……我想想……那佰和堂还得托人照看,回去一趟少说得待上一个多月,我要是不在医馆里太久总觉得影响生意……最关键的是得夫人同意才行……”
黎小刀说道:“哥哥,我看你旁的事情都不必在意,还是回家问问嫂子吧,嫂子要是同意了,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个臭丫头,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问,来,咱们先把这点酒喝完!”黎小鑫招呼道。
又喝了两杯,黎小鑫对妹妹和妹夫说道:“要是不想继续住,这宅子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十一月才到时间,就算我回乡了没法及时来省城,也会托人将宅子退租的事情处理好。若妹夫真中了举人,那这宅子的东家怕不是又要高兴地到处吹嘘他家这宅子的风水顺便涨涨价!……”说罢黎小鑫呵呵直笑。
黎小刀也陪哥哥笑笑,又聊了一会儿,哥哥便起身告辞回了隔壁。
哥哥回去后黎小刀一边收拾桌上的盘子一边想心事。
李管事的消息不知道九月什么时候来,虽说相公现在安全了,但相公家到底是怎么得罪的扶国亲王府,还有相公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这些都还不得而知。
哎,考完试的快乐世界真短暂,一下就被痛苦的现实拽了回来。
正想着呢,黎小刀突然发现手里端着的碟子和碗被相公接了过去,她有些懵懵的,抬起头来看看相公。
“娘子端着碟碗在厨房门口站了许久,我将沐浴的水都打好了回来一看你还站在这里”,裴芝奇一边将碟子端进厨房放进盆里准备清洗,一边微笑道:“娘子在想何事?”
黎小刀也进了厨房,一边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倒进洗碗的盆里一边嘟囔道:“就是觉得憋屈,好人没好报,心里头不甘。”
裴芝奇看着娘子委屈极了的样子,抬起手,学了娘子上次对自己做的事——在她的鼻梁上轻轻刮了刮,然后笑道:“傻娘子,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相公这句话也没能排解黎小刀的郁闷,她抬起头勉强地冲相公笑笑,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看娘子还无法释怀,裴芝奇一边刷碟子一边说道:“娘子还记得安州州衙里的师爷沈如谦吗?”
黎小刀将相公刷好的碟子放进清水里再洗一遍,然后用干净的布擦拭水渍,接着将碟子一个个整齐地摞起来。
听到相公的问话,她点点头答道:“当然记得。”
裴芝奇微笑道:“沈师爷同我泡茶时和我聊过他的故事,娘子要不要听听。”
第181章 一个长长的故事
“好”,黎小刀答道。
两人将厨房里的活收拾完,然后在院里摆了两个凳子,又燃着一根香熏熏蚊虫,还一人拿着一个蒲扇,扇风纳凉,赏月谈心。
黎小刀半躺在椅子上,仰望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天是十七了。
“相公,开始讲故事吧”,黎小刀转头朝相公微笑道。
“嗯”,裴芝奇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朝娘子缓缓道来:“师爷沈如谦和安州牧晁财旺两人乃是同乡,从小便在同一所私塾读书,但家境却大有差别。沈如谦小时候读的私塾是晁家所办,只因他的父母在晁家租田耕种,晁家赏光给他借读而已。
后来沈如谦和晁财旺两人同一年考上秀才。那时的沈如谦不过年近二十,意气风发,他觉得自己的文章考个举人不在话下,只因当时所有的老师同窗都夸赞他的文章全院第一,无人可堪媲美,而晁财旺大家纷纷笑他是买来的秀才身份,文章狗屁不通,虽然平时大家都敬畏着他,但没有人真把他的文章放在眼里,最多有些势利之人喜欢与他结交罢了。
但是第一次乡试结束,沈如谦却落榜了,而晁财旺竟然被取中。那时大家纷纷安慰沈如谦,说这一年只是意外,世道不公,晁家有钱有势定用了见不得人的办法,云云,他也相信定是如此,于是准备再等三年。而此时的晁财旺已经在准备第二年的会试了。
第一次乡试之后的第二年,同窗之间传言晁财旺在京城会试竟取中二甲,得了进士出身,从此走入官途。
大家一阵唏嘘,沈如谦却心中坚定,在家一边帮父母务农一边读书,坚信自己下次一定可以在乡试中取中上榜。
然而三年过去,第二次乡试依然落选了。
沈如谦家中贫寒,笔墨纸砚又贵得紧,即使每月官府有一点补贴,还有学田,但日子仍然紧紧巴巴,但他咬牙坚持,不信自己有真才实学,竟会连续两次名落孙山。他也虚心向老师同窗请教,大家都给了他很多有用的建议,并纷纷表示不明白他这样的文章为何会落选。
也有人曾暗中提示过他,要多方走动走动,可沈如谦家中这般贫寒,种田除去税粮一年到头剩不下多少余粮,只够温饱,官府补贴的一点点银子也都用来买书购纸,根本拿不出钱来走动。
但是他想,像他这样贫寒的学生不止一个,也有寒门学子考中举人的,归根结底只要文章好,就算不用其它的手段,也定有取中的机会。于是他振作精神,准备第三次乡试。
而此时的晁财旺已到了家乡附近的一个县里当了县丞。
又是三年过去了,沈如谦这一次考试十分谨慎,听取老师同窗们的意见,不该写的不写,又用尽全力,写下他认为是这些年来最完美的一份答卷,他想,这次定能取中。
但是他又落选了。
九年过去了,三次落选,沈如谦已经年近三十,却仍然是个秀才,而晁财旺已经在家乡本县做了知县好多年。
自此沈如谦意志消沉,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中不了了,便每年只保个秀才之名,然后教教学生贴补家用,想打消继续考试的念头。
很快又是两年过去,而立之年的沈如谦依然没有振作起来,他只觉得年轻时立下的决心,要做个好官让家乡的百姓们日子越过越好,要惩治恶人让百姓再也不受欺负,要公正断案让百姓不受冤屈,种种志愿都已随着乡试难中而成为了笑话。
