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哥哥为君,申山兴许也不会沦落至此……
道长也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有些欣慰,“可万物皆有其机缘,清言既来此处,便也是与我观有缘。”
交谈中仰梧得知老道长是玄真观的观主,道号玄明,在这观中已有许多年了。而哥哥,也是在他的教养下长大。
说话间殿外传来窸窣响动,仰梧回头望去,见到了那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人。
多年未见,记忆中的兄长已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少年眉目俊朗,行走间带来山间清冷的松香,恍惚间若芳兰竟体,披星戴月,端的是一派公子无双。
看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仰梧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她一直期待与哥哥的再见,但真的见到时又有些紧张。
仰临倒是自然很多,见着眼前与自己眉眼七分相似的少女,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师父并未隐瞒他的身世,而他亦不想因为自己的怪疾给母后增添烦恼。
今日一早师父就同他说过,他多年的徘徊即将迎来答案。
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天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妹妹。
那个记忆中的小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只是娉婷婉约间仍旧夹杂着淡淡的哀愁。
玄明道长站起身,带着小徒弟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仰梧他们。
他是在给仰临选择的机会。
仰梧几度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面前的少女眼眶泛红,她望向他时嘴角噙着笑,却早已一片泪眼婆娑。
仰临看着眼前与他神似的少女,微笑着说道:“玉儿,好久不见。”
仰梧终于抑制不住,哽咽着说道:“哥哥,跟我回宫吧。”
“其实哥哥并非痴傻,而是因迷药导致的癔症。而下药的人,就是冯琬嘉。”
“自哥哥走后,冯贵妃越发受宠。母后终日将自己关在永宁宫,冯家在朝堂上也处处排挤外公。”
知道真相的仰临一时有些呆滞。
原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无用,给母后带去了那么多麻烦。
可是,真相竟是如此吗?
“而父王,”
仰梧叹了口气,“父王也纵情声色,朝纲废弛。朝中早已腐败不堪,饶是外公也有心无力。”
仰梧看向仰临,轻声开口道:“如今只有哥哥能改变这种局面了。”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第五十六章 戏弄
仰临犹豫了片刻。
其实他很喜欢玄真观的生活……这里山青水碧,澄江似练,清晨带着潮湿雾气的松香,林间野鹤漫步在散开的云霞边。
没有王宫里的尔虞我诈,远离尘世的喧嚣与谎言。
可他这些年的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更好的逃避现实吗?
还是说他能心安理得地抛弃母亲与家人?
仰梧的话也让他的心中挣扎不已。
她说:“哥哥,我知道如今王宫的不堪,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你受过的痛苦。”
“可是哥哥,你终究是申山的王太子,申山王室唯一的传承人。”
她轻声说道,“如果可以选择,我亦不想做什么公主。但我们背负着这样的命运,终究有着逃不开的责任。”
“母亲还在等着我们,”
“哥哥,我们回家吧。”
最终仰临还是妥协了,他犹豫着说道:“可我的癔症……”
“我已经寻到了解药,哥哥无须担心。”仰梧微笑着说道。
原来她什么都准备好了。
仰临终于放下心来,高兴之余又有些欣慰。
玉儿长大了。那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小奶包,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公主。
比他这个当哥哥的还做得好呢。仰临有些苦涩地想道。
申山王宫,冯贵妃,还有所谓的父王……我回来了。
临出发前,仰临说他还有些话要对师父与师弟们交代。
仰梧点头表示理解。
仰临走后大殿里便只剩仰梧一个人,玄明道长不见了,封徊也不知跑哪去了。
仰梧皱了皱眉,心想这封徊真是不着调。
她一边摇头,一边准备去周围找找,顺道看一看这俗世中难得一见的风光。
青石小路间生长着些许翠绿的苔癣,小道两旁的竹林发出飒飒轻响,静谧的山中更显空旷。
微风带来山间特有的潮湿气息,仰梧闭上眼,满怀珍惜地感受这自由的一刻。
竹林忽然静了下来,方才还偶尔出来的鸟鸣也消失了。
整个林子静悄悄的,只剩仰梧的呼吸与叶片摩擦的声响。
仰梧感到奇怪,正欲往回走时,一抹人影忽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待看清眼前人的面貌时,仰梧瞬间愣在了原地。
是微生。
是那个已成当朝驸马,本该在仰曦身边的微生。
此时他不在王宫,却出现在这城外的深山里。
仰梧背靠着竹林,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微……莫大人?”仰梧慌乱之下险些叫出他的名字,意识到不对之后又急忙改口。
仰梧感到奇怪,试探着问他道:“莫大人,您来此处有什么事吗?”
