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的眼眶是红的,她的头低低地垂着,像是不能再忍受柳V更多的话语。
柳V将她抱得更紧,蛊惑地说道:“跟我回河东吧,阿婵。”
他轻声说道:“闹脾气也该有个度,嗯?”
陆卿婵无法不感到绝望,柳V都做下了这般偏执的事,还觉得她的抗拒是在闹脾气。
他充斥恶意地令她来这里,在她丈夫的跟前强夺她。
仅是为了昭然地告诉她,他的权势就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想要掌控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之前一直忍着,反倒是因为爱她宠她。
不知何时,外间的声响也逐渐静了下来。
赵崇还活着吗?陆卿婵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若是他死得风光,或许朝廷还会给他个赠官,但是眼下他若真就这么不堪地死去,在史书里的声名,或许比陆玉还要更差一些。
陆卿婵的心绪飘忽,她的注意力可以放在任何一件事上,却独独无法聚焦在眼前。
她没法思索,也没法分辨柳V的话语。
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你当然可以拒绝,卿婵。”柳V低声说道,“继续抗拒我,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他的手正落在她的眼尾,帮她拭去那点零星的湿润:“但我也不会再待你这般温柔了。”
――他觉得他现在是温柔的。
一种巨大的、强烈的痛苦在陆卿婵的心房慢慢地蔓延开。
并非是因为憎恨,而是对曾经深切爱意的懊悔。
她在这个人身上投注了少女时期的全部情感,她爱柳V,比爱她自己都要爱。
但眼下柳V只想要毁掉她、摧折她,将她变成困在笼里的鸟雀。
“我只问你一件事,这些事是你做的吗?”陆卿婵艰难地抬起头问道,“为了毁掉我,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吗?”
“不是。”柳V轻声说道,“只是一个你,还不必大费周章。”
他的言语平和,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也是,搅动朝野的动乱对柳V没有任何好处,他无须通过这类事来攫取利益。
而且在外人的眼里,他永远都是清雅端方的君子。
“你是忠义之后,社稷之臣。”陆卿婵忍不住地讽刺道,“自然不会做危害家国的事,是我以小人之心看使君了。”
柳V的眉心微蹙:“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他说这话时很像个不容忤逆的长辈,想要将后辈牢牢地掌控在指间。
“那使君想要我说什么?”陆卿婵仰起头看他,她破罐子破摔地哀声说道,“说我很愿意被您带走,这是我莫大的荣幸吗?”
她声音低哑地说道:“在我好不容易走上新的人生道路的时候,要我去感谢那个一意毁了我的人?”
“我真的受不了你,柳V。”陆卿婵的神情几乎是痛苦的,“同样的话,我和你说了无数次,你永远不会听,永远不会将我说的当回事。”
“从我们重逢,到如今。”她继续说道,“你觉得我们每次见面时谈论的话题,有发生过转变吗?”
死胡同。她甚至想这样说。
破碎的镜子或许还有重圆的可能。
可两个站在死胡同里打转的人,是永远寻不到出路的。
柳V的神情微动,却并没有放松对她的禁锢。
陆卿婵难过地说道:“你不会为我改变,不会听我的声音,却要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凭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一直痴傻地爱慕着你?”她的眸里含着哀伤,“我就应该做你的附庸,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能遵循你的安排?”
陆卿婵大声地说道:“我不愿意,柳V!”
“我也想好好地活着,为自己而活。”她死死地咬住唇,不想让哭腔流露出来,“我曾经很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真的不喜欢你了。”
陆卿婵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你也放了我吧。”
说完以后,她才想起来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许多回。
柳V的容颜俊美,神情却仍是冷的。
“听话,阿婵。”他揽住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现在先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好吗?”
