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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炎热,只是走了几步路,陆卿婵的衣襟便有些微湿,领口的绢花被泅湿后色泽加深,像是覆上一层露水。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很怕热吗?”
“倒也没有。”陆卿婵随口应道,“就是天太热时,容易染上暑气。”
长公主没再多问,环视了一番定远侯府的景致,便随着陆卿婵一起向院落里走去。
不知为何,还未走近陆卿婵便听到少许欢声笑语。
她的院落时常终日寂静,这个时候谁会在里面?
守在院落前的女使见到陆卿婵忽然回来,下巴都快要落在了地上。
陆卿婵一瞧是赵崇的人,心里的疑惑更甚。
她低声问道:“赵崇呢?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使神色慌乱,紧张地说道:“夫人,侯爷他、他……”
里面的人不会是赵崇吧?
陆卿婵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她虽然从未将定远侯府当做过家,但这好歹也是她的院落,赵崇无缘无故过来算什么?
女使支支吾吾地说道:“夫人,侯爷说他就是过来看看……”
她竭力地给赵崇找补,却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别说了。”陆卿婵的面容冷淡下来。
她没有多言,径直向着内间走去,长公主的眉却皱了起来。
陆卿婵进去时,王姨娘正光着脚坐在水边,她笑着和侍女闲聊,灿烂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衬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王姨娘面露笑颜,轻声问道:“这鱼也太小了,能吃吗?”
侍女也笑着应道:“您且放心,侯爷说能就一定能。”
水塘清澈,两株千瓣莲随风摇曳,游鱼时而跃出水面。
那鱼是陆卿婵前不久刚引进来的,还是不足巴掌大的小鱼,鱼尾是好看的金红色,灵动又漂亮。
“谁准许你们进来的?”陆卿婵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缓步绕过转角,踩在了红木地板上。
侍女瞠目结舌,震恐地说道:“夫、夫人……”
王姨娘也有些惊讶,她的秀眉拧着,赤着足站起身,向陆卿婵行了个礼:“妾身见过夫人。”
她的声音细柔,像是藏着小钩子,令人想要听她说更多。
“是侯爷带妾身过来的。”王姨娘一句话就将自己撇清,“侯爷方才说要去内间,妾身也不知是哪一间,夫人若是着急,可以遣人去寻。”
她的姿态柔弱,眉眼也向下垂着。
陆卿婵的容颜冷漠,还是先同侍从吩咐,叫他们去寻赵崇。
长公主却没什么好脾气,她冷声说道:“你就是这么给人做妾室的吗?”
王姨娘愣在原处,这时才将目光转向陆卿婵身边的侍卫,模样生得很出挑,眉眼锐利,乍一看会觉着有些风流,再看只觉得凌厉至极。
“跪下。”长公主厉声说道,“在主母面前也敢这样说话,真将自己当回事了不成?”
还从未有人向王姨娘说过这么重的话,何况只是一个侍从。
王姨娘的眼眶登时就红了,但膝还是屈了下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且跪一跪又何妨?等赵崇回来,定然会给她出气的。
叫他看清楚,陆卿婵是怎么欺负她的,也省得赵崇老是在他们私下相处时,忧心忡忡地提起陆卿婵,扰了她的兴致。
王姨娘跪了半晌,只觉得膝都红肿起来,却见陆卿婵还在温柔安抚那侍卫。
“别动怒。”陆卿婵声音轻柔,“您身子金贵,没必要为这种事发脾气。”
长公主却敲了下她的额头,她压低声音说道:“往后可别给我这么忍,丢本宫的脸面!这种人你稍给她点颜色,她就能踩着你往上爬。”
“卿婵明白。”陆卿婵轻声说道。
长公主继续说道:“回去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们这桩婚事是怎么回事,赵崇这个妾室的生父是御史台的王宣吧。”
“是,她是王宣的长女,也是赵崇的表妹。”陆卿婵低声应道。
长公主又忍不住发起脾气来,她冷声说道:“不对呀,王宣先落的难,然后你们才定的亲吧?他这房妾室何时纳的?”
除却柳V的事外,陆卿婵最不愿回忆的就是这桩事。
她正斟酌着言辞,王氏和赵都师忽然过来了,跪在地上的王姨娘望见她们,眼泪“啪嗒”一声就掉下来了。
陆卿婵此次回府的派头并不大,但长公主往那儿一站,就足够令人生畏。
瞧见王姨娘赤着足、湿着裙跪在地上,王氏的怒火一下子便上来了,现今长公主那边只是允陆卿婵留在宫中,还未彻底发话,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连带对陆卿婵,众人也须忌惮。
看她这大胆的模样,应当是向长公主折节了。
王氏咬着牙根,笑容僵硬地说道:“卿婵,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边说边示意带来的侍女走过去,将王姨娘扶起。
“说了怎么知道姨娘竟敢擅闯夫人的院落。”长公主冷着脸抽出长刀,往下一落,尖锐的刀锋瞬时刺穿了红木地板。
王姨娘刚刚抬起手,差点就被刀刃划伤。
那前来扶她的侍女也吓得浑身发颤,紧忙退了过来。
陆卿婵亦冷声说道:“我将郎君当郎君,将姨娘当姨娘,不知郎君和姨娘可还将我当做夫人?”
