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V也来看过幼帝一次,见到幼帝还活着,他便离开了。
他看幼帝,就像是看一个易碎珍贵的器皿。
倒是柳V看陆卿婵的目光,蕴着些别样的情绪,临走前他轻声说道:“若是劳累,晚间便早些休息。”
陆卿婵垂着眸子,没有应他的话。
柳V便没有再言,他的面容很平静,眼睛更是如若一泓中央洄流的渊水。
没有波动,却更令人生畏。
他也去看过一次长公主,同样是只看了一眼便离开。
长公主一直昏迷着,直到太后寿宴那日,她都还未苏醒。
清晨伊始,陆卿婵便觉得心口不舒服。
太后安抚地向她说道:“等今日过去,你也休息几天。”
陆卿婵的眼里含着哀伤,长睫低垂,像是承载不动悲伤的力量。
她这幅柔弱姿态,让太后愈加心生怜惜。
“卿婵,你是好孩子……静亭没有看错人。”太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从没有一个人,叫她这般信重过,我那时还觉得荒唐,现今看来,静亭的眼光还是胜逾我的。”
陆卿婵没由来地想起那只黑猫。
她摸了摸胸前的玉佩,低声说道:“能得公主青眼,是卿婵的荣幸。”
黄昏到来时,陆卿婵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这场漫长的宴席,总算快要结束。
但不知为何,陆卿婵仍是有不好的预感。
她缓步走下台阶,正快要踏到地面上时,侍从急匆匆地过来向她说道:“陆少师,五经博士韩让自尽了!”
“他、他从朱雀门的城楼上跳下去了,死前大肆诋毁公主和公主近臣……”侍从的声音颤抖,“还散播了许多写着谣言的纸张……”
他说了十几个名字,连郑遥知这个已被革职女学士的名讳都在其中。
吊诡的是,里面竟没有陆卿婵。
怎么会没有她?
侍从颤巍巍地说道:“现今昭阳殿走水,公主昏迷的事已经传开了。”
“韩让还临终死谏,将礼部几位朝官做过的恶事,全都抛了出来。”他继续说道,“首当其冲的就是礼部尚书李荣。”
陆卿婵扶住栏杆的手颤了一下,残阳如血,将她带着病气的面容映照得发红。
她的指骨苍白到近乎透明,肺腑里的痛意不断地蔓延着。
陆卿婵的手抚在心口,喘息了片刻后,她方才声若游丝般地应道:“带我去见太后娘娘吧。”
*
这场盛大的宴席是以铺天盖地的烟火做收尾的。
但深宫之中,无人还有心思再去赏看。
韩让的尸骨已被收敛起来,还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亲自带人处理的。
陆卿婵是这时方才知晓,五月初封路的确是因为韩让,给太傅李岷写墓志铭的人也是韩让。
这是一个极其奇怪的人,至少在他们这个时代。
韩让一方面厌恨长公主,着意要令皇帝恢复尊严,一方面又希冀太后有所作为,将贪官污吏大肆惩治。
连自尽的方式都是那么的轰轰烈烈。
若是两三个月听闻这桩事,陆卿婵会对他施以无尽的同情。
但现今她忽然觉得麻烦极了。
她心里有一处柔软,被宫廷、内闱的事反复地磋磨,渐渐地变得怪异起来。
眼下制造出事端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却要面对更大的麻烦。
韩让敢于向长公主宣战,却不敢挑战太后的权威,而且他的声声哀求皆是为家国,反倒让太后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是个多么忠心的纯臣!
五经博士韩让出身卑微,做官也做得清贫,直到现今也未做过高官,但却能够以死为谏。
这份赤诚比之太傅李岷对幼帝暗里的护佑和关照,还要更加为人瞩目。
候在慈宁宫的外间时,陆卿婵不断地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令韩让如此不顾一切。
伊始时她没有想过这把火,也会烧到自己身上。
但当太后在半刻钟后才唤她进去时,陆卿婵便开始觉得不对。
太后的怒意很好地掩盖在了华美瑰丽的容颜下,她已经年逾四十,但在精心梳妆过后,瞧着与长公主就像一对姊妹。
此刻她还未卸下妆容,有那么一瞬间,陆卿婵还以为她看见了长公主。
“卿婵,你先前认得韩让吗?”太后声音轻柔地问道。
陆卿婵有些不明所以,但她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
太后在猜忌、怀疑她。
“并不相识,只是偶尔听公主提起过。”陆卿婵垂着头,睫羽也低低地压着。
“哦,原是如此。”太后的容色缓和少许,“我还当你们有过旧识呢。”
她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视线无声地落在陆卿婵的身上,似是在仔细地观察她的反应。
自从听闻韩让自尽后,陆卿婵的心口却一直像被大石压着,泛起阵阵钝钝的闷痛,以至于她都分不清到底是肺里难受还是心房难受。
她坐在软椅里,身躯却绷得直直的,就像是坐在针毡之上。
太后说着说着,忽然不再那么冷静持重,她红着眼眶说道:“卿婵,静亭待你不薄!你怎么也敢背叛她?”