陆卿婵几乎是有些无助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撼动柳V的想法。
柳V循序渐进地说道:“京兆不安定,长公主身边更是危机四伏。”
“我不是吓唬你,哄骗你跟我走,而是乱世真的要来了。”他的眼眸微动,“等到乱世结束后,你想怎样都可以,我不会逼迫你的。”
柳V的眉拧着,像是也觉得他已经退让到了极致。
这让陆卿婵自己都认为,她像个任性的孩子,可是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可是我受不了,柳V。”她哑声说道,“我不想把我自己交付给你,我不想走进囚笼里。”
柳V却说道:“再好好想想,阿婵。”
他稍稍放松对她的钳制,起身将被夜风吹开少许的宫门掩上。
柳V看了眼赵崇,他已经昏死在春凳上,脊背上满是血迹,即便是盖着白布,瞧着也颇为可怖。
他不会知道方才被人抱在桌案上胁迫的人是他的妻。
就算赵崇是清醒的,他也不敢知道。
车轱辘的话被说了又说。
陆卿婵忽然觉得柳V很像是那类让人无力的长辈,他永远在说是为了你好,却永远不会去听一句你的心声。
连忤逆都是错误的,应当受斥责的。
若是旁人知悉她拒绝柳V的奥援,还是因为这种缘由,定然也要训斥她不识好歹。
不会有人觉得柳V做得不对。
因为柳V的偏执,他们无时不刻都像陷在迷宫里的人,寻不到方向,连他们每次见面时所处的空间都是封闭的,晦暗幽静的。
陆卿婵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她的目光飘忽,柳V离开后,她仍然没有从桌案上跳下去。
就像是被困在笼中太久的鸟,即便将笼门打开,它也不知道飞。
桌案上摆着砚台、笔架,还有一方镇纸,以及那柄被柳V遗落的长剑。
长剑?
在抓住利剑的剑柄时,陆卿婵是脑中是空白的,雪色的剑穗柔软,让她的掌心都泛起痒意。
这是很久以前她被柳V握着手,编织出来的物什。
回忆越甘美,现实却不堪。
见到柳V回身,陆卿婵的手便开始颤抖,但没有将剑刃朝向他,而是对向了自己。
刀刃抵在脖颈处,划出细微的血线。
她的肌肤如雪,衬得那抹血迹红到了极致,就像是绽放在雪地里的梅花。
柳V波澜不惊的神色似乎是变了。
他厉声说道:“放下,阿婵!”
陆卿婵只看到了他的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强烈的、聒噪的轰鸣声在耳边响动,如若惊雷,等到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落下时,她才知道那不是她的错觉。
深紫色的雷光照亮了陆卿婵的面容,她的脸色苍白,唇边却带着笑意。
就像是解脱了一样。
*
雷声响起时,死寂多日的慈宁宫终于又有了欢声。
长公主苏醒了。
雨幕接天,暴雨倾盆。
她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太后不顾仪态,直接便扑在了她的身上:“静亭,你可算醒了!”
深紫色的雷光明丽,将长公主苍白的面容照得有了些神采。
“现今是什么时候了?”她的声音嘶哑。
侍从紧忙递上杯盏,昼夜不息候在宫里的御医也都匆匆围了上来。
太后抚着长公主的手说道:“今日已是寿宴最后一日了,你就好好歇着吧。”
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卸下妆容后,脸上充斥疲态。
长公主有些惊愕,她竟昏过去了这么久!
她抿了少许温热茶水,嗓音却仍是沙哑不堪,只得用气声问道:“这些天可出了什么事?”
太后用怨怼的眼神看了眼侍从,自己将长公主手里的杯盏接了过来,用汤匙舀着喂她饮水。
“没什么事。”太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与往年一样,无非是走个过场,只可惜你没见到那曲水流觞的景致,我特意令人引的灵山山麓的溪水。”
她抚上女儿的额头,怜惜地说道:“这几日你就别操心政务了,先将身子养好。”
长公主抬起手腕,搭在脉枕上,边让御医把脉,边环视殿里的人。
她故作随意地问道:“陆卿婵人呢?”
太后的手顿了顿,她温声说道:“她身子不适,又犯了喘疾,我就让她先回休养侯府了。”
“喘疾?”长公主的脸色倏然变了,“陆卿婵什么时候有的喘疾?她患的不是肺疾吗?”
“我也不太清楚,似是吸了烟尘,就会难受。”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长公主点了点头,缓声说道:“那倒是。”
她阖上眼,任太后执着湿润的帕子擦过她的脸庞,并没有再多问。
听闻御医说长公主脉象平稳后,殿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又有人走进殿里,张嬷嬷脸色难看,步履匆匆,见到长公主苏醒时都未能扬起笑容。
太后一见她回来,便知道陆卿婵那边出事了,她向张嬷嬷使了个眼色,但长公主却倏然敏锐地问道:“嬷嬷,你去何处了?”
她令张嬷嬷上前,凝视着张嬷嬷袖间的血迹说道:“这是什么,嬷嬷?”
张嬷嬷也没想到,里衣处细微的血点也会被长公主注意到。
向来善言辞的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长公主的容色突然变得冷厉至极,她高声问道:“本宫昏过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凌厉的丹凤眼扫过殿里的每一个人。
张嬷嬷不顾太后的眼神,“扑通”一声跪在了长公主的跟前。
“公主,奴未能尽责,未能看顾好陆少师……”张嬷嬷哑声说道,“陆少师、陆少师现今命悬一线,还请公主定夺!”
