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定远侯死去多年,王氏也有些年头没有做过这等晦涩事。
但在那日准备将陆卿婵带出洛阳杀掉的时候,王氏瞬时便想起了这个婆子。
药是她经手的,绑架陆卿婵的也是她。
她不仅知道这一件事,还知道王氏做过的所有恶事。
王氏的神色瞬时便乱了,这婆子怎么还活着?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当初赵崇是不愿将人全都弃了的,是王氏当机立断不带一人走,她除却想要保住食粮,更深的目的就是将这些清楚旧事的老人全都弄死。
唯有这群人死得差不多了,她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从此她只会是尊贵的定远侯府老夫人,再无人知晓她曾经做过的腌H事。
王氏牙关颤抖,那婆子拘谨地站着,向上首的官吏们行过礼后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见过大人们,小人在赵家服侍多年,是老夫人亲近的心腹……”
“老夫人给我的药是最寻常的蒙汗药。”婆子继续说道,“但是夫人体弱,仅用了一些便昏过去了。”
她一板一眼地说着,言辞也越来越流畅。
王氏心里愈加恐慌,几乎是想要拍案而起,掩住那婆子的嘴。
“因公主宠信夫人,”婆子继续说道,“老夫人特地交代小人,要等出洛阳后再将夫人杀掉,再焚毁尸身,以免夜长梦多。”
厅堂里一片哗然,饶是赵崇也愣怔在了原处。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母亲,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当初竟是如此打算的!
“住口,你住口!”王氏牙齿颤抖,声音也冷厉了起来,“休要再血口喷人了!”
她呵斥道:“你是受了谁的贿,方才这样污蔑老身的?”
王氏的面容扭曲,恼怒地要绕过桌案,走向那婆子。
可候在一旁的侍卫竟直接亮了刀刃,低声说道:“老夫人,您先冷静些。”
王氏怎么冷静得下来?
然而刀刃就架在面前,她再心虚再害怕,也只能忍下来。
那婆子的语言越来越清晰,等到说完以后她才将目光看向王氏。
“夫人,多年来老奴待您忠心耿耿。”她哽咽地说道,“但您又是怎样待老奴的?您不知道吧,在被您丢弃后,老奴险些被人扔进锅里分食……”
婆子撩起衣袖,那如树皮般粗粝的皮肤上覆着斑驳的烧痕,当真是像被滚烫的沸水所浇过。
只是露出衣袖的部分便足以叫人胆寒。
祸乱刚起的时候,有些地方便出现了人相食的情景。
段明朔发兵在寒冬,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冬日里哪怕是分毫的天气变动,都会带来极大的灾难,更别说是一场波及半个帝国的战乱。
厅堂中抽气声此起彼伏,赵崇也有些震悚。
母亲的心怎会如此狠厉?她就真的那般恨陆卿婵吗?
陆卿婵做了定远侯府三年主母,大事小事亲力亲为,然而在母亲的心中,陆卿婵始终都不过是个可以值得利用的物什罢了。
这老仆也是,跟在母亲身边经年,可母亲说弃就弃了。
赵崇心底发寒,母亲素来不在乎旁人,那对他这个亲子呢?
如果他不是男子,不是王氏的亲儿子,她还会对他这样好吗?
她是最睚眦必报的,指不定在心中也早早就记恨上他了,只是因为现今还要依仗儿子,方才不敢如何。
赵崇心里沉重,却见王氏突然疯癫了起来:“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她就像个疯婆子,完全没有侯府老夫人的体面。
狼狈,卑劣,又可笑。
若不是侍卫拦着,王氏只怕会窜出去与那婆子纠缠在一起。
但她那发疯的模样就像一面镜子,让赵崇倏然看见了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常常对着陆卿婵如此。
因她是他的妻,绝不会忤逆于他,也绝不敢将他的事告诉旁人。
赵崇在陆卿婵面前便很没有讲究,她清楚地知道他最卑劣的一面,既自卑又自负,既暴躁又敏感。
然而陆卿婵从不曾揭穿他的卑劣。
她性子温婉,人也贤淑,即便受了冒犯言语也总是和柔的。
陆卿婵就像是一座平静的港湾,总能让他体会到温暖。
若说王雪识是风光旅途中的驿站的话,陆卿婵就是他永远的家。
他会因外间的美丽风景而失神,甚至被蛊惑得迷乱,可他最终要回到的还是他的家。
在这一刻赵崇终于意识到,他对陆卿婵的爱并非乍然而起,而是早已情根深种。
过往的三年里,他早就被无数的细节所折服,早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深深地爱上了他的妻。
可他却将她弄丢了。
赵崇心底闪过一阵阵钻心的痛,肺腑里也泛起强烈的滞塞痛意。
当初在他昏迷时,陆卿婵捅进他胸口的那柄刀,现今终于带来了所有的痛楚。
分明是在众目睽睽的厅堂里,赵崇却提不起丝毫的力气去听众人在低语什么,蚀骨的思念将他折磨得快要死去。
他就像个瘾君子,迫切地渴望着陆卿婵。
故而在张逢又问道陆卿婵是否同意过和离时,他犹豫了。
赵崇的脸色苍白,额前满是冷汗,口齿亦有些不清晰:“如果我说她当时同意了,你们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他不那么清醒,也不那么理智。
此时的赵崇是很好被利用的,但柳V却连哄骗他都不愿哄骗,只是轻声说道:“不行。”
张逢也不愿再理会赵崇,向坐在中央的官员说道:“今日要谈的主要是婚事,至于王老夫人意欲谋杀陆少师的事,还是由隔壁审理更为恰当吧。”
“我没有,我没有犯法……”王氏尖声说道,“你们怎么能信这婆子的一面之词!她就是存心污蔑我!”
