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逃荒路上四
饿极了的人, 是不愿意与人讲道理的。
城外的官道由上而下，高玲珑的位置，刚好将城门口的情形收入眼中。关氏手搭在眉毛上, 皱眉问：“为何门口那么多的人, 他们怎么不进去？”
“应该是不得进。”高玲珑叹息一声，“逃荒人太多了，全部挤进去都没有地方住。”再说，也不全都是好人。
一路过来，众人有谁没见过死人？
放着一群人进去, 对城内的百姓不是好事。
关氏一愣：“那我们怎么办？”
“先过去再说。”就在高玲珑靠近城门的期间, 守门的官兵终于耗尽了耐心，拿起了兵器。
看见兵器，仿佛激起了逃难众人的血性。他们明白，如果再不拼一把，就真的会被拦在这城门之外自生自灭。于是，一群人冲了上去。
惨叫声连连，血肉横飞。不过眨眼之间, 城门口的地经被鲜血浸润。
锋利的兵器和腥臭的鲜血终于让逃荒的百姓清醒，纷纷往后退。等到高玲珑靠近时, 大门已经关上，而门外的百姓满脸茫然。
关氏不敢靠近, 紧紧拽着高玲珑的袖子：“大穗, 我们这么远来, 进不了城怎么办？东西吃完了, 又不能往回走……”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 不过，他们很快就有了主意, 纷纷在城门口安营扎寨，等待城门重新打开。
婆媳俩只有一个小包袱，连被子都无，也就是最近天气炎热才扛了过来。可天已经立秋，寒意很快就会来，那时候没有被子过夜……肯定会生病，等到了冬日还进不去城，只有死路一条。
事实上这些人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不甘心赴死，想要寻得一条生路。
夜里的空地上一片悲戚，比起上辈子住在边缘处的婆媳俩，如今她们的位置特别靠近城门，算是个好地方……好地方不多，不少人虎视眈眈，也注意到了婆媳二人。
周繁茂一群人有老有少，来得没有这么快，他们到得要更晚一点，来到这里的人都想要尽快进城，转悠的时候，一眼就瞄到了婆媳二人。
“嫂嫂，你们在这里，实在太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招呼身边的两个孩子蹲下，又亲自去扶母亲。
高玲珑厉声喝道：“滚！”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周繁茂有些不自在：“看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关氏如今也豁出去了：“他确实是我小叔子，可之前他叫我们婆媳卖给了别人，根本就不是个好人，你们看见他，最好离他远一点。”
周繁茂要脸，灰溜溜走了，临走前恨恨撂狠话：“这种世道，身为女人还这么硬气，我等着你们倒霉，总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
两个女人单独守着一个火堆，和身边的人也不熟，确实惹人注意。烤豆饼吃的时候，就连关氏都注意到了暗中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深夜，众人昏昏欲睡，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高玲珑眯着眼，察觉到有人靠近，她想也不想，抬手一刀狠狠刺出。
鲜血飞溅，接着传来一声惨叫。关氏从睡梦中惊醒，看见面前高壮的男人倒下，也看清了他的容貌。忍不住尖叫一声。
正是昨晚想要欺辱她们后来反被勒索的那群男人之一。高玲珑伤的地方是要害，暂时死不了，拖个两三天一定会死。
男人捂着肚子上的伤，满脸痛苦。
高玲珑拿着带血的匕首，一步步逼近。
“不要过来。”男人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吓得，脸白得跟鬼似的。
“我是那么好欺负的？”高玲珑满脸凶狠。
男人忽然就想到了大同的脱身之法：“我有东西可以给你。”
高玲珑冷笑一声：“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一定宰了你！”
这个男人和大同的关系不错，两人白天打了赌，所以他才跑这一趟，此刻他心中无比后悔。早知道这个女人是个硬茬，没想到这么硬。
他喊了一声，那边有人连滚带爬送过来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除了一只熏鸡，还有不少小米，剩下的还有一包豆饼。高玲珑眯起眼，看向那边的几个男人，只见他们身边还堆着不少包袱，隐约看得出都是鸡蛋和粮食。先前的几个女人浑身脏污，满脸麻木，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我要那一堆鸡蛋。”高玲珑冲着受伤的男人道。
男人苦着脸：“那不是我的。”
高玲珑再次强调：“我要鸡蛋！”
男人面对匕首，只能曲服：“大同，拿来！”
干草将鸡蛋编在一起，一串串的，足有好几十个。
高玲珑拿着鸡蛋，道：“你们一群人，以后要是再欺负别人，我绝不会放过。”
说着，拎起那个男人丢了过去。
普通女子没有这么大的力道，众人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对面前女子又多了几分忌惮。