不止长公主,连太后的脸色也瞬时大变,她颤声说道:“哀家让你先将她扣压起来而已,怎么突然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长公主没有多问,作势便要起身:“人在何处?”
太后都没能拦住她,只急声唤着:“静亭,静亭!你现今身子还没好利落!”
但长公主已经走出了慈宁宫。
夜间的暴雨比白昼时更为森冷,她倏然想起不久前的事,陆卿婵为了赵崇跪匐在昭阳殿前求她。
也是这样的暴雨,也是这样的惊雷。
那一次是柳V将她带走,这一次呢?柳V做了什么?
第四十二章
陆卿婵软声唤道:“容与哥哥, 容与哥哥,你慢些!”
她才刚满五岁,一双腿短短的, 纵然是踩着小靴子走得飞快, 也赶不上柳V。
新来的并州别驾是个风流俊朗的年轻人, 连小女儿也生得比旁人家的孩子要玉雪聪明些,梳着两个小辫子,跟瓷娃娃似的。
但柳V并不觉得陆卿婵可爱, 只觉得这姑娘极是聒噪。
五岁的小孩子,连句话都说不明白,人也娇气得厉害。
他是有些少年老成的, 可如今也不免有些不耐烦:“别跟着我了,好吗?”
“啊……”陆卿婵眨了眨眼睛, 像是没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有一双漆黑的眸子,灵动漂亮,却并不聪明。
柳V又重复了一遍:“阿婵, 别跟着我了。”
他甚至想唤她的大名, 但又担忧陆卿婵听不明白这是在叫她。
陆卿婵期期艾艾地说道:“可是,可是容与哥哥……”
她手里似是攥着什么东西, 想要递给他。
一旦理会她, 便没完了。
柳V狠了狠心,转过身去, 快步走远。
陆卿婵还在跟着他, 她的个子矮矮的,步子小小的, 怎么也追不上他。
柳V长舒了一口气,他穿过游廊, 正要拾阶而上时心头忽然一跳,昨日陆卿婵就是磕在了这台阶上,也不知好了没有。
他忽然回过了身,但陆卿婵却不见了。
让她不跟,她还真的不跟了。
柳V莫名地有些心烦,身躯却先于脑子,更快一步地折返回去。
看见陆卿婵坐在地上,抱着膝头看血迹时,柳V的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
回到河东后许久他都见不得血。
但此刻柳V想都没想就快步走了过去,他缓声问道:“怎么磕伤了?”
陆卿婵别过脸,眼里含着泪,却不吭不响的,什么也不肯说。
柳V轻轻地帮她用软帕包住伤处,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我刚刚说话重了。”他轻声说道,“但你刚才为什么一直追着我?”
一直坚强的陆卿婵这会儿却“哇”地哭了出来,她不住地抽噎着,像是伤心到了极致,将他的衣襟都哭湿了。
柳V有些无措,摸了摸她的小腿:“还磕到别处了吗?”
陆卿婵的头埋在他的怀里,肩头耸动着,哭得没力气了,方才安静下来。
柳V这才发现,她的手里似是攥着什么东西。
他轻柔地掰开她的手指,当发现陆卿婵掌心握着的是一朵坠落的花时,他的心房像是被冷箭戳了一下。
“是给我的吗?”柳V有些恍惚地问道,“你方才一直追着我,就是想要给我花?”
陆卿婵仍是不肯说话,她是个别扭的孩子,有时很聒噪,有时又很安静。
柳V忽然有些难受了。
他低声说道:“对不起,阿婵。”
但下一瞬怀里的小姑娘,便化作蝴蝶从他的怀抱里飞了出去。
光怪陆离的景象交错重叠,柳V到这时方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久远的梦境。
指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从檀木椅上坐起,掀起帘子向里间走去。
陆卿婵正平静地躺在榻上,她的睡颜恬淡,甚至有些安详,只是面色如纸,往日嫣红的唇瓣也发着白。
脖颈间缠着细细的白布,隐隐透着淡淡的血痕。
长公主坐在她的身旁,正与御医低声讨论着些什么。
见柳V过来,长公主的眉挑了起来,她没有情绪地说道:“使君过来做什么?”
柳V却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静默地走到了陆卿婵的身边。
长公主猛地伸出手挡住了他。
“你将她害成这样还不够吗?”她厉声说道,“现在人危在旦夕,你还要将她带回河东吗?”
柳V轻声说道:“我只是看看阿婵。”
他的语气平静,手指却已经落在了陆卿婵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