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鼻息细弱,但脸颊还是有温度的。
如同栏杆上薄薄的雪,刚刚碰到的时候是冰凉的,过片刻后则会有一种微妙的热意。
长公主毫不客气地说道:“寿宴已经结束了,节使都已准备离京,你若是继续留在京兆,怕是会落人口实、引人猜忌。”
柳V的神情微动,似是仍然淡漠,又似是有些触动。
“别跟我说你不在乎。”长公主蹙眉说道,“今年的防秋势必不会轻松,若是东边也乱起来,不知会有多麻烦。”
柳V不动声色地说道:“乱世是注定要来的。”
“太后信重段明朔,信重平王。”他轻声说道,“你难道也要信吗?”
他们两人似是从骨子里不对付,无论聊起什么,都能剑拔弩张。
唯有面对陆卿婵时,会有些不同。
或许这便是血缘的厉害,他们在全然不同的时刻遇见陆卿婵,却对她生起了同样的占有欲。
只不过柳V想要得到的是陆卿婵的心,长公主想要得到的是陆卿婵的才学,想要这个人为她所用。
长公主冷声说道:“别转移话题。”
柳V沉默了许久,须臾他忽然说道:“你会保护好她的,对吗?”
他的眼睛清澈,像是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长公主愣了一瞬,她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柳V轻声说道:“我回河东以后,你也会好好地保护她,对吗?”
“当然会的。”长公主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养了她两年,威逼利诱都无果,现今她终于向我服软,我怎么会放过她?”
御医已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宫室里只余下他们两人和昏睡的陆卿婵。
“等她好了,我就送她去洛阳。”长公主低叹一声,“京中迟早要乱,洛阳有张逢,就算世道再乱也能护得住她。”
柳V点点头,似是对她的安排有些满意。
“那很好。”他轻声应道,“她七八岁的时候,见到有人自洛阳来,一直很想去东都那边看看。”
这么久的事,他竟还记得这么清。
柳V握住陆卿婵的手,声音很轻:“她那时总是缠着我,让我带她出去玩,我说等她及笄再说,后来她长大了,却再也没提过要离开河东。”
“直到那年夏天,她说要回京兆,要与人相看。”他继续说道,“我被怒意冲昏了头脑,说错了话。”
回忆当时的场景对陆卿婵是痛苦的,对柳V是亦然。
那天的事太混乱了。
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是怎么说出的那话。
“我那时太傲慢,不懂道歉,也不懂说错话的代价到底有多高。”柳V拢住她的指尖,“至少这三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
他轻声说道:“伊始是后悔没有及时提亲,后来是后悔没有直接夺走她。”
柳V身上所有的戾气都收敛了起来。
温柔,克制,气质里如兰般纤丽和柔的一面全都倾泻了出来。
此刻的他比少年时还要更沉静,但昏睡的陆卿婵却看不见。
长公主却猛地问道:“你看不出来她那时有多爱你吗?”
“陆卿婵做了两年女学士,在我面前只失过一次态。”她艰涩地说道,“我让她读文书,撰写文书的人写错了字,将河东节度使柳宁病重写成了柳V,她的神色当时就变了。”
长公主定定地说道:“我那时便该注意到的。”
柳V也有些微怔。
长公主忽然怒起,不允他再握住陆卿婵的手。
“在该心狠的时候心软,在该心软的时候心太狠。”她愠怒地说道,“一意孤行,偏执强夺,这是爱人的态势吗?你现今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柳V由她说着,没有任何的反驳之语。
他的手扣在床沿,目光仍是落在陆卿婵的脸庞上。
“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为满足私欲,可曾为陆卿婵着想丝毫?”长公主冷冷地说道,“你不在乎声名,因为没有人敢置喙你,可是陆卿婵呢?”
她厉声说道:“你怎么舍得的?”