男人没有应她,清朗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她。
素白修长的手指抬起女孩的下颌,仰梧被迫仰起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的眼神。
微微上挑的凤眼里一片深邃的冰冷,男人慢慢凑近她,仰梧甚至能感受到他喷薄在她脸上的微微发烫的呼吸。
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仰梧心里却有些气愤。
明明已经娶了别人,现在这样又是干什么?
她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而后使劲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莫大人,请您自重。”仰梧语气中也带了些冷意。
看着女孩眼中的警戒与疏离,莫微生微微失神。
不过他随后又勾起一抹笑容,笑意在那片冰冷眸色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凉薄。
极为不正常。
此时仰梧也不想管他来干什么了,抬腿便要离开。
但是只一瞬间她的步伐便被拦住,强大的惯性让她不可抑制地往身后倒去,落入一片温热的怀抱里。
清醇的白檀香扑面而来。
一如往日。
仰梧愣住了,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恍惚间又勾起了她心中的眷恋。
她鼻子一酸,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砸在身下的青石板上,也砸进了男人的心里。
身后男人叹息一声,冰凉的指尖轻轻拭去女孩的泪水,他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环抱着她。
仰梧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道:“莫微生,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戏弄我!”
身后男人的身躯明显顿了一下,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沉默着收紧了环抱她的手。
“微生,你没有忘了我,对吗?”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就倏地收回了手。
仰梧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是啊,她在奢望什么。
可就在她自嘲的时候,水墨香气又将她包围。
“你不是她就好了……”男人喃喃道,声音弥漫着痛苦,看向她的眼里含着悲悯。
不是她?这个“她”指的又是谁?
她不是她还能是谁?
莫名其妙。
仰梧挣脱开他的怀抱,她心下还挂念着兄长,实在不想跟他多作纠缠。
“玉儿。”
微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仰梧的脚步顿了顿,但她最终没有回头。
“信我……”
她的步伐太快,以至于这两个沉重的字眼轻飘飘地遗落在了风中。
回去以后,封徊站在大殿前,见着仰梧劈头盖脸地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我不在你旁边你乱跑什么?”
听见封徊的质问,仰梧觉得有些好笑,“到底是谁先不见的?”
“我……”封徊干巴巴地说道:“本君和你这凡人能一样吗!”
仰梧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当务之急是治好哥哥。
忘忧草是受山中灵气滋养的灵物,神明服用会大梦百年,凡人服之则能祛除百厄。
有了忘忧草的帮助,困扰仰临多年的梦魇终于消散了。
事情做完以后,回城的路途仰梧还是选择了车马。
毕竟他们从出来到回去的时间太快未免也太可疑了一些。
就和哥哥再看一看这喧闹的尘世间吧。
途径洛城时,三人在这里暂时歇脚。
洛城是个繁华的边境小城,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因为今日尸魔的关系,人流已经少了许多,但也还算热闹。
在去洛水的路上,街上突然窜出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直直地往这边冲过来,眼看着就要碾上仰梧的身体……
电光火石之间,马背上的人猛地拽住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在离仰梧面门一寸之差时堪堪停住。
马上的人气急败坏地冲她吼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不要命了!”