周围人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不敢轻视婆媳俩。原先看她们只有两个女人而生出了些心思的人都打消了念头。
关氏突然发现，甩开一大家子后，只她们婆媳二人顿顿都能吃饱，也不怕被人给欺负。只是……原先儿媳妇好像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又一想，之前家里的事都有小叔子顶在前头，不用儿媳操心。事实证明，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出了这件事，接下来的半晚上都挺安宁。
一整夜都有不少人源源不断地赶来，天亮时已经住到了山坡上，高玲珑一晚上都没睡熟，快天亮时，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在走动，似乎在低声商量着什么。
“三百两银子放一个人进去，你们考虑好，只有这一个机会！或者，两个貌美的女人可以换三个人进去。”
高玲珑霍然睁眼，隔壁火堆旁说话的几个人都忘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细布衣衫浑身干净的中年男人，对上高玲珑的目光后，道：“姑娘有进城么？”
“怎么进？”关氏急切问。
中年男人并没有因为婆媳俩一身破烂而变了态度，这周围都是逃难的人，聪明的人都会将自己的钱财隐藏起来，穿得越破越好，就怕被人盯上。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交了银子，一会儿会从上面放筐子下来拉人！底下有人接应，没给钱的靠近不了。三百两银子接一人。”
高玲珑若有所悟，或许，上辈子婆媳俩会被卖身为婢，就是被周繁茂拿来换了进城的资格。
关氏扯了儿媳：“我只有一百两。”她不甘心，追问：“能不能便宜点？”
中年男人头也不回：“最少二百八十两！你们要是决定好了，就去西边，走到人群尽头等着就行。”
眼看着聚拢在这片空地的人越来越多，进城的机会愈发渺茫。能够进城，就等于能捡回一条命。这样的情形下，响应的人很多，多人都围着中年男人问细则。
关氏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大穗，一会儿我们也去。”
高玲珑惊讶：“可我们没有银子。”
但凡这种悄悄把人往里送的，肯定都会防备着有人强入。
“这世道太苦，就算进了城也找不到吃的，既然卖身是给人做下人……想要下人干活，肯定要给饭吃。”她叹口气，“回头我卖身，送你进去。”
高玲珑：“……”
万万没想到关氏居然有这种打算，她沉默了下，问：“人家不要男人，只要女人。说不准，不是为了找下人，而是为了给那些花楼里找人。”
“也不要紧。”关氏已经想到了此处，“ 只要有饭吃，能够活下去就行。如果活不下去……这世道太艰难，活着也难，死了也算了。”
高玲珑无语，半晌才道：“可我心里过不去呀。别着急，咱们看看再说，这么多人呢，朝廷不可能一点都不管。咱们住在这里，也没人敢欺负。”
听到最后一句，关氏镇定下来。
方才她听说有进城的机会就不想错过，听到儿媳这话才反应过来，这没人欺负，又不缺吃的……如今拥有的这些，省一点的话能吃半个月。到时再说。
当天夜里，不少人去了西城墙，周繁茂带着一家人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道：“别打人，我是来接你们一起进城的。”
关氏半信半疑：“一人三百两，咱们加起来有八人，你有那么多银子？”
周家在镇上很是富裕。到底有多少银子，关氏一知半解，大概只有老太太最清楚。不过，肯定是没有几千两的，不然，早就搬去城里住了。
“财不露白。”周繁茂低声道：“都说了之前的事情是误会，我没有为了粮食卖你们，一有进城的机会，我就来找你们了。”
高玲珑扭头看向其他人：“真的？”
周母点头，齐氏颔首：“当然，嫂嫂，你就算不想与我们一路，也等进了城再与我们分开，否则，将你们婆媳二人丢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呀。”
半大孩子周方亮附和道：“对，就当是看在大伯的份上。”
关氏若有所思：“那就走吧。”说着，就去收拾地上的行李。
高玲珑低声问：“娘，家里真的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拿不出！”关氏抱着包袱，靠在儿媳身上，低低道：“拿出千两银子我信。再多的，应该不太可能，要么是他们来的路上发了横财，要么就是……想卖了我们。”
这一路过来，每天都有人死，确实有人在路上捡钱。有那胆子大的，比如那几个男人更是发了大财。可周繁茂拖着这一家子，那也没有多大的胆子。在关氏看来，多半是后者！
第125章 逃荒路上五
关氏以前就没拿儿媳当外人, 如今更是将儿媳当做相依为命的亲人，有想法自然不会避着她，将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说了。
“你二叔那个人, 就是对咱们家里人狠, 一路过来最怕惹祸。他是没有那个发横财的福气的，想要带着全家人进城，多半是想把我们俩给卖了。”她恨得咬牙切齿：“凭什么都是他算计咱们？他想卖我们，我们也可以卖了他！”
可中年男人说的是要女人。
高玲珑没有阻止，她有了防备, 绝不会落到罗大穗那样的境地。
