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给个面子, 真妨碍到帝王做正事, 不过全是障碍罢了。
容宁只觉得秦少律碜尤, 容易生病, 却并不会小瞧他的心智谋略。
她能理解瑞亲王为什么只给这个义子挂名,不给人记册。姚锦澄的眼界被限制在了平民出身中, 太过小家子气。
失去了结交人的心思,容宁再次提醒姚锦澄:“话已经带到。姚公子要是得空,记得把事情也会瑞亲王说一声。免得他一无所知, 转头又恰好碰见陛下。”
姚锦澄差点揣不住和善的笑意。他拱手强硬:“我会将话带到。既然容少将军是为这事情而来,话带到了, 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容宁看向宋嘉佑:“宋大人有别的事要找瑞亲王么?一并解决了。”
宋嘉佑一向鄙夷仗势欺人的权贵,刚在边上不吭声,内心幽幽想着: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的快乐?这个词是有点好用。
现在被点到了名字,他内心微妙的畅爽简直要当场溢出。
好在他从官多年,理智尚在。他一样普通出身,知道姚锦澄的心思。在京城待得越久,越容易不甘心。会想为什么有人毫不付出就可以得到一切,他汲汲半生却抵不过权势一句话。
只是他更多的时候看得很开。
开国之君可能是平民出身。
将军之才可能来自市集不识字,丞相首辅更可能出自寒门愁钱财。
这些人并没有生来高人一等。
上天没赐给他的,他会竭尽全力去拿。而自百姓中来,才更懂百姓所需。位居于楼阁之上,怎么能知道蝼蚁所需?不善自省的话,终有一天,大厦会被蝼蚁倾覆。
他作为前辈提点姚锦澄:“我没有事。瑞亲王一向来心善,行事不算张扬。姚公子的运势已被天下无数人羡慕。珍惜啊。”
姚锦澄呵呵笑着:“自然,我很珍惜。”
宋嘉佑内心叹息:姚公子没听进去。
容宁和善回注意到了这点,没说什么,面不改色起身告辞。
姚锦澄将他们送到大厅门口,笑着道别,同时还和容宁说了声:“不知道容少将军什么时候休沐?有机会可以一起出来玩。”
容宁顺口一问:“玩什么?”
姚锦澄当然表示:“容少将军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
容宁忙摇头:“不了不了。”
姚锦澄按照容宁的性子,参照着京中一些武将之女提议:“要不要玩蹴鞠?”
军中禁蹴鞠,容宁不玩。她实诚交代:“我喜欢单方面把人打一顿。你问问在场几个侍卫就知道。他们被我打都要排队。我们玩不到一起。”自小她就是打上来的,最大的乐趣就是这个。
姚锦澄哈哈干笑:“是吗?”
一直跟着没吭声的侍卫大力突然开口:“是的。”
几个侍卫同一时间点头,非常默契。
姚锦澄:“……”
善回看着姚公子不喜欢容宁,又硬要贴上来的姿态,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可悲可怜可叹。
宋嘉佑人到中年,哪知道还有这么离谱好笑的事情。他此刻险些缺德笑出声,直想敲一把木鱼给自己攒一点德。
强行转移走视线,宋嘉佑催着:“容少将军,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容宁马上转身:“好的。”
容宁一行人通知到位,并告诉了一声善回:“要是皇庄这里阴奉阳违,你就到容家向我嫂嫂说一声。她会告诉我。”
善回行礼:“谢过容少将军。”
容宁点了下,踢了下马带着宋大人前往下一处。
姚锦澄坐在椅子上,张开手看着手掌心内被指甲抠出的一个个月牙痕。他冷着脸,一句话没有说。旁边不管是谁,大气不敢出。
他匆匆赶来五道皇庄,带了一堆有的没的,结果说了没几句话又被下足了脸。
姚锦澄偏偏得罪不起容宁。
只是他也不会让容宁好过。
不知过了多久,姚锦澄开口:“让人去外面传。容家女天赐凤命。”她如此不羁,他便毁了她的不羁。
姚锦澄并不知道,有的人比容宁还不羁,对这等流言蜚语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他此时正坐帝位,频频抬眼看门口。
秦少氯萌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一个月养成了习惯。现在见不到人,每一刻钟都会下意识想起人。念头从“不知道人到哪里了”,到“应该处理好了第一个民窑”,最后成“朕如此关照她,给她事做,她怎么还不回来报备”。
他一向很少,也可以说几乎不和人说起容宁。
要知道,让父皇肯定他能做好一位帝王,不需要他说和容宁的关系。让百官好好做事,不需要让他提容宁。让师傅多教他一些事,更不用他讲容宁。
直到坐上帝王之位,他才开口和首辅说容宁,还会借述职之便,找理由留容宁在身侧。
自从容宁来了,他连木鸟都没怎么随身携带。
秦少挛⒍伲侧头吩咐全盛:“把朕的木鸟拿出来,放桌上。”
全盛一直有准备。他应声之后,到角落里将行李中的一个木箱打开,用布包裹住木鸟,双手捧着将其送到帝王桌上。
秦少缕沉搜勰灸瘢这才继续低头处理折子。
容宁与秦少露济β担另一头徐缪凌领命,带侍卫找起了从山西跋山涉水过来的老百姓。他身边的少年绷着身子,紧张不安,几次偷偷想看徐缪凌。
可他被抓坐在徐缪凌马上,稍一动就被按住。马鞍太小,他被卡得疼。这一批侍卫看上去都是见过血的,让他疼也不敢说。
在京郊搜寻到人后,一位侍卫很快通知徐缪凌。徐缪凌带着一行人径直前往京郊一处茶铺。
京郊外的路上常会有老百姓搭起来的茶铺。
这些茶铺专门供应来往商户停下休憩喝茶。大的茶铺为了让商户的马和货物有地方安放,特意搭了大草棚。不太能遮风但可以挡雨挡雪。
徐缪凌带着少年一出现,在草棚里的一位干瘦妇女立刻冲了出来,旁人拦都拦不住。她欣喜若狂:“草娃,草娃!”