赵崇也不知去了何处,侍从们都寻了半天,还不见他的人。
王氏的面色本来还算宽和,见陆卿婵的侍卫都敢如此作态,心底也震怒起来。
真是出息了呀,当年是赵崇想方设法地将陆卿婵送进的昭阳殿。
现在长公主还未发话,陆卿婵便敢这样待他们,以后那还了得!
王氏定睛看那佩刀侍卫,模样是不错,胆子也是真的大。
她想起赵都师方才说的话,心中更是恼怒,在外间养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带到侯府里!
赵都师瑟瑟发抖,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姨娘,伸手扯住母亲的衣袖:“娘,王嫂嫂她身子弱,不经跪的……”
王氏气势凌人地说道:“一个侍卫也敢欺辱府里的姨娘了,给我拖下去!”
她看似是在斥责长公主,实则也是在打陆卿婵的脸面。
“母亲是觉得郎君和姨娘做得没问题吗?”陆卿婵的眸里透着寒意,直接地挡在了长公主的身前。
护院夹在王氏和陆卿婵之间,也颇为无奈。
王氏压不住脾气,呵斥道:“那也该由我和侯爷来定夺,卿婵你这是想忤逆长辈与丈夫吗?”
“闯的是我的院子,就该由我定夺。”陆卿婵冷声说道,“至于赵崇,等寻到他再处置。”
她话里的猖狂和嚣张,让王氏气得不轻。
在赵崇闯出祸事时,王氏往往都能为他冷静地收尾,但当有人冒犯到自己的身上时,她就会和赵崇一样,被怒火冲昏头脑。
王氏指着陆卿婵,手指不断地打颤:“你、你……!”
“不过是得了公主恩惠而已。”她的声音里带着凄厉,“若是没有我们赵家,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多远?别没过两日,就同你那个奸佞父亲一样仓皇垮台!”
陆卿婵神情漠然,不着痕迹地将长刀从长公主手中取走。
她怕长公主一气之下,会闹得见血。
“赵家?”陆卿婵冷笑一声,“在我父亲做并州刺史的时候,最存心攀附的就是你们赵家。”
她慢声说道:“赵氏虽不是高门大户,也不能这么不顾风骨吧。”
王氏此生最嫌烦旁人戳她痛处,赵崇娶妻后,她再也没有去外间与人交涉,就是因为看够了那些高门妇人的鄙夷眼神。
她的自尊心极强,也极容易被惹火。
王氏平时瞧起来宅心仁厚,到底还是赵崇的亲生母亲,连脾性都和他没太大差异。
她向着护院尖声说道:“都愣着做什么?把夫人给我按到祠堂去,竟敢这么忤逆母亲,当真是反了天了。”
护院面露为难,犹豫地站在原地。
陆卿婵执着长公主的长刀,心里并没有畏惧。
长公主却忽然厉声道:“谁敢?”
这英雄救美的把戏再次刺痛了王氏的心,她指着陆卿婵说道:“你瞧瞧你这干出来的都是什么事!与侍卫私通,还带回府里,真当你夫君是死人吗?”
她话音刚落,赵崇应声而出。
他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满面怒容从里间走了出来。
怪不得侍从们寻他不得,原来赵崇竟躲在陆卿婵的寝间里,王氏亦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赵崇并没完全听清外间的动静,只听清了母亲的高声话语,愠怒在他的心里不断地叠加,高涨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陆卿婵居然还真的养了人!
平日里一副贤淑贞洁的模样,连为她撩起头发时,都不能碰到她的脸庞。
背地里竟这么多男子私通!
赵崇寒声说道:“陆卿婵,你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他无暇顾忌陆卿婵身后的奸夫,先将手里的木匣倒扣了过来,木盒小巧精致,底端的字纹秀丽飘逸,赫然是一个“柳”字――
陆卿婵用刀背重重地在赵崇的手上拍了一下,而后趁他吃痛,直接将木盒夺了过来。
“别用你脏污的手,碰我的东西。”她的面容冷淡,声音也没有情绪。
刀光明丽,胜过新雪。
但陆卿婵的神情比那柄锐利的长刀更为阴冷,她继续说道:“瞧见个物什就敢说我与柳氏私通,不知你觉得我的奸夫是柳少臣还是柳V?”
