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找谁?”
“不是姑娘,她已经嫁人了。”周繁茂没好气,“寡妇人家打扮得这么花哨,你是要勾引谁?赶紧进屋,外头杵着,别人跟看戏似的。”
他语气实在不好,高玲珑不以为意,也没有如他所言立刻进门,似笑非笑道:“二叔,这么久不见,你说话还是那样刻薄。要积口德,不然,会倒霉的。就比如你脸上的疤,二婶就是随手一甩,你就伤成这样……”
“闭嘴!”周繁茂怒气冲冲,“不是真心上门来探望就给我滚!”
高玲珑转身就走。
她想走,屋中已经听到动静的婆媳可不乐意,周母张口就骂:“混账东西,大穗难得回来,你话那么多,是想断交不成?大穗啊,赶紧进屋。”
高玲珑进门的动静那么大,屋中的人肯定是听见了的,半天才出声,不过是想看看罗大穗会不会被周繁茂压制住。
如果听话,那是一种应对。若是不听,就得掂量一下了。
看见是后者,周母开口时语气特别柔和。高玲珑直接进门:“奶,跟说你被气病了,我特意回来瞧瞧。娘已经说了,我们如今有去隔壁府城的盘缠,就先过去。外城的形式不乐观,那些人兴许会闯进来,我们只是柔弱女子,容易被人欺负,还是躲远一点好。”
闻言,婆媳两人都急了。
“大穗,我们已经欠了债,能不能拿一点银子回来?”
高玲珑听到这话,心下嗤笑,语气再怎么好,也没掩饰他们的刻薄,哪怕只是场面上的“借”都不肯说,还想白拿。
做梦!
“不能。”屋中昏暗,只得一扇小窗,因为天气黑沉沉的,哪怕这会儿还是白天,高玲珑也是隔了好一会儿适应了屋中的黑暗,才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
一张床上躺着婆媳俩,各躺一头,还是背对着背。高玲珑靠近:“二婶,你好点儿了吗?”
齐氏并不好,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还记得送自己回家的人是侄媳妇,也知道侄媳妇没安好心,想看他们闹得鸡飞狗跳。她这些日子已经看清楚了母子俩的凉薄,就连儿子……也是个自私的。
儿子每日早出晚归的在外忙活,每天都一身脏乱的回来,但家里人却一个子儿都没见到。如今的吃喝周繁茂一个人去找,可自从前两天他的脸伤了之后,也没有出去干活。现如今米缸空空,上顿已经是用野菜凑合了的。今晚上的饭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她几次受伤,已经伤了根基,家中穷成这样,不可能请高明大夫,更不会帮她抓药。齐氏明白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她不甘心!
其实她很愿意为了儿子女儿付出,但不愿意被人逼着来。尤其这些事婆婆还掺和了,让她就这么去死,她真的是死了都闭不上眼。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帮她报复母子俩的话,只有罗大穗!想到此,她不顾身上疼痛,努力撑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侄媳妇的衣角,开口就道歉:“大穗,我曾经做了一些对不起你的事,希望你看在我已经快要没命了的份上别再计较了。二婶有两件事情想求你。”
她喘息几下,道:“你两个妹妹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应该就在这城里,但很可能已经没了,二婶没本事。没法出去找她们,希望你能帮个忙寻一寻……”她苦笑了下,“寻不着就算了,摊上这种爹,也是她们的命。还有,我人都要没了,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过太亮的光,我想要一盏烛火点着……好歹,死的时候能见着亮。不至于死了也要等到天亮才被人发现。”
高玲珑垂下眼眸:“好。”
她一文钱都没给,出门后去而复返,送来了一小罐灯油,打听了一下院子里的人数,除了周繁茂一家外,给每人发了四个馒头。
没有人愿意在这院子里跟烟咸菜似的挤着住,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富裕。看见有人送来白面馒头,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一脸感激的冲着高玲珑道谢。
高玲珑一边发馒头,一边冲着院子里的人嘱咐:“我二婶临终的愿望就是想点着烛火去,他们房中的烛火应该会亮一宿。你们这院子住得密集,到时大家小心一些。”
众人连忙应下了。
深夜,周家的屋中果然冒起了浓烟。院子里的其他人本来是随口应下,因为吃了白面馒头的缘故,到底还是注意了几分,几乎一闻到烟味就有人醒了过来,紧接着惊动了满院子的人。
周家屋中,周繁茂父子最先反应过来,两人连鞋都不来不及穿就拔腿狂奔。
到门口了,周繁茂怒吼儿子:“大根,快去救你奶!”