然而这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时仍在做知县的晁财旺有一日突然请了许多同窗聚会,席间吐露自己做知县多年却升官无望的苦水。他说他虽然把县里管得鸡飞狗跳不成样子,可他的前一任比他还废物,却做了知县三年时间便高升了,自己家里多方打点竟也无用,真是发愁,想问问同窗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席上有人说东,有人说西,但是同窗里官最大的就是晁知县了,其他同窗与沈如谦一样,最多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有,所提的建议难有实际用处,且为政之事并不简单,不是每个人都对朝堂之事能有一番过人的见地。
这时向来喜欢参研朝廷新动向的沈如谦开口告诉晁知县,负责考核他的监察御史大人,以及监察御史大人的上面几级乃至右都御史大人近几年逐渐都被更换为容亲王一系,容亲王不仅厌恶贪官污吏,也厌恶平庸毫无建树之辈,若在知县这个位置再不做些实事,恐怕到时候不仅是无法升迁,还有被罢黜的危险。
晁知县听了这话,便当场想要请沈如谦做他的师爷,答应只要能让他继续升官发财,他一定对沈如谦言听计从,也会支付丰厚的酬劳。
沈如谦对此邀请斟酌一番,想到做了师爷也能继续参加乡试,还有一笔乐观的收入补贴家用,也能趁此机会为县里的百姓们做些好事,是一举三得的好事,除了帮昏官做事要损失些名声,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他便同意了。
接下来,他让晁知县为百姓们免去了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将陈年冤案重审,让受冤之人洗清冤屈,又禁止官差衙役利用各种名头在民间敲诈勒索,做的好事桩桩件件,百姓们纷纷讨论知县大人改了性子,变成了清官,名声越传越远,又过了几年,这位晁知县便成了今日的晁州牧。
而沈师爷一直在继续考举人,只是到现在仍未取中。原本晁州牧也想依样画葫芦帮沈师爷打点,但如今新皇登基,负责科考之人一换再换,虽然暂时未能杜绝,但如今也没法再像当年那么容易浑水摸鱼了。
这便是师爷沈如谦的故事,若非他相助,倭乱时安州也难以保全,他以四两拨千斤之法,虽未能取中举人,却也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心愿。”
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裴芝奇转头看了看娘子,发现她竟然没有睡着,眼睛睁得炯炯有神地认真听着。
“嗯?没有了吗?这就结束了?”听到相公停下来,听得入神的黎小刀回过神来问相公。
裴芝奇微笑道:“嗯,故事讲完了。”
黎小刀长叹一口气:“自倭乱以来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位容亲王,也就是相公家得罪的这位扶国亲王府的王爷祝呈的许多事迹,从这些事情看来,他应该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王爷,不知道相公家到底是怎么得罪的他呢?真是想不明白啊!”
裴芝奇微笑着摇摇头:“我亦不知,只是如果容亲王是这般好人,那让他恨之入骨的人恐怕便是大奸大恶之人吧……”
“不会的!我的直觉告诉我,相公的亲生父母一定都是好人!”黎小刀看着相公,神情十分坚定。
第182章 雨过天晴去还愿
裴芝奇微笑道:“这不重要,无论父母如何,我做好自己就是。”
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有些沉重,而且在知道真相之前谈再多除了自寻烦恼之外没什么用处,于是黎小刀想要换个话题,她扇扇子的手顿了顿,思索一番接着刚才师爷沈如谦的故事继续说道:“乡试一直考不中,听起来真让人难受,希望今年官场能肃清些,相公也没有去打点,不会也因为这样而考不中吧?”
裴芝奇笑笑,答道:“所以考试,问心无愧即可,其余的事便不是我辈所能左右。原本我也以为考取不了功名,或中了举人无法继续进京赴会试,是壮志难酬之遗憾,但后来我便想通了,若真想为国为民,乃至为乡亲父老们做些好事,那么取不中功名,得不了官身,也不足以成为放弃的借口。有多大劲,使多大力就是。”
裴芝奇扇着风,抬头看看月亮,接着说道:“若此次我考不中,便回乡张罗张罗村塾之事,做个教书先生,让村里的适龄孩童都有书可读,也算略尽绵薄之力罢。”
月光照在相公身上,明亮又纯洁,和他恬淡纯真的性格映在一起,形成一副唯美的画面,这画面让黎小刀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经过这一番谈话,黎小刀明白相公是真的想通了。她终于放下心来。
黎小刀凑近旁边的相公,小小声说道:“相公,你说这番话又斯文又帅气,让我又想亲亲你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在相公闻声刚转头过来还没来得及答话时,黎小刀便支起身子凑上去在相公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亲亲之后她也不避着相公的目光,她一边露出甜甜的笑容一边看着相公。
裴芝奇也被调皮的娘子逗笑了,他又看看头顶的月亮,然后揉揉娘子的脑袋,微笑道:“时间很晚了,我们冲个凉就睡吧。”
“嗯!”黎小刀喜滋滋地答道。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黎小刀便被窗外的狂风暴雨吵醒了,她爬起来一看,好家伙,又是风又是雨,雨很大,风也很大,大到雨都快下成横着的了。
昨天晚上还天空晴朗月明星稀,今天一大早便刮风又下雨,这恐怕是又来飓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