柳V的视线微扬,看了眼外间的雨幕。
“你今次只不过是想带她走,就要毁了她,给她冠上公主叛臣的名号,”长公主越说越气,“若是她真的傻傻地嫁给你,怕是连走出府中的权力都要被尽数剥夺吧。”
“如果不是认识你,”她讽刺地说道,“我都要怀疑,你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了。”
说着说着,长公主的眼神阴冷下来。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她引入仕途吗?”她沉声说道,“我不能容忍她这般才学的人,就这样陷在内闱里,无论是谁做她的丈夫。”
“明年春天我也会去洛阳。”长公主冷冷地说道,“陆卿婵的事,你就不必再担忧了。”
外间的雨小了许多,但疾风仍在继续。
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像是篇章被揭过去时的声响,带着少许的凉意。
长公主的话掷地有声:“倘若有朝一日,我的名讳载入史册,书写我生平的那页纸张,必少不了她的名字。”
柳V的手交扣着,他轻声说道:“好。”
雨夜里看不见月光,但柳V却觉得,清辉是落在了陆卿婵的面容上的。
*
陆卿婵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的黄昏。
流光溢彩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给她苍白的脸庞都镀上一层虚幻的浅金色辉光。
她的脖颈间还缠着软布,并不能顺畅地说话,但喝水时都会隐隐作痛。
昏睡得太久,陆卿婵睁开眼的刹那不觉得光明有多美好,只觉得有强烈的刺痛感。
有人轻柔地在她的眼上,系了一条薄薄的深色丝带。
她掐了下自己的掌心,感觉到痛意后才意识到这里不是鬼门关,她还活得好好的。
脑海中承载了太多诡谲的梦境,以至于陆卿婵一时之间没能想起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试着做了个饮水的手势,便有人过来喂她喝水。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哑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执着汤匙慢慢地喂她喝下温热的茶水。
就像她母亲在幼时会做的那样。
不过后来陆霄被诊治出有喘疾,杨氏便不会再常常将她抱在膝上了。
陆卿婵靠坐在软榻上,心底空荡荡的,脑海里也像是凝滞着一团浆糊,连思索事物的力气都没有。
她甚至懒得去想她现今在何处,又是什么境地。
她只觉得那双手很轻柔,他执着帕子,将她脸上的薄汗擦干净,又为她擦了擦手臂。
像很多年前的杨氏。
过了片刻,医官似乎是过来了。
陆卿婵的耳朵里也像是被塞了棉花,听什么都不真切。
她莫名地有些害怕,就像小时候那般畏惧扎针、吃药,胆小地躲到了那人的怀里。
他轻轻地揽住她,将她常常贴身佩戴的游鱼玉佩放进她的掌心。
陆卿婵却像是受了惊似的,猛地松开了手。
游鱼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四十三章
那人将落在地上的玉佩拾起, 轻轻地放在了陆卿婵的掌心。
她的意识混沌不堪,感知到是游鱼玉佩后,却蓦地攥紧了手指。
握得太用力, 连指尖都发着白, 好像是将那游鱼玉佩当作极重要的物什。
那人的手顿了一下, 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地收紧。
诊过脉后,御医似是说了些什么。
陆卿婵没有听明白, 她靠坐在软榻上,雪肤丹唇,静默无声, 就像是个漂亮的瓷娃娃。
五感都钝钝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是被缠在茧里面一样。
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不舒服的。
厚重的帘子被放了下来,O@的声响幽微,继而是被熄灭的烛火。
等到整个内间都变得黑暗起来时, 那人缓缓解开她眼上蒙着的丝带。
陆卿婵不太能接受光, 也不太能接受嘈杂的声响。
喝完药后,她又抬手遮住了眼眸, 似是想要睡去。
但脖颈上的伤处还要处理, 软布被拆开,涂抹上新的药膏, 那狰狞的伤处已经好转许多, 但仍是看着颇为骇人。
嫩肉翻卷而出,深红色的血痕横亘在细白的脖颈上, 像是一道可怖的地裂。
陆卿婵是很能忍耐疼痛的,此刻眼里也不住地掉着眼泪。
她的眼泪是无声的, 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就像是剔透的玉石。
她被人抱在怀里,手指紧抓着他的手臂,几乎快要隔着衣衫掐出血痕来。
但那人好像不知痛似的,只是轻轻地按住她的身子,用帕子擦净她的眼泪。
好在上药的过程并不繁琐,等到上完药后,又很快有人给陆卿婵喂下安神的药,让她不再那般难捱。
她昏沉地睡了过去,手却紧扣着那人的手。
两人的十指交缠在一处,一如许多年前那般。
信任是天然的,是刻在身体里的记忆,即便他做了再过分的事,她内心的深处依然是信任着他的。
柳V觉得心里的某处被尖刺戳了一下。
并不重,也没有很快地流淌出血。
但那尖刺慢慢地深入,将他的心房都快要洞穿。
柳V静默地凝视着陆卿婵的睡颜,将游鱼玉佩上的红绳圈圈缠绕,系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太细,得缠上好几圈方能系紧。
