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甲捧着脸,还在回味话本内容:“就是说,公子曾与云六结缘,如今再会,已经是久别重逢!”
弟子乙点头:“没错,看来《青霄恋歌》第二部 有望面世了。”
弟子丙:“可是云六都来了两天了,完全没发现她跟公子之间有什么暧昧,这话本是不是胡诌哇。”
弟子甲:“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六和公子知道两人有这种传闻,现在故意在避嫌?”
这也不是没可能!
弟子们恍然大悟,霎时有了新思路,争相抠起糖来。这个说昨日看见云笈和褚辛一队进过山,那个说亲眼看见褚辛给云笈递水喝……虽然云笈没接。
帐内一时间热闹非常。
弟子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身后忽有人幽幽道:“看来你们还是太闲了。”
来者形如鬼魅,竟埋伏在里面听了半晌才说话。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他还是故事的主人公。
尴尬,太尴尬了。
几个弟子顿时僵硬得话都不敢说,只余领头那个哂笑:“呃,公子,这是误会,误会……”
在褚辛的凝视下,弟子们纷纷发现自己有活没干,挨个撤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褚辛在帐里,幽然凝视那一盏烛,将火光掐灭。
青云和乾朔已经抵达昆仑两日,将护山阵看遍,该补的、该加固的,一个也没落下。
护山阵是没事了,褚辛却接连两日都好似阴云压城,连假意的笑容都很少维系。
其他人只当褚辛在修炼上遇见瓶颈,或连日操劳太过疲惫。
只有他自己知道个中缘由。
“离我远点。”
那晚,撂下这句话以后,云笈果真避他如避虎狼。
褚辛本以为这次也跟以前一样,只需等待时间消磨云笈的怒气就好。
实则不然。
他若是想办法走到云笈附近,云笈定然要把他视作空气,连眼神都不会给她。
要是跟云笈搭话,话还没说完,云笈就转身离开去找别人,让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两日过去,他好似被人放在油锅上反复地煎,对自己滋长出恼意来。
云笈还从未对褚辛这样。
她只是有些脾气,放在以前,就算对褚辛不满,也会将心情如实告知,或是干脆对他发火撒气。
褚辛知道自己有哪步走错了,但没法从过往的经验里找出答案——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爱慕谁的经验。
然而越是想要弥补,越是焦躁慌张,甚至于感觉到挫败。
他甚至觉得自己走向云笈的每一步,都在将她越推越远。
帐外,弟子们的声音远了。
褚辛以手掐灭烛火,指腹留下一团灰黑,捏着蜡烛,他迟迟没有行动。
云笈给的那一小罐药被他贴身带着,他像是攥着最后的火引,一点都没舍得用。
想想办法。
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哪怕是像以前一样,捡着从她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点点喜欢,他都甘之如饴。
只要云笈能在他身边,那些过程、办法,又有什么重要的?
但凡她还在他视野所及之内,他总有办法将她圈进自己的领地里。
所以,想想办法。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护山阵已经修复,车马已经备好,今夜青云跟乾朔的人就将被请回内山,不出两日,就会离开昆仑。
到那时,云笈将离开他的视野,连见一面都难。
黑暗中,有人掀起帐帘,月光流泻而落,洒了一地水银似的洁白。
褚辛仍旧捏着蜡烛,连头都不必回,只听见车轮轧地的轱辘声、整齐到非人的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
放眼整座山,乘着轮椅带着傀儡人到处跑的,真的没几个。
云秋瑜问:“我见萧公子半晌没有出来,不知独自在此处想些什么?”
褚辛放下拉住,拍去手上的灰尘:“不过是收拾东西,预备着待会回去内山罢了。”
他抬眼,凤眸冷淡:“云兄在帐外等候,可是有事找我?”
云秋瑜却不改笑意:“据说昆仑有许多秘术不为外人所知,我对这些秘术向来有些兴趣,恰好捡到一件物什,便带了过来,想让人辨认一二。”
他抬手,一块木头就丢在褚辛面前。
“萧公子可识得这是什么?”