她用的气力十足,赵崇的手背瞬时高高地肿了起来。
被陆卿婵这样一质问,他也有些愣怔,陆卿婵赵崇自是敢说的,可这话若是传到外间,让人知道他编排柳氏那两位,可真是完了!
王氏却尖锐地说道:“那你带回来的侍卫呢?”
听到母亲的话,赵崇也察觉出几分诡异,这侍卫到底是何来头,能让陆卿婵一直这样护着?
不会真是在外面偷的人吧?
赵崇挺直腰杆,跨步走向前:“既然你那侍卫是清白的,何必这样躲着?”
长公主站在陆卿婵的身后,这会儿怒气已然消下去许多。
她本不打算闹得太难看,毕竟眼下柳V觊觎,若是乍然和赵氏撕破脸,陆卿婵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听到这番话时,长公主险些笑出声。
这家人真是有趣,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长在深宫多年,生来就是最尊贵的公主,整日见到的也皆是勋贵,还不知道下面的人闹起事来是这般模样。
柳V更是永远不会知道。
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陆卿婵在的那个世界究竟如何。
眼见赵崇真要走过来了,长公主正欲上前,陆卿婵却将刀又一落,刺穿了赵崇足前的红木地板。
赵崇吓得连连向后退去,狼狈地被王氏揽住肩膀。
“刀剑无眼,赵崇。”她轻声说道。
陆卿婵漫不经心地说道:“若只是跟在身边就算私通的话,那青玲跟你也算是奸夫淫/妇吗?”
王姨娘面皮涨得通红,双膝颤抖,嗓音也打着颤:“你胡说什么呢!”
她仍在跪在地上,这会儿膝头都红肿起来,但没人过来搀扶她,即便是想站也站不起来。
青玲是王氏的家生子,自小跟着她,跟她比亲生的姊妹还要亲近。
王姨娘最听不得有人说青玲的不好。
赵崇也愠怒地说道:“陆卿婵,你别以为跟了长公主就能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赵氏相助,就凭你自己,连怎么死在宫闱里的都不知道!”
“哦?是吗?”长公主嗓音轻佻,眉也扬了起来。
听到这里时,她忍不住缓步走了出来。
长公主的丹凤眼无声地扫过庭院中的所有人,被那双眼看过来时,会让人有一种被看透的恐惧。
赵崇深觉邪门,一个低贱的侍卫,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再一想到这人就是陆卿婵私通的对象,他更觉愤怒。
赵崇定定地看向长公主的面孔,柳叶眉,丹凤眼,唇也红得不似男子,气度更是全然没法跟他比。
就是生得有些眼熟,真像、真像是昭庆长公主――
深切的震悚和骇然霎时席卷而来。
赵崇面色发青,如若死人,“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章
赵崇面如死灰, 颤抖得像筛糠一样。
正揽住他的王氏被吓了一跳,赵都师和王姨娘也愣住了。
赵崇的头叩在红木地板上,几乎是打着哆嗦说道:“微臣、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磕出咚咚的响声。
赵崇此话一出, 院中的众人也都骇然起来, 哗啦哗啦地跪了一地。
这个不起眼的侍卫竟就是长公主?那个一句话让她全家落罪、流徙的女人!王姨娘惊骇地望向长公主,眸里蕴着深切的怨毒。
被侍女拽住衣袖后,王姨娘才想起公主尊颜是不能直视的, 更何况长公主是出了名的跋扈。
好在她是背对着长公主的。
王姨娘汗流浃背,但此刻最震恐的还是赵崇。
他的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坠到深不见底的渊水里, 被利刃刺穿碾碎。
赵崇他几乎能想到自己被处以极刑时的模样,这可是最尊贵的昭庆长公主, 触怒太后尚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惹了这一位,那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他是万万没想到, 他不过一会儿不见, 母亲和表妹便惹出了这等祸事!
更令赵崇感到悚然的是,长公主今日是陪陆卿婵回的府, 还一直那般护着陆卿婵。
赵崇死命地叩着头, 竭力补救地说道:“微臣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公主, 恳请公主恕罪……“
方才王姨娘坐在水边玩, 红木地板上溅的都是水。
跪在潮湿的地上极是难捱,赵崇的额头磕到僵硬, 没多时就渗出了血迹。
长公主的神情冰冷,像看死人一样地看他。
赵崇只悄悄地窥了一眼她的容色, 便再不敢抬头。
长公主是无情惯了的人,她不懂得宽仁,更不懂得饶恕。
直到赵崇满脸血水,连陆卿婵都有些心惊时,长公主才慢声问道:“你母亲刚刚说的是什么来着?”
她俯瞰着赵崇,像是在看什么蝼蚁。
“臣母……臣母年老,愚昧昏聩,出言不逊,冒犯公主……”赵崇颤声说道,“微臣愿代母受过……“
长公主闻言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孝子。”
她声音不高,却似鼓点般落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