去西城墙底下的人很多, 到处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往前挤，都想第一个被送上城墙。
周家人夹在其中并不显眼，婆媳俩互相搀扶着，收钱的是那个中年男人，他带着三四个人，边上摆了一张桌子, 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有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坐在那处, 还有鲜红的印章。
周繁茂舔着脸凑过去，高玲珑本就暗地里注意着他, 紧跟在了他身后。
他在靠近桌子时, 戒备地往回看, 刚好就对上了高玲珑的目光, 顿时有些不自在, 轻咳一声：“咳，你去后面站着就行, 这里交给我。到处乱糟糟的，别让人给冲撞了，照顾好你奶。”
“不用，我带着娘过来这一路，遇上了不少事，已经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高玲珑反而挤在了前面：“我来跟他们说，你是男人，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你该去守着，省得有人跑来欺负他们。”
周繁茂：“……”
他板着脸：“我来！”
“那咱们一起。”高玲珑主动退一步，又似笑非笑，“二叔愿意带我们进城，我心里感激，可进城之后咱们还是各过各的，自己当一个家，要遇上不少事，下一次这种事就要我自己来解决，今天先学着点！”
周繁茂脸色不好，这丫头一直跟着，他可没有那么多银子。当即放弃了自己排了老长的队，一把抓住高玲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高玲珑甩开他：“我排着，你去跟我娘商量吧。”
周繁茂扯不动，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了。他正在大声吼着不许吵闹，不许闹事。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有有些人就是将家里的闺女卖了给他……身为被卖者，并不心甘情愿。就算是愿意的，想到家人即将分别也会哭哭啼啼。
“商量好了再过来，别哭。我是帮大家的忙，可不是让你们血肉分离的恶人。”
周繁茂见状，又看了看身旁有主意的侄媳妇，明白想要蒙骗婆媳俩的事情多半是不成了。当即就去了一家人蹲着的地方。
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关氏愤怒的声音。高玲珑循声望去，直接关氏满脸泪水，尖叫着想要冲上去打人。
高玲珑垂下眼眸，顺着人群往前走。
上辈子婆媳俩愿意再和周家人一起走，但人生地不熟的，火堆离他们挺近。当时脖子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已经在里林家。周繁茂那一次的动作要粗暴些，直接将二人打晕了。
这一次嘛……谁也不是傻子。关氏肯定是不愿意的。
果不其然，关氏愤怒的吼了几声后就跑到了高玲珑身边，低声道：“你二叔果然没安好心，说是好心让我们进城去大户人家过日子，说白了，就是他银子不够，想将我们当做添头换他们进城。”
她很生气，哪怕压着声音，也还是被旁边的人听到了。
中年男子看了这边一眼，扬声道：“没银子的就撤出去，不要东问西问浪费时间。不然，耽搁了大家进城，可要倒霉。”
关氏一咬牙，凑上前：“我有一百两银子，再把那个男人抵给你，够不够？”
中年男人摇头：“不够，得再加一人！”
“那就他们夫妻俩。”关氏伸手一指齐氏，“您要是觉得行，我们就进。”
说实话，她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念着都排了这么久，不问一问太可惜。
中年男人听到了她方才的那些话，笑道：“行。让他们过来填卖身契。”
卖身契就跟路引似的，而且来人的名字籍贯性别，还要写一些容貌特征。最后由本人摁上指印才算完。
关氏咬牙：“好！”
高玲珑有些意外：“娘，他们不会心甘情愿。”
关氏：“……”
“总要试一试。”
“我去！”高玲珑将她拉回了排着的队伍里，“在这儿等着，我快去快回。”
她几步奔到了人群之外的周家人面前，一把揪住周繁茂的衣领，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周家其余人都惊呆了，急忙上前拉扯，高玲珑一边挣扎，手灵巧地从周繁茂身上摸了一遍，很快就有所获，退后一步：“混账东西，连亲嫂嫂都卖，我呸！”
她的口水几乎吐到了周家人脸上。
周繁茂大怒：“我哪里是卖？咱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又得所有人都进门，这是最好的法子！”
高玲珑转身就走：“以后别再说什么一家人，我听了恶心。”
她气冲冲往回走。
另一边的关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瞅着就到了中年男人面前了，那边小叔子夫妻没有过来不说，甚至还跟儿媳打了起来。让他们心甘情愿摁卖身契大概是不行了……今天多半进不了城。
高玲珑靠近，掏出一把银票数了六百两递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