马车里却传出一道气定神闲的男声,“算了,一个乡野丫头而已,给她点钱打发了就是。”
第五十七章 神秘人
仰梧心想,这人说话可真不中听。
马车徐徐驶过,微风掀起轿帘的一角,露出轿中人深邃的侧脸。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那人锦衣玉冠,看起来贵气逼人。
仰梧静静看着马车经过后纷扬的路尘,心想不知又是哪里的世家公子。
不过这时节外面这样乱,这种富家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蹙了蹙眉,直觉告诉她这人的来历不简单。
那人已经走远,仰梧也懒得再多想,按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洛水边。
她是一个人来的,哥哥魇症初愈,精神还是不大稳定,仰梧不想打扰他。
封徊自从崇吾山回来后也变得忙碌起来,仰梧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
不过白天的洛城喧闹繁华,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仰梧跟封徊打了声招呼便出来了,那家伙依然凶巴巴地让她早点回去。
去洛水的路上除了差点撞上那架马车以外倒也无事发生。
仰梧站在洛水边,眺望着深不见底的水面。
息宓会去哪里呢?她既然不是凡人,应该不会有事吧?
仰梧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洛水边除了当地的居民以外,还有不少游客三三两两的聚散着。
这些人中除了来游山玩水的以外,还有一部分是为供奉洛神祠。
仰梧正看着来往的风景,而她殊不知另一边的楼台上有一个人也正在看她。
那人身形挺拔高挑,面部线条深邃而精致,然而那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轻抿的唇线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些微冲淡了眉间的凌厉之色。
身着一袭玄色深衣,肩颈与袖口处隐约可见暗金色的龙纹。
此时他正极目眺望着远方,鹫鹰般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河岸边的少女。
“公子,外面有什么异常吗?”许是他看得太入神,旁边的近卫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嘘。”
男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沉的声音梦魇般低吟。
“瞧我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玩具……”
岸边的仰梧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有什么正在暗处盯着她似的。
可四周除了吆喝的小贩,忙碌的行人与沉浸于美景中的旅人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街边有一个卖糖画的老爷爷,仰梧记忆中好像每次来这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仰梧走到他跟前,将手中的画卷展开,“老人家,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画中的女子?”
仰梧想了想又补充道:“她比我这画上还要漂亮许多,生着一头银发……”
老人端详了一下画中的人,而后摇了摇头道:“并未见过。”
仰梧有些失望,但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
她买了两幅糖画,想带回去给哥哥,还有封徊那家伙。
就在她拿着糖画转身的时候,一个人影重重的撞在了她身上。
猝不及防的仰梧被撞得一个趔趄,虽然她没有摔倒,不过手中的糖画全部黏在了衣服上。
撞她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看着仰梧糊满糖汁的衣服,男孩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接着便张大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
仰梧被眼前一幕震惊了,她连话都还没说呢,敢情这是碰瓷呢?
听见孩子的哭声,一个女人远远地便朝这边飞奔而来,应该是这孩子的母亲。
仰梧正想跟她解释,那女人劈头盖脸地便冲仰梧吼道:“你这么大个姑娘了欺负我儿子做什么?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教养!”
女人一边搂着男孩子,一边尖声叫骂,“把我家孩子摔成这样,你今天不给我们赔钱别想走!”
仰梧气极反笑,她指了指胸前黏着糖汁的衣服,对女人说道:“大婶,你看到我的衣服没有?你家孩子撞了我把我的衣服弄成这样,我还没找你们赔偿呢你们倒先反咬一口?”
女人撇了撇仰梧胸前的糖渍,随后竟然一把捂住男孩的眼睛,对着仰梧鄙夷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弄上去栽赃我们孤儿寡母?一个小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真是不知羞耻!”
仰梧转身问身旁的几人,“几位大哥大姐方才是不是瞧见这孩子撞我了?”
但他们看了看还在撒波耍赖的女子,都没有吭声,似乎都不想惹上麻烦。
要知道这女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难缠,谁要是惹恼了她,她能在人门前骂上一天一夜,拿大扫帚赶都赶不走。
围观的人群中似乎也有一些人认识她,但很明显的不想掺和进来。
看热闹的视线从四面八方传来,仰梧看看面前撒泼的女人,又看了看身前黏糊糊的糖渍,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围观的群众中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的确是你家孩子先撞上了这位姑娘。”
来人面庞精致幽邃,鹰隼般的锐利眼眸扫视过仰梧和那个女子,淡淡开口道:“在下方才在阁楼上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这张脸仰梧觉得无比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他就是上午马车里那个人。
那个嘲笑她乡野丫头的男人。