那木块上刻满咒文,灵力已失,就只剩下密集的凹槽。
褚辛俯身捡起木块端详,“可惜了,若非云兄以灵力相击,这东西还能用作他用。现在却真只是一块废木。”
要不是通过那只木麻雀窥视,褚辛怎么会知道那时云秋瑜用灵力击打过麻雀。
这便是认了的意思。
云秋瑜见褚辛大方承认,顿觉可笑:“萧公子曾在青霄山小住,我听说青云的弟子们对萧公子评价极高,还以为的确是位君子——到头来,原来你只会这些下作手段吗?”
“这般品行,竟也敢肖想青云的女儿、我的妹妹?”
“哦?没想到云兄竟这么光明磊落,真是令我自惭形秽。”褚辛眉峰一跳,“看来云兄也是一位品行与才学俱佳的人物。”
褚辛摆弄着手里的木块:“尚在青霄山时,我就见贵族均以购置傀儡人为荣,从学舍到簌雪居,傀儡代替弟子们做了洒扫,甚至还能结成阵术,为青云省去不少人力。”
“我听闻那些傀儡大多出自云兄之手,自那时起,心中就对云兄很是佩服。不知云兄将傀儡术练到登峰造极,用了多少年?”
褚辛像是想起什么,眉头一抬:“哦,还有。乾朔那头接连几月都没有找到云书阳,就在上个月,却在海中找到了几片傀儡人的残骸,怪哉。”
他睨着云秋瑜身后的两名傀儡人:“云兄,既然你通晓傀儡术,那傀儡残骸为何会在海中出现,你可有头绪?”
云秋瑜双手握紧轮椅把手,本就病弱的脸色更添苍白。
半晌,听褚辛续道:“若论手段,你我彼此彼此。”
“云兄如今得势,我自然为云兄感到高兴。”
木块在褚辛手中被捏成齑粉,簌簌落在地上。光线太暗,看不清褚辛是何表情。
“可若真有大厦倾塌那日,以云兄一身病体,恐怕自顾尚且不暇,何来保护令妹一说。”
云秋瑜自幼不良于行,对病体、残躯一类论调很是敏感。褚辛一语点中云秋瑜的心结,云秋瑜语气顿时不善:“萧公子怕不是魔障了,执着于这些莫须有之事。”
褚辛不言。
云秋瑜缓缓向后靠去,待心气舒缓几分,道:“好。若你这般自信,那么姑且任小六自己选择,如何?”
褚辛预感不妙,颦眉问:“何意?”
傀儡人已经掀开帐帘,云秋瑜侧身斜视褚辛:“今早乾朔传来消息,希望与青云联姻。”
他目含讥诮:“你若真认为小六唯你不可,那便放手任她选择,看看在她心里,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萧褚辛,你且只答我一句,敢还是不敢?”
“阿嚏!”
云笈拢着肩头的绒披肩,捏捏发痒的鼻头。
固阵这两日,她在山里从早忙到晚,虽说听劝加了衣裳,还是难免着了风寒。
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今夜终于可以赶往昆仑内山,入昆仑宫去睡个好觉。
前往内山的车马已经备好,云笈早早上了车,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弟子们抱着行李往旁边的马车上抬。
等弟子们都快搬完东西,还是既不见云秋瑜,也不见褚辛。
“四哥他们怎么还没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云笈拿起羽书令,半刻钟前发给云秋瑜的消息还没回复。
想到了什么,她拍了拍羽书令,嘟囔:“又坏了?”
外面的弟子闻声冲她喊:“刚刚看见云公子在毡房那头,像是落了什么东西回去拿。”
云笈把脑袋伸出窗:“他带着傀儡人么?”
弟子答:“诶,带着呢。”
云笈点着头缩回座位:“那就好。”云秋瑜行动不便,有傀儡人在他身边帮忙,她总是放心些。
马儿打了个响鼻,云笈扭头,就见苍术捋着袖子上了车。
说来也巧,来时苍术乘了青云的车,现在要去内山,乾朔的人先走一步,苍术留下来帮昆仑搬东西,又要乘青云的车。
瞧见云笈在看自己,苍术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
云笈大方道:“无妨,坐吧。”
苍术又摸到上回坐的那个角落,看见云笈打了个呵欠,趴着像要睡着,便想要寻个话头提提她的精神。
然而想了半晌,只能想起刚才从昆仑弟子口中听来的碎嘴。
他有些犹豫,然而心中又实在痒。
纠结一会,还是问出了口:“我听那些弟子们说,最近有很多话本在讨论你和褚辛。”
云笈玩着披肩上的绒球,皱着鼻子:“什么呀,都是编排出来骗人的。那些人为了卖书,什么都写得出来,才不会管写出来是真是假,对别人有没有影响。”
苍术:“是吗?”