柳V好整以暇地说道:“谁说就这一人了?”
当小陈等一众护院走进来的时候,赵崇的下巴都快落在地上了。
这群低贱的仆役都穿着正装,比先前要体面许多,身姿更挺拔了不少,像是在军队里历练过一番似的。
护院们齐齐行礼,打消了王氏心里最后的侥幸。
她的手脚冰凉,如同堕入冰窟,只大张着嘴,隐隐有些无措。
但王氏做出再多的可怜姿态,也引不起旁人的丝毫恻隐,即便是赵崇都觉得母亲作恶太多,理应得到惩诫了。
看着王氏被带走,王雪识倏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活该,真是活该。”她娇声笑道,“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王雪识的声音甜美,似银铃一般,仍宛若少女。
唯有近旁的赵都师知道,王雪识的眼里并没有理智,她真真是变得疯癫了起来。
可赵崇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直觉得王雪识是在装疯卖傻。
若不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他怎会想到要跟卿婵和离,又怎会在逃难途中抛下她?
如果当初他带走的是陆卿婵就好了。
赵崇心中悔恨,看王雪识越发不痛快起来,恨不得将她从窗边推出去。
连王雪识与陆卿婵有些相似的眉眼,他都觉得是对陆卿婵的玷污。
许是他嫌恶的表情太明显,王雪识倏然看了过来。
她口齿清楚地大声说道:“陆少师早就想要和离,那日赵崇一开口,她便同意了的。”
“赵崇还说休书盖上他的私印后,我就是他的妻了。”王雪识轻声说道,“他还答应我等祸乱平定后,会给我补一场盛大的婚礼,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这是很荒唐的事,但那时候赵崇的确是那样说的。
旁人作恶都是趁着国难发财,他却是趁着国难宠妾灭妻。
然而此事隐秘,赵崇又善于遮掩,知晓得不过数人。
王雪识说出来的时候,张逢也怔了一瞬。
赵崇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王雪识缓声说道:“赵崇处心积虑娶回陆少师,为的就是遮掩丑事。”
“这三年来,他一门心思都在我这个罪臣之女身上,”她继续说道,“不过是将陆少师当做挡箭牌,百般利用罢了,从未有深情,更从未有爱重!”
第九十八章
赵崇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他咬着牙扶膝起身,抬手就要朝着王雪识的面颊扇去。
他厉声说道:“你这疯婆娘!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审理要事的厅堂庄严,并不容赵崇这般野蛮粗暴之举。
侍卫直接将他的胳膊拽住, 架了起来。
坐在上首的官吏重重地拍了下桌案, 气势汹汹地说道:“赵主薄, 这里可是河东!”
“河东关于婚事的律法中,最首要的一条正是不允伤害妻妾。”他厉声说道,“你这是想做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妾室施暴吗?”
赵崇狼狈地被架起, 脚都落不到地上。
他的呼吸粗重,只觉得肺腑里泛起灼烧般的痛意。
但与之同时,赵崇的理智也稍稍恢复些许。
琅琊柳氏以清正家风名扬天下, 是宁肯绝嗣过继也不肯纳妾或再娶的,连他们治下的河东藩镇也与别处不同。
河东的律法更严苛, 对女子的保护也更多。
赵崇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溅出来的却是泛红的血沫子,瞧着有些骇人。
王雪识的眼里像是浸着火, 她尖声说道:“都瞧瞧他是什么人, 只会对着妻妾肆意施暴宣泄,自卑又敏感的贱/人一个!”
她是很善于与人争吵的, 寻的词句也都是赵崇最不爱听的。
张逢轻声打断她:“王姑娘, 你先继续说。”
王雪识冷静少许,她冷冷地向赵崇哼了一声, 而后继续说道:“当年我父亲触怒长公主, 全家流徙岭南。”
“为保全自己,我方才委身赵崇……”王雪识楚楚可怜地说道, “可他这个色胚子,硬是要与我提前圆房, 导致我意外有了身孕。”
“你胡说!”赵崇厉声说道,“那时分明是你给我下的药!”