少年一下子忘记了对侍卫们的害怕,高声应答:“娘!”
徐缪凌翻身下马,顺手将挣扎想要下来的少年揽下来。少年一落地,奔跑向妇女:“娘!”
人群中,一位看上去干练的黑瘦老人走了出来。
他对着徐缪凌深深鞠躬行礼:“大人!小的是自山西来的。走在路上丢了一个孩子,想着到京城门口能碰见。没想到人会被大人所救。”
徐缪凌站在原地没动:“先不用谢。你们没有路引,擅自离开山西进京,进不了京城。沿途但凡进州府大城,都会被抓起来。”
老人抬起身,语气急切:“小的有要事!这开路引要去衙门办理,小的要是去了衙门,衙门肯定不给路引进京城。”
徐缪凌对此十分清楚。
这些炭工进京城,必然会惹出大麻烦。中间牵扯到的山西地方官员乡绅商人等不计其数,还会影响到工部和惜薪司。
就现在而言,陛下已经打算了解并清算山西煤炭矿山与民窑的异况。负责的可以说一个都别想跑。
“我知道。”他问老人,“你们怎么出来的?这么多人出来并不方便。”他扫了一圈草棚,可以看出这儿有近百人。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上路,又不是有推车货物的商户,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徐缪凌再问:“你们打算做什么,怎么做?”
老人看着徐缪凌,欲言又止。他不相信徐缪凌,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一停顿,身后有个心直口快的壮年替他开口:“你别管我们怎么出来的。我们就是想要来讨个说法。我们进不了京就不进,在城门口坐着。我们想知道,这京城里权贵用炭,是不是就不把我们这些挖炭人的命当命了!”
那个壮年越说越气,愤怒到瞪眼,眼内血丝都露了出来:“到时候人全死了,我看他们用什么烧!”
徐缪凌手覆在刀上,随时防止有人心情太激动,冲过来动手。
他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也知道百姓无辜。只是此时此刻,他免不了心中替帝王叫屈。
边上开茶铺的夫妻擦桌子倒茶,眼神简直黏在了这边。他们满心好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茶铺内几个过路人也提溜起了耳朵。
徐缪凌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尽可能抬高声音,让在场人都能听见:“这事你们听我从头说。陛下已派人处理山西一事。我,锦衣卫徐缪凌,奉旨前来替各位安排京郊住处,管饭。”
第59章
徐缪凌的话, 众人想信又怕是假的。
但徐缪凌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身上佩刀且有证明身份的牌子。一群老百姓琢磨来琢磨去,认为面前的青年当官的, 没有必要哄骗自己。
尤其是他说是奉旨。
这可是天子脚下。奉旨这种话当然不能随便乱说。乱说要掉脑袋的。
一群人小心翼翼低声讨论着。他们以为自己不会引侍卫注意, 其实在骑着马且警惕的侍卫们面前,每一个动作都无处遁形。
被叫草娃的少年小声和自家娘亲说了点什么,人很快被他娘拽进人群里。他说的那点话自然在人群里传开。不少人都安分下来,想看看带他们来的老人怎么打算。
老人沉默半响,再度躬身:“大人, 您请坐下和我们细说吧。”
旁边茶铺的老板娘揣着布飞快擦了临近的桌子,很有眼色招呼:“大人,坐。来这里坐。”
徐缪凌拱手感谢,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下马。
他带着侍卫们一起入了茶铺落座, 老人则是站在一旁, 摇头拒绝了坐下:“我要是坐下, 乡亲们没地方坐只能站着。不好。要是大家伙和我一样都坐, 人太多了, 坐不下, 也碍着茶铺做生意。”
听到这话, 侍卫们大抵知道面前的老人是怎么成为一群人代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民间有不少村落,哪怕有朝廷安排选定的管理者, 也总会有被拥戴选出来的村长。
这群炭工不是一个村的,出行前估计是特意选出了一名可以代表大家说点什么的,算众人眼中德高望重的老人。
老板娘送了茶水上来。
徐缪凌没喝, 还是再邀请人坐:“坐一会儿。等下有老人家要忙的事。现在累垮了,别人回头还要照顾老人家。”
后面不少人直言:“就是, 洪老,你赶紧坐。”
“我们随地一坐就好了。”
这么一说,一群人商量着纷纷席地而坐。他们天天挖煤的,总是脏兮兮。坐个地算什么。一百来号人随地坐下,看起来很是壮观。
被称为洪老的老人见状,不再犟,顺从坐下。
他润了润干到几乎要开裂的唇,朝徐缪凌拘谨笑笑:“见笑了。大人您能先和我们说说,陛下他啊,怎么讲的?”