她的声音抬得很高,落在寂静的慈宁宫里,如若惊雷。
但陆卿婵的耳边却轰鸣了一阵,她看向太后的唇,极力地想要从太后的口型里推测出她说的是什么。
太后说了好几遍,陆卿婵方才明白。
她怎么会背叛长公主呢?
陆卿婵觉得这话荒谬,她背叛谁都不可能背叛长公主。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太后便又咬着牙说道:“出去,卿婵,先别让我看见你……”
这个不久前还觉得她忠心耿耿的人,现今没有任何预警地宣判了她的背叛。
陆卿婵的唇紧抿着,在嬷嬷架住她的手臂之前主动站起了身。
太后的怒意再也不加遮掩,她恶狠狠地看向陆卿婵,像是在看着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拂袖时太后失手打碎了杯盏,瓷器落地的声音清脆。
精致的杯盏碎若齑粉,在灯火的映照下,像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陆卿婵没由来地想起三年前她与柳V争吵时,那盏被柳V失手打碎的莲花灯。
她至今还记得,用手指拢起、攥住琉璃碎盏的感触,粘稠的鲜血在指缝间流淌,顺着手臂往下滑落。
痛意之外,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陆卿婵又忍不住地想起张商,事实上她只在四五岁时见过他。
因她是陆玉的嫡长女,张商还亲切地将她抱在怀里过,和蔼地称赞道:“你这姑娘,眉骨生得漂亮,是个能撑起大梁的人。”
这话当不得真,陆玉却高兴了好久。
两年来无论长公主威逼利诱,陆卿婵都始终不肯展现分毫才学,为的就是远离宫闱争斗,不再走上父亲的老路。
可最后她还是走了上来。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力量在推着陆卿婵,叫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那方寸之间。
他想要折断她的羽翼,想要毁掉她的志向,就只想将她囚禁在掌心里。
陆卿婵紧握住胸前的玉佩,忽然有些不太愿多想。
*
从慈宁宫离开后,陆卿婵没有被带回含章殿,而是被关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宫室里。
宫室里阴冷晦暗,颇有几分骇人。
就在殿门快要掩上时,一位嬷嬷忽然走了进来。
陆卿婵回身抬起眸子才发现是张嬷嬷,长公主最信重的宫人。
“总算找到你了!”张嬷嬷压低声音说道,“别怕,卿婵,千万别怕。”
张嬷嬷虚虚地揽住陆卿婵,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脸庞。
陆卿婵看了眼殿外的人,稍稍低下头,避开了张嬷嬷的抚摸。
张嬷嬷的神情微动,缓步上前,随她一起进入到了宫室里。
“委屈你了,卿婵。”张嬷嬷用气声说道,“都是意外,你且先忍忍,娘娘现今正在气头上,等她冷静过来会明白的。”
陆卿婵的身形瘦弱,连张嬷嬷都能轻易地将她揽住。
“有心人想要陷害你,故意买通了人。”张嬷嬷低声说道,“赵侍郎那边也是亦然。”
她捧起陆卿婵的脸庞,轻柔地抚了抚。
那点湿润是柔软的,像是皑皑的雪,忽然化在指尖上。
“李荣想推脱祸事,故意说韩让与赵侍郎有旧识。”张嬷嬷声音很轻地问道,“卿婵,那些信笺都是伪造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嬷嬷……”陆卿婵仰起头,呢喃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就好像抄家那日似的。
只是一夕之间,所有的事都变了。
陆卿婵很想说她听不懂,她不知道太后和张嬷嬷在说什么。
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嬷嬷忽然有些悲伤地说道:“牝鸡司晨,卿婵,你说不出来这种话,对不对?”
“卿婵,公主待你有多好,你不会不知道吧?”她的言辞委婉,透着的深意却极为尖锐,“为了将你带到含章殿,为了让你坐上公主少师,你知道公主费了多少功夫吗?”