小名大根的周家长子头也不回:“那是你娘,你自己去救。”
周繁茂险些被气死:“我脸上有伤。经不起火烤,到时伤口化脓长不好。再说了,你娘也在里面。”
大根已经奔到了人群之中,随大流去拿桶准备救火,胡乱答道:“我娘已经要不行了,她一定不愿意我拼着性命去救她。我还是救火吧。”
周繁茂看像浓烟滚滚的屋中,虽然没有多少火光,但特别呛人,他隐约听人说过,好多火场里的人都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烟呛死的,一时间也不敢进去,在门口踌躇一会儿,打水的人已经回来了。院子里住的人多,着火之后帮忙灭火的人手也多,前后不过一刻钟,不大的火势就彻底熄灭。
屋中全都是水,周繁茂走到床边才看清楚,母亲似乎想要下地,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铺,可下半身却被齐氏紧紧抱住,此时两人都已经没了气,她的腿还在儿媳怀中。
众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明就是儿媳妇不想给婆婆活路,愣是在临走之前放了火,又把人给抱紧了。
要说这火是他们侄媳妇给的……那个年轻的丫头很可能知她的打算。
当然,也很可能不知,不然也不会买那么多馒头来发给这院子里的人,只是为了给周家结一份善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这个屋子之外,其他屋子都没有着火。真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就是院子里的浓烟还未散尽,有些呛人,地上因为要救火的缘故,到处都是水。但这些问题都不大。
周繁茂一夕之间没了妻子也没了母亲,整个人都是木的。对于妻子的离世,他早有预料,可母亲……母亲这几天虽然卧床,可大夫说了问题不大,只要不生气,调养三五个月应该能自己下地。
他回过神,打算跟儿子商量一下丧事,然后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开始他以为儿子是去街上买东西了,可后来借到银子,把孝布都买来,灵堂都设好了,还是不见人。他才后知后觉,儿子这是撒下他跑了。
周繁茂手头就几个铜板,他又不敢借太多银子……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如果他想要办一个看得过去的丧事,大概得去找那些利钱,他不敢。
人都已经死了,又是在外地,没必要办得太隆重,他买了一副薄棺,用凉席将妻子卷了,请了几个人将他们抬到北门外,随便找个地方葬了。
*
孙家最近很倒霉,嫁出去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酒楼中还天天有人闹事。
三个月前,孙家名下酒楼的管事贪图便宜买了一批病猪,以为吃下去不会有事。结果病了一大堆,还死了四个人。
病的人他们已经帮忙请医问药。死的那些也赔偿了……因为他们家和大人有些亲戚,那些人不管愿不愿意,都接受了赔偿。
按理说,此事该过去了,可最近其中一个死者的家人频频上门找茬,专门挑人多的时候上门,让他们偿命。
这又不是故意杀人,怎么可能偿命?
那家人要他们交出采买的管事……这怎么行?
那位管事姓王,看着是一个普通的管事,其实不然,来了酒楼已经多年,当初十六就已经开始做管事,如今都二十多岁了,期间出了不少事,他却一直安安稳稳,有小道消息说,那是孙家老爷的外室子。
堂堂孙府公子,给食客偿命,怎么可能?
第139章 逃荒路上(完)
孙府不肯出面, 还放出消息说他们已经拿到了赔偿又出尔反尔,不是为了给家人讨个公道,而是想讹诈更多的银子。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孙府绝不纵容。
只要在外头多打听打听, 就知道告不过孙府。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苦主闹一场之后只能不了了之时,城门外来了一位大人。
这位大人的来历就说来话长了,离姜两国每年都要打,今年尤其闹得厉害, 姜国已经丢了一城, 如果朝廷还没有动作的话,还得继续丢。朝廷并非没有应对,只是消息传到边关时,边境的人没动作
高玲珑如今所在的县城大人姓赵,和孙府是亲戚。说是官商勾结,一点都没有冤枉他们。在这边境不毛之地,赵大人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没有任何人敢忤逆。
他因为这一次的事情最多就是闹大一点,等过了这段时间, 离国官兵一定会退。就算不退,等到城墙之外的那些百姓被屠杀后, 他再往内城跑, 到时上书朝廷说自己已经尽力, 应该问题不大。
听说对面有新任总督到达, 赵大人从温香软玉中跌到了地上, 忙不迭换上官服去迎接,刚刚出府衙大门, 总督大人就带着大队官兵已经到了。
两边见面,赵大人脸色抽动,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暴躁,拱手道:“见过上官……微臣没有接到上官要来的消息……”
“混账东西!”廖总督不是文臣,而是武将。素来就不喜这些言语如刀的文臣,尤其赵大人的所作所为很让他看不上,见面就开骂,“北门之外那么多的百姓你看不见么?天越来越冷,你是不是想将他们冻死在外面?他们没有吃的,平时抢来抢去你不知道?”
关于城外的情形,其实许多人都知道,但却没胆子上前去告状。高玲珑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扬声道:“大人有所不知,他们住了好久,粮食已经跟不上,有人已经在易子而食……”
廖总督大惊:“当真?”