云笈:“是啊!”
云笈当即掰着指头开始数落:“褚辛哪有那书上写得那么体贴,什么带人赏花,什么报答恩情,要我说,都是胡诌的,一点儿都做不得真。”
回想起那晚褚辛所为,她把手上的绒球一甩:“呵,褚辛实际上就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手段阴险的小人。”
刚才还困着,骂起褚辛来,倒是清醒了。
云笈两眼一眯:“啊,还有写诗什么的,一派胡言。”
“那些写书的到底有没有认真了解过情况,要知道褚辛刚上青霄山时,连通用语都看不懂!也就是我大发慈悲,将我的书房和藏书都借给他,还请了先生来教,他才慢慢学会了……”
说着说着,云笈终于发现苍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
苍术正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听她说话,又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安静得像一潭水,还是一潭不怎么高兴的死水。
云笈终于发现自己在苍术面前说了太多褚辛的事。
差点忘了,这两人之间是有不和的。
她有些尴尬,吸吸鼻子,闭嘴了。
苍术笑得有些勉强:“你跟褚辛关系很好。”
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云笈别过头:“……不好。”
两人又静了会,云笈听见苍术深呼吸,像是攒了很多勇气,同她说:“云姑娘,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第57章
辉焱。
午后的天空下起小雨,蒙蒙雨丝按下热浪。天空灰蒙,雨打江水,水波在雨声中沉默地流动着。
沿江望去,一座石拱桥静静地矗立在江水上,行人撑伞漫步,三两货郎推着板车扛着扁担匆忙跑过。
桥洞下坐着一个少年。
他席地而坐,穿着一身带脏污的旧衣裳,该是发育的年纪,少年昳丽的脸颊却清瘦发黄。
老鼠爬过,少年只当没有看见。
隔着头顶的几层石板,桥上桥下不似一个世界。
褚辛支起火架,点燃一支火折,等火焰彻底点燃,抽刀。
抵达辉焱边境以后,日子变得难过起来。半个月前,几个半妖猎人伏击了他定居的破庙,险些将他捕获。他一路逃窜,甩掉贼人,身上还是不免挂彩。
他请不起医师,好在知道哪些药材堪用,能将伤处缓解一二。
奈何连日阴雨,手臂上的伤口还是溃烂。疮疖不去,病势不会好。
刀锋在火焰中炙烤到合宜的温度,褚辛平稳着呼吸,等双手不再颤抖,沿着创口划去。
桥洞外的雨幕越来越密集。
空气粘稠,豆大的汗珠从褚辛颊边掉落,他克制着痛楚和临阵脱逃的冲动,一点一点剜掉自己的病灶。
桥上传来几个小孩追逐的声音,热闹,无聊,啪嗒啪嗒踩着水,为一串糖葫芦的归属而争执不休。
快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褚辛凝神,擦掉蒙在眼睫上的汗渍,继续落刀。
然而那几个小孩却是在桥上不动了,蹦跳着争抢打闹。
遥遥地,一个女人细着嗓子喊:“慢点儿,等等娘。”
最后一点,只消捱过最后一点。
刀尖克制而缓慢地削掉腐肉。
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女人和小孩的尖叫撕破夏日阴雨。
有什么嗵地落水。
褚辛一恍神,手上力气落重,臂间触电般传来超乎预想的刺痛。
——他旋即惊醒。
夜雨打窗。
六月的昆仑依然凉爽,甚至称得上冷。褚辛临窗而坐,却是发了一身的冷汗。
半盏冷茶入腹,褚辛才从痛去半条命的梦里抽离出来。见天幕已经彻底黑了,问道:“什么时辰了?”
侯在门外的弟子回答:“快到戌时了。”
戌时。他寐了将近半个时辰。
自从定期服用血魄,褚辛修为增长愈发迅速,在有所突破时,偶尔也会发梦,其他时候并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