张嬷嬷不会像柳V、赵崇那般直接说陆卿婵薄情。
她用更回旋的方式,将那柄利刃刺进了陆卿婵的心口。
陆卿婵的身躯是颤抖的,声音亦是颤抖的:“我不知道嬷嬷在说什么。”
“好,好。”张嬷嬷像是有些受伤,“卿婵,那你先冷静冷静些吧。”
她离开以后,宫室最后的光亮也消失了。
黑暗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笼,张开狰狞的口,露出尖锐的獠牙,要将陆卿婵吞噬。
她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单薄的软毯。
肺腑里是凝滞的,脑海里亦是空荡荡的,连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里,都没有变化。
陆卿婵思索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只是静默地握住胸前的游鱼玉佩。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枚玉佩便取代了她的心房,成为了她判断自己是否还活着的证据。
直到后半夜时,陆卿婵终于被带去了别处。
随行的侍从好心地说道:“您的脸色有些发白,需要下官先请医官过来看看吗?”
“多谢,不必了。”陆卿婵轻声说道。
侍从将她送进一座新的宫殿,闻到淡淡的铁锈气时,陆卿婵才明白这是何处。
春凳上趴着的人颇为狼狈,身上盖着白布,脸色亦是灰败到没有一丝血色。
她凝神看了片刻,才认出这是赵崇。
“我与韩让,没有任何干系……”他嘶哑着声说道,“是李荣有意诬我,也是他早就跟韩让勾结在一处……”
陆卿婵没能听更多,便被带去了里殿。
侍从将她送进去后,就将门也掩上了,徒留下一道细细的缝隙,任谁也看不清晰,但就是会令人感到不安。
殿里光影斑驳,一身玄衣的柳V站在桌案前,轻轻地擦拭着长剑的锋刃。
那柄剑常常被他佩在腰间,陆卿婵却是第一次见这长剑出鞘。
剑光胜雪,冷而锐利。
她隐约能闻嗅到,剑刃上的寒意。
“过来。”柳V低声说道。
他没有回头看陆卿婵,也丝毫不担心她会逃开。
是了,柳V对她从来都是势在必得的。
陆卿婵的手就抵在门边,她有些悲凉地想到,她还真是无处可逃。
她还是那只孤舟,漂泊在宽广的水面上,连一处能停泊的岛屿都寻不到。
陆卿婵的步履很轻很缓,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一丝声响。
柳V抬眸看向她,轻声问道:“阿婵,你害怕吗?”
陆卿婵是应该害怕的,但此刻有更奇异的情绪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暇去感到恐惧。
她听见她在问:“柳V,是你做的吗?”
但陆卿婵很快就掩住了耳朵,她是害怕听到那个答案的。
时至今日,她仍对柳V有太多的妄想,总还是忍不住地幻想他仍有少年时温柔克制的那一面。
他早就抛弃了所谓底线与道德。
陆卿婵克制不住地向要往后退,然而下一瞬柳V径直扣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在了桌案上。
他的腿抵开她的柔膝,也磨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第四十一章
被抱坐在桌案上的刹那, 陆卿婵的手紧攥在了一处。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在掌心的嫩肉里,几乎快要掐出血痕来,里衣也快要被冷汗浸透。
但她的心底却是空荡荡的, 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外间的声响变得模糊起来, 连凄厉的痛呼声都变得飘忽,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柳V揽住陆卿婵细瘦的腰身,在她的耳边很轻柔地说道:“阿婵,你知道吗?”
她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纤细的手指被掰开,被迫和他交缠在一处。
“在你大婚之前,我来过一次京兆。”柳V低声说道, “那时我便准备将你带回河东的。”
陆卿婵睁大眼睛,她的脑中懵懵的, 眼神也如稚童般澄净,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柳V抚了下她的眼尾,眸里蕴着些柔情。
“但我心软了, 阿婵。”他轻声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为你放手,因为我舍不得见你难过。”
语毕, 柳V吻了下陆卿婵的眉心。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并不像她脖颈后的痕印那般深重,甚至没有半分情/色的意味。
就像是性子和柔的兄长, 对心爱妹妹的爱抚。
但陆卿婵仍是有些紧张, 她的后背被柳V的手抚着,双膝也被迫分开。
这样的姿态使她没有挣扎的余地, 只能被动地承受柳V的掌控。
苍白的小腿被轻易地攥住,腿骨也被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细微的痛意让唤醒了陆卿婵的心绪, 她毫不怀疑,柳V生出过折断她这双腿的念头。
昔年那个眼眸清澈如水的少年,现今待她只余下了占有和操纵的恶念。
柳V的声音渐渐地冷了下来:“结果我等来的是什么?”
陆卿婵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柳V掐住了下颌,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强烈的心悸感生了出来。
“来京兆前兄长问过我,为何一定要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寒意,“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说辞,但唯有心里清楚,不过是寻个来见你的缘由罢了。”
“我那时便想,如果陆卿婵过得好,那就算了。”柳V看向她的眼睛,“可若是她过得不好――”
他缓声说道:“就算是陆卿婵有了孩子,大着肚子,我也得把她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