高玲珑颔首:“大人出去一问便知。”
廖总督一个眼神,立刻有人跑了一趟。他是朝廷二品大员,在他面前说谎,纯属自找死路。他虽然震惊于边境环境之差,却也知道此事多半是真的。又吩咐边上的人将最外城挪出一半,用以安置灾民。
上辈子这位廖总督来得应该没有这么快,高玲珑在查林家小辫子时,发现有些艰难之后,就已经找到了当初的大同一行人,让他们一路往江南去,路上不停跟人讲述边境之事。
姜国不会坐视自己国土被抢,肯定会派人来,不过早晚而已。或者说他们已经派了人和粮食,只是粮食不知道去了哪儿。
当日傍晚,难民进城,一进来就有院子住,每条街口都在熬粥,虽然各处还是乱糟糟的,抢掠之事时有发生,已经比全部住在郊外时要好多了。
在郊外时城门紧闭,他们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那真的是做什么的都有。进城之后,廖总督又已经上城墙表明了不会放弃百姓的话,百姓们想活,自然不会作死乱来。
在外城乱作一团的同时,赵大人被押,那些想要告孙府的人一拥而上……最开始跟孙府死磕的那家人是高玲珑用重金引诱其如此作为的。如今,已经不用她再出手。
孙府不止干了这一件事。廖大人在安抚灾民之余,很快就发现孙府,林府包括和赵大人有旧的陈刘柳三府,对待下人的犹如牲畜一般,把人弄死了补卖身契的事加起来有上百桩。
也就是说,有上百个普通百姓被他们以教训府中下人手重了为由杀害。
如此草菅人命,廖总督大怒,下令严查。甚至连当初高玲珑婆媳俩去了之后被烧光了的那个山寨都被查了出来。
关氏一心想着往江南走,打仗不会波及那边,正收拾行李呢,衙役就到了,请她们到衙门问话。
当初山寨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是秘密,高玲珑着重说了婆媳二人被林府强卖之事,还说了林家那个胖少年的事。
胖少年在庄子上过了这么久,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林家其他人根本就没想让他活。
接下来,菜市场天天都有头在杀。
从孙府开始,然后是林府,凡是参与了强迫别人卖身之人,没有一个人逃脱。
关氏这么胆小的人都鼓起勇气跑到菜市场去看了一天,回来之后吐了半宿,第二天又躺了一日才缓过来。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高玲珑颔首:“我们带上自己用的衣衫和被褥,锅碗瓢盆就不要了,多买一些干粮。到了地方再置办。”
关氏有些舍不得置办下来的物件,却也知道东西带太多婆媳二人走不远。
两人收拾行李,离开的头一日,突然有人找上门。
关氏自从在菜市场看过砍头之后身子就不太爽利,高玲珑去开的门,外头站着的那位有些眼熟。曾经和周家人住一个院落。
说起来院子里那么多人,高玲珑独独记得他,纯粹是因为他带着两个病歪歪的孩子。那天还帮着她发馒头,只为了多得俩馒头。
“你是那个周繁茂的亲戚么?他要不行了,让你过去见最后一面。”
高玲珑有些意外:“我记得他身康体健,之前都没生病。才过去几天,怎么就不行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也是好心帮忙带信,去不去在你。”说着,已经转身离开。
高玲珑打算离开前再去瞧瞧,不为别的,只想看周繁茂如今有多惨。
小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一场大火的痕迹,但还是和以前有些不同,周家的那个屋子全部修缮过,看起来要亮堂一些。
周繁茂额头上包着布,隐隐透着血迹,脸色灰败,确实没有几天的活头了。高玲珑一出现在门口,他就望了过来,看清来人,眼睛顿时就亮了。
“大穗?”
高玲珑点点头:“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明天我和娘就要离开这里启程前往江南,这一走,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周繁茂苦笑:“你还生我的气呢……临死之前,我想见见你,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不会原谅你。”高玲珑好奇问:“你这一身伤是从哪儿来的?”
周繁茂闭上眼:“既然不肯原谅,那就这样吧……咳咳咳……”
高玲珑没有管他,出门时还有好多人跟她打招呼,有听到她去外地上前劝说的婆媳俩留下的,却也只说一两句诸如路上危险之类,并不多劝。由于围上来的人挺多,高玲珑也总算知道了周繁茂那一身伤的来处。
是他儿子大根跑回来偷拿银子……是的,周繁茂之前借银子办丧事,还舍不得给妻子买棺材。所有人都以为他身无分文山穷水尽,但其实他还有一些。
大根拿着银子离开时,刚好被周繁茂撞见。他不是不给儿子,只是想一点点给,父子俩一言不发扭打起来。大根最近已经不耐烦踏踏实实干活,认识了一群人,天天在外地强迫别人请他们吃饭。在廖总督来了后,他们一群人知道再留在城里没有好下场,打算一起离开。
可离开城里是要盘缠的,各人都想法的去凑。大根习惯了大手大脚,手头的那点工钱早已挥霍一空,只能来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