陆卿婵的手有些冷,掌心沁着冷汗,一双手漂亮得如若凝脂玉雕琢。
柳V摸了摸她的额头,碰了碰她的手指,确定她睡熟以后方才离开。
他明面上造出了已然离京的假象,实则又在宫里多留了一旬,直到陆卿婵的伤彻底好转,方才准备离开。
开始的几天她状态很糟,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似的,什么也做不了。
厌恶日光,厌恶声响。
连殿中摆放的兰花也讨不得她的欢心。
长公主忙于政务,纵然有心也无暇去常常看她。
柳V便多陪了陆卿婵许多日,直到他临行的那天,她的嗓音才堪堪恢复,但她仍不喜光,殿里的帘子再也没有挂上去过。
喉咙好了以后,她的话也依旧很少。
至多会说句“水”、“疼”、“不要”这样简单的词句。
柳V也不知道,她是否感知出他是谁。
不过如果陆卿婵知道,或许已经开始抗拒他了。
柳V离京的那日,晴空万里,丝毫的云彩都未有。
他将要走时,陆卿婵还沉静在睡梦里,可不知为何在他起身的刹那,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殿里很黑很静,她却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
微风忽而掀起了垂落的帘子,日光将柳V俊美的面容照得清晰,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将帘子掩上。
但陆卿婵定然还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你走吧,再见。”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初学说话的孩子,有些含糊。
她的左手缓缓地垂落,放开了他。
柳V凝眸看她,最终低声说道:“好。”
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至深的晦暗,恶念在心底翻腾,可最后还是被按在了脑海里。
他自己都清楚,若是陆卿婵再多言一句,看他的目光再稍有一丝情绪,理智或许就会不复存在,被占有和掌控的欲念完全吞噬。
柳V起身走向殿外,日光灼眼,却似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从长计议。
他轻缓地想到。
只要陆卿婵这个人还活着,便终归会成为他的。
她厌恶强权,却抵抗不了温柔,况且她曾经还那般喜欢他。
等到他们再度重逢时,他会让她再爱上他的。
*
陆卿婵在宫里养伤的时候,赵崇的情况也不太好。
据说定远侯赵崇受刑的当夜就起了高烧,自鬼门关走了好几回,险些就要一命呜呼。
直到陆卿婵病愈时,他也才堪堪恢复。
但被应允来探看陆卿婵后,赵崇还是二话不说就从府里赶了过来。
陆霄不放心赵崇,也一并请求入了宫。
他是不信浪子回头这一套的,尤其是赵崇曾经那般欺辱姐姐。
对这位姐夫,陆霄是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但思及赵崇受重刑时,仍未向陆卿婵身上泼污水,陆霄的心绪又有些微变。
他们过去时陆卿婵正执着团扇,安静地坐在水边看鱼。
她脖颈上的伤处,已经全然好转,仅余下一道细细的痕印,若不是近距离地看,是瞧不出来什么的。
此事被压得死死的,连陆霄都只当姐姐是犯了肺疾。
“卿婵……”赵崇颤声唤道。
他这几日过得狼狈,脊背上留了疤痕,晚间一翻身就觉得疼。
可再度见到妻子好好地坐着,赵崇只觉得那日受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
陆卿婵的眸光清湛,她微微偏过身看向他们二人,却什么都没说。
赵崇的脸色微变,失落地低下眉头,连陆霄也有些紧张,还以为陆卿婵的病没有好尽,他是见过姐姐突发急症的,那远比他的喘疾要厉害得多。
内侍温声解释道:“郎君莫怕,陆少师只是大病初愈,喉咙还未好利落。”
陆霄长舒了一口气,他和赵崇没在含章殿待太久,看过陆卿婵后便预备离宫,恰在此时太后过来了。
太后坐在轿辇上,见陆卿婵竟然出了殿,颇有些惊喜,可一过去就发现还有两位生人。
赵崇原先她是很看得上眼的,风度翩翩,守礼温文,做事也颇有水平,放在礼部任职再好不过。
但经了韩让的事后,她便对此人再没了好感。
她不觉得赵崇真有什么冤屈,不过是看在陆卿婵的面子,才勉强放了他一马。
陆霄还未怎么面见过太后,心瞬时就提了起来。
陆卿婵向太后问候过便垂下了眸子,她手里捧着一把鱼食,继续慢慢地喂鱼。
千瓣莲随风摇曳,美不胜收,可不及她的姿容分毫。
安安静静的,反倒令人舍不得打搅。
太后踏着莲步走到她的身边,蔼声唤道:“卿婵,今日可好些了?”
陆卿婵点点头,像小孩子那般说道:“好多了,娘娘。”
她垂着眸子,虽然应了话,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
太后想当然地认为是赵崇和陆霄的过错,闲聊了几句过后,她便没再打扰陆卿婵。
赵崇被太后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低眉垂眼地恭听。
*
等到陆卿婵彻底好转,已经快到七月。
在含章殿尚且能保持终日平静宁和时,朝野内外已然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