张逢看了眼他,侍卫便心领神会地取来帕子掩住了赵崇的嘴。
那汗巾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臭气熏天,让赵崇快要厥过去。
侍卫却还宽慰地说道:“赵主薄,先委屈你安静片刻,等王姑娘陈词完再开金口。”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快要溢出来,赵崇只觉尊严全然被人踩在脚下,越发难堪起来。
可更让他慌乱的是王雪识的话语。
“为遮掩这桩丑事,王氏方才急匆匆地准备赵崇的婚事。”王雪识继续说道,“那毒妇精挑细选,瞧上了亦是家道中落、又温婉贤淑的陆少师,百般哄骗将之迎娶进门。”
她的语气凄厉,面容略显狰狞。
王雪识分明是在说赵崇与陆卿婵的事,却又好像是在发泄自己对赵崇的怨气。
她的模样依然有些娇俏,眼里却满是戾气。
赵崇被捂住嘴,只能蹬着腿,干涩地发出“唔唔”的声响。
他的目光恶狠狠的,王雪识亦恶狠狠地看了回去。
“三年来赵崇从未将陆少师当做妻子看待,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她厉声说道,“陆少师夙兴夜寐,操持府邸内外大小事务,可赵崇也对她没有半分敬重!”
王雪识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桩婚事就是彻头彻尾的哄骗与利用。”
她的语气虽然带着怨怼,却冷静得出奇。
“说宠妾灭妻都是抬举他了,他眼里都没有过妻!”王雪识咬着牙说道,“至于我这位宠妾,也不过是消磨时光的玩意儿,赵崇心里便只有他自己!”
她的言辞清晰,逻辑缜密。
但更令众人震撼的是她话里的浓重恨意。
站在王雪识身侧的赵都师早就已经呆了,许久之前陆卿婵便说过他们这婚事做不得真。
后来发生的许多事,也让赵都师又生起过怀疑。
可现今听王雪识字字泣血般地说清楚,赵都师才终于如棒喝般反应过来。
是了!他们若是真那般相爱,怎么会每月只在初一十五同住?
赵崇平日里几乎是夜夜宿在王雪识院落里的呀!
如果真的爱重妻子,怎么会拿妾室曾经流产的事,来反复地刺激伤害三年无出的妻子?
今日赵都师才终于明白,陆卿婵到底为何会多年无出,全然就是因为赵崇一门心思扎在王雪识的身上!
他满心满眼就只有这位表妹,为了她甚至守身如玉。
也是因为要保护罪臣之女身份的王雪识,赵崇才千方百计寻到陆卿婵这个温婉纯善的姑娘,要她来做挡箭牌。
百般深情,尽付一人!
可赵崇的深情并没有给了妻子,而是给了心心念念的表妹。
世人都赞颂的琴瑟和鸣,从头到尾就是一桩谎言!
赵都师看向正在疯狂挣扎的赵崇,只觉得陌生至极,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兄长吗?
从赵崇逼迫她给薛三老爷做妾,将她关在柴房里活生生地饿着时,赵都师便觉得恐惧,总觉得赵崇像是披着人皮/面具的怪物。
现今她几乎是觉得恐惧了,赵崇做出来的事,还能称之为人吗?
赵都师的思绪越来越乱,她明明是站着的,却感觉身躯在不断地往后坠,耳边也是一片嘈杂。
片刻后她的耳朵好像才恢复如常,能够听见别的声音。
“好。”张逢缓声说道,“多谢你的陈词,王姑娘。”
王雪识的模样又有些神气起来,她冷冷地看向赵崇,眉梢都是上挑的。
赵都师也拍着桌案站起身说道:“我也能作证,大人!”
张逢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赵都师原本还有些畏惧,但看见兄长充斥恨意到近乎通红的眼睛后,她亦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赵崇沽名钓誉,又贪图妾室美色,又不肯污了声名。”她抬声说道,“平日里也总是各种掩饰,叫人以为他与陆少师情真意笃,实则都是哄骗外人的。”
赵都师绞尽脑汁,恨不得将过往觉得不对的地方全都说清楚。
小吏飞快地抄录着她的话语,没多时便写满了一叠又一叠的纸张。
赵崇心如死灰,又没了力气挣动,身子如同烂泥半萎靡地向后倒下,快要连站立的姿势都撑不住。
在侍卫松开手后,他当即就摊在了地上。
所谓墙倒众人推,大抵就是如此情景。
等到赵都师的证词也抄录完毕后,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完全清楚。
张逢又向赵崇说道:“赵主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崇的唇嚅动着,却什么声响也发不出来。
直到侍卫将他拉起来时,他仍是怔忪的,神游天外的。
赵崇像是做梦般地说道:“下官没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