徐缪凌离开得早,不知道山西的折子有没有送上来。不该说的话,他当然不会说。
他交代了一下“石炭开采”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京城里有很多人家,取暖原本用的是木炭。木头就近砍着。用量太快。边塞要是缺树,很容易被不种田的北狄部落的人打过来。他们真打过来,肯定烧杀抢夺。”
部落不是没有安分的,但能够越境的那些,必然不安分,属于穷凶极恶。
徐缪凌继续说:“因此,陛下主张宫中和京城自此以后都改用石炭。于是让人去山西看看,有没有好的石炭。但那是为以后做准备。这几年京城中石炭都来自京郊。山西是供给山西和其他州府百姓的。”
好石炭烧起来没有烟,一烧就整晚不灭,很是实用。
他声音响亮,听的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宫里头以前用的是木炭啊!现在也要用石炭了!原来山西是要供给他们自己和别的州府百姓。
“上有政令,下面做事的人不懂分寸,不体恤百姓,出了差错。”徐缪凌表示,“陛下会严惩不贷。已经安排了人。”
老人不由问声:“安排了谁?”
徐缪凌知道这些人其实根本不认识京城的官员。
他们就连皇帝叫什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他讲:“惜薪司,让当年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去管了。其他事交给了陛下手边最信任的几位官员。这事陛下十分看重,本来今日秋狩节,该是休息打猎的时候,都不管了。”
众人如此一听,突然觉得被安抚到。
不是皇帝不在意他们的性命。而是有人欺上瞒下!
心中一松,老百姓里自然有人抹眼泪开口:“大人,您不知道啊。暴雨那天,我家里人别叫去,非要让人下洞。他人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有了一个开口,余下人纷纷倒苦水。
众生皆苦,徐缪凌在京城当锦衣卫多年,其实从其他锦衣卫那儿听过很多他们长大过程中吃的苦。锦衣卫的人大多家里普通,最大的骄傲可能就是儿子在当侍卫,替皇帝做事。
那些苦比起面前这群人来说,依旧是天与地。
其实处理这些百姓事,不算是锦衣卫的活。锦衣卫负责的是收集各种消息,防止有人颠覆政权。要不是容宁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不会主动请缨来处理。
他分神了那么一瞬,还是意识到了:“山西状况如此,地方官不让你们上京,是认为他或许可以处理好此事。你们百人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消息打探起来,才算是锦衣卫的活。
让这么多百姓上京,在京城门口静坐,简直给足了人“新帝不堪大任”的既视感。要是谁趁机搅合事情,到时很难收场。
就算新帝处理好了,最终免不了被记上一笔,写上史册。
徐缪凌一问,老人有些犹豫。
他微微迟疑,最终出于信任徐缪凌,低声说了出来:“是两个过路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后,跟我们说这事要找皇帝管。还告诉我们要怎么分批出城走,且教了我们怎么掩饰人还在,这才能到京城。”
徐缪凌突然想到了正在四处游历的蒲先生:“是姓蒲,穿白色长袍的?”
老人摇摇头:“不。”
他想了想:“是主仆两人,穿着褐色衣服。两人识字,主事的矮一些,大概与我同高。一开口是个女子,年纪……年纪三四十?仆从个子高,练过。”
徐缪凌愣了愣。
女子?
老人回忆着:“她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根竹簪。头发乌黑发亮。是我见过最黑的头发。”
徐缪凌身在京城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以头□□亮而出名的人。光听这种描述画不出来。他细问:“长相还记得么?”
老人愣了愣:“两个人都长得太普通。”
他苦恼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记不清人长相。
徐缪凌上心:“仔细多想想。我们先安排你们住的地方,饭菜也会让人烧了送过去。陛下正式做好决断,我